十七、钱粮
作者:青滢      更新:2022-05-10 17:20      字数:4567
  十七、钱粮

  刘必显坐在将军衙门的科房里,面前的桌子上堆满了案牍文书,几个商人站成一圈,众星拱月般地围绕他说话。

  “刘先生,我等适才所议之事,万望先生助力成全。”一个三缕须的胖子弯下腰,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若能成事,我等必不敢忘了先生的功劳。”

  “兹事体大,必须一起面禀将军才能定夺,请各位稍安勿躁。”刘必显端起茶杯呡了一口,淡淡地说。

  “将军何时回来?”一个高个子中年商人问道,干瘦的脸上颇有焦急之色。

  杨铭在丁有三的陪同下巡视难民营地,经过刘必显的一番操持,难民的处境已大有好转,校场上整齐地搭建了一排排的窝棚,难民们按各乡各里划分片区栖身,灶台也集中起来了,各个片区的管事按天去领粮食,保证本片区每天供应一顿粥饭。至于掏沟挖渠,搬运柴禾,清除垃圾等必不可少的工作,由管事们安排难民轮流出役。

  当然,每天这一顿免费的粥饭只能保证人不饿死,想吃饱吃好,就得找活做。城墙已经修好了,校场边上的房屋还在赶工,大群的难民围在工地外面希望能找到活干——只要能干上活,不仅管饭,还有工钱拿。

  丁有三手下的家丁更多了,除了随杨铭进城的那队人马中投充了一百多名家丁之外,廿二日进城的难民投充家丁的更是人满为患,以至于让他在精挑细选之余,为到底留下哪个而大伤脑筋。按照杨铭的指示,家丁要求身体强壮,老实忠厚,那些油腔滑调,奸诈怯弱的人一概不要,可是来报名的人太多了,他不得不增加和提高了标准。

  一行人在难民们的跪拜感颂声中穿过校场,出了辕门沿大街向南几十步,来到向阳巷。巷口邻街开了几家铁匠铺和弓箭店,这些匠人平时主要就是做驻军的生意,为军士们维修兵器盔甲和弓箭。

  铁匠铺的门口摆了熊熊的炭炉,赤膊的铁匠钳起一块烧得通红的铁锭,搁上砧板,挥起铁锤用力砸下,随着一阵叮咚的敲击声,砧板上火星四溅,有几颗火星溅到了身上,滋的一声在汗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旁边的聚元记弓箭店里,一个腰悬皮制箭囊的军士站在柜台前,盯视柜台内的匠人修整他的角弓。那匠人年纪很大了,布满老茧的手握住弓梢,在一盏带铜罩的油灯上烘烤,火候一到,老匠人迅速地将角弓压在一架形似古筝的木座上,用力扳动弓身,又举起角弓迎亮眯起眼睛看,反复数次,觉得满意了,将角弓递给柜台外的军士。

  军士双手握住角弓的两梢,来回试了试劲道,从箭囊里取出弓弦挂在下弓梢,然后将下弓梢扣在左脚的脚踝,右腿跨过弓腹顶住,右手握住上弓梢用力向内一扳,左手一搭,嗡的一声弦已挂好。

  “好一个回头望月!”杨铭轻声赞叹道。在上个世界里,他也玩过反曲弓,这个回头望月的上弦动作是知道的,但用于重弓他自己是做不到的,只能借助专用工具。

  那军士转过身来,看到丁有三和杨铭,怔了怔,随即便单膝跪地,拱手道:“小的谢庆元见过杨将军、丁总爷。”显然,杨铭那身奇怪的迷彩服和凯夫拉头盔,以及丁有三陪同在旁的姿态,让这个军士猜到了他的身份。

  “不必多礼,请起。”杨铭伸手托了托军士的胳膊。

  “这弓几力的?”

  “回将军的话,小的用十二力的弓。”谢庆元答道。

  十二力,这已经是后金精锐白甲兵的水准了,杨铭从谢庆元手中接过弓,双手挽动试了试,力度非常大,就算以他的军人体格,没有经过专门的训练,也是没办法拉开这张弓的。

  “好弓。”他抚了抚弓身包裹的桦皮,赞了一句。弓箭最怕受潮,桦皮具有优良的防水性能,上好的弓都是用桦皮包裹的,次一等的则是髤漆。

  “你以前是在哪里效力?”

  “回将军的话,小的是赵率教将军麾下中军弓手。”

  “哦?”杨铭有点谅讶。

  “遵化城下一战,小的与鞑子对射,一连射完二十六支箭。小的力竭了,没能护卫好赵将军……”

  开弓是需要很大的臂力的,一个弓手能连射八支箭就算是合格了,能连射到十二支的,那就是最优秀的弓手,这谢庆元能连射二十六支,那简直就是强悍之极了。当然,杨铭估计他这个“连射”的时间跨度应该是比较长的,而且最后的几支箭力度肯定是打了折扣的。

  “将军,小的每一射都是满弓的。”谢庆元感觉到了对方的疑问,“一个多月了,小的胳膊一直不能动,直到投靠了将军,吃了几天饱饭,才稍微恢复过来。”

  “哦。这是你的弓?”杨铭将角弓还给谢庆元,有点奇怪他这一个多月在俘人堆里还能带弓。

  “回将军的话,小的的弓在战场上就毁了,这弓是小的去将军府登记的时候,将军府的管事娘子得知小的是赵率教将军麾下弓手,特地让小的去库房里挑选的。”

  “哦,如此甚好。”

  许小娘子得到了掌管信印的权力,她要求丁有三招收的家丁必须到将军府验看登记,核实无误了才能当兵吃粮,这个杨铭是知道的。

  两人正在交谈,空中忽然传来几声嘎嘎的鸣叫,冷咧的寒风中,一只留雁从街边的墙角上方掠过,展开双翅直冲云霄。

  石火电光之间,谢庆元抽箭、搭弦、侧身、弯弓,一气呵成,随着一声霹雳弦惊,天上的大雁插连箭杆飘摇坠落,街面上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几个小孩呼拉地钻进小巷,向落雁的方位寻去。

  是金子总会有发光的机会的,谢庆元露的这一手让杨铭感到很满意。

  “丁总爷,咱们队伍里有多少弓手?”他回头问道。

  “禀将军,大概有二、三十名。”

  “把这些弓手抽调成队,交给谢庆元带领。”

  谢庆元扑咚一声双膝跪地,大声道:“谢将军栽培!小的愿为将军效死!”

  杨铭回到将军府时,那几个商人正在科房里急得团团转。

  “将军,这几位是顺义城里几大米店和布庄钱庄的老板、掌柜。”刘必显向他介绍道。

  “哦,有何事?”

  这几日刘必显给工匠们发了工钱,又给军士(家丁)们预支了月饷,这顺义城里市面上的生意一下子就红火起来了。消费人群的陡增造成了各家店铺的供货压力,眼看年关将近,市场消费需求很大,商人们眼睁睁地面对持币待购的人群,却苦于没有足够的货物来出售,这种看到钱却赚不到的感觉简直让人急火攻心。

  己巳之变前,京师的粮价每石不到二两银,自从后金军破边而入,漕运断绝,南方的粮食运不上来,京师及附近地区粮价暴涨,一石粮食涨到四两甚至六两。商人们知道,只要敌军一走,漕运恢复,粮价很快就会下跌,所以这是个难得的套利机会。不仅粮食,其他的物资,如盐、布、茶等,都存在同样的情况。现在顺义城只有杨铭手里有粮有布,几家大店铺的头面人物经过商议,决定来向他借粮,而且不仅是借粮,其他的布匹、盐、茶叶、香料、甚至银子,只要他肯,他们都想借。

  商人们开出的价码是二分四厘的年息,相当于一年24%的利息,这个利息中规中矩,算是当时大明正常情况下的平均水平,但以时下的情势,商人们肯定会抬高粮价,攥取暴利,给他的利息只不过是利润的一小部分罢了。

  即以粮食而言,就算以四两一石的价格出售,一年之后,粮价降到一两五钱一石,这妥妥的就是一倍以上的利润,付出的只是四分之一。

  相较之下,借银子的看起来倒还本分一些,粮价会浮动,银子本身是固定的,商人们把银子放出去,一年收个三分六厘的息,给杨铭二分四厘,看起来他们似乎只拿了三分之一的利润,但其实商人的眼光并不仅于此。

  现在顺义城里的难民,大多都是京畿的乡民,家里一般都有田产,难民们身上一无所有,要借钱只能用田地来做抵押,抵押的时候把田价压低,到时候还不上银子,田地就廉价地落到放贷者手里了。

  “借粮、借银都可以,但是我要定个规矩。”杨铭严肃地说。

  “将军但请吩咐。”

  “你们卖粮出去,价钱不能超过二两五钱一石;放银出去,利息不能高过三分六厘。还有,不能计取复利。”

  杨铭本不想干涉市场价格,市场运行自有其规律,强行干涉,最终只能是消费者、商家、当权者三输的结局。像韦内瑞拉那样,强令商家按政府制定的价格卖货,最后只能是市场凋零,黑市猖厥,经济崩溃。作为常春藤的学生,这点经济常识他还是有的,只是现在是战争时期,采取一点紧急手段还是有必要的。

  商人们互相对视,一时都不说话。

  “不管借粮还是借银,我只收取一分利息。”杨铭自己先退一步。

  “好吧,就依将军所言。”商人们有点泄气,但一来不得不低头,二来反正是无本的买卖,空手倒腾一回,就能赚到百分之二十以上的利润,也算是差强人意了。

  “那好,一言为定。你们要借多少钱粮,找刘先生办理就可以了。”说罢,他拱了拱手就要离开。

  这时,大堂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似乎还有人大声在喊:“冤枉!”

  杨铭愣了愣,询问的目光看向刘必显,刘必显摇了摇头,上前几步走在前面,带引众人从科房来到大堂。

  “将军、刘先生,丁总爷,抓到了两个奸细。”军士们拱手报告道。

  “奸细?”刘必显问,“怎么回事?”

  “大人,冤枉啊,小人不是奸细,小人不是奸细。”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男女跪在地上大声申辩。

  刘必显看看杨铭,见他不动声色的样子,只好咳了咳,走到大堂西面的太师桌后坐下,惊堂木一拍,冷冷地喝道:“肃静!”

  大堂北面的正座是杨铭的位子,刘必显堂中办事,不会傻到自己坐上去。

  “堂下何事,从实说来!”

  “刘先生,小的在衙门外站岗,看到这俩人鬼鬼祟祟的,在衙门口窥探已久,小的就留心盯住他们。不想这俩人离开衙门口,又到角门外偷窥,还试图跟随府里的仆役们混进去,小的就赶紧把他们抓起来了。”一名军士抱拳禀道。

  “可有此事?”刘必显目光转向那对夫妇,凛然问道。

  “大人,小的不是奸细,小的不是奸细……”跪在地上的男子一脸惶恐,不断地呆板重复辩解。

  “不是奸细,为何要窥探军机重地?”刘必显猛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问。

  那男子吓得悚悚发抖,嘴里一阵呜咽,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倒是他身边的妇人,却还有几分胆色,跪在地上头一抬,对刘必显说:“大人,我们不是窥探军情,我们夫妇只是来找自己的女儿。”说罢,目光转而盯向杨铭,一脸的悲怆仍然掩不住七分俊俏之色。

  “女儿?”杨铭恍然大悟,“你是说那些被鞑子兵掳掠来的女子?”

  “正是!大人,请还回我们的女儿,大人的大恩大德,我们夫妇永世不忘。”妇人用力地将头磕在地上。

  “大人,您开开恩,把女儿还给小的夫妇。小的家里有地,等鞑子兵走了,小的回乡卖房子卖地,一定不敢短少大人一分银子。”那男子见杨铭并未发怒,说话也利索了一些,向他一个劲地磕头,额头上的血渗了出来,粘黏灰尘,说不出的悲怆和畏惧。

  “你们,快起来!”杨铭着急地说,“谁要你们的银子了?快起来,来人,把他们拉起来。”

  军士们把那对夫妇拉了起来,杨铭上前问道:“你们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你们放心,这些女子都是鞑子兵抓的,后来放在我府里,好生生有吃有喝伺候着,我一根指头也没碰过她们。”

  “大人,敝家姓秦,小女名叫绮翠。”那妇人口齿清晰地说道。

  “好,你们在这等着,我去看看有没有这个人。”说罢,他转身快步出了大堂后门,下了台阶,沿前院中线的石板直道一路小跑,进到内宅的垂花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