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劫后生
作者:青滢      更新:2022-05-10 17:21      字数:3968
  二十七、劫后生

  在左翼,是阿济格带领的正白、正蓝、镶白、镶黄四旗及蒙古兵二万骑;在右翼,则是皇太极亲领的正黄、正红、镶蓝、镶红四旗二万骑。

  后金骑兵在火把的照耀下开始排列阵形,最后的决战即将开始!

  赵率教仰天长啸,戎马一生,今夜在这遵化城下,以身报国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孩儿们,杀虏!”

  老将军一声巨吼,举起长柄眉尖刀,策马向敌冲去。

  一千多中军将士开始冲锋,骑兵们挺起长枪,挥举马刀,张开弓箭,趁后金军阵形未成,迎着火光咆哮冲向敌人。

  谢庆元护卫在赵率教身前,双腿用力地夹座下的马匹,催促战马加速,臂力稍复的右手抽出箭枝,搭上弓弦,弯弓瞄向敌人射去。一名举着火把的后金将佐中箭,身体像沙袋一样从马背滚落,火把跌到地上,光焰在战马受惊昂首嘶叫的脖颈上晃荡。

  冲在最前方的骑兵在二十步的距离举起三眼火铳,齐射击发,火药喷出弹幕射向后金军阵,十几名后金骑兵顿时人仰马翻,一片混乱。几个呼吸之间,明军骑兵已冲到阵前,长柄眉尖刀向后金兵的胸膛突刺,刀尖透过胸甲,发出一阵碎骨和血肉搅拌的声音,那些来不及更换兵器的明军骑兵则直接挥起沉重的三眼铳,奋力向敌人头上砸去。

  一队长枪骑兵在马刀兵的掩护下冲到了后金军阵前,马背上的骑兵双手挺抬四米长枪,身体奋力向前躬起,手臂和腰部紧绷的肌肉似乎要涨破身上的铁甲,那种从胸腔和喉咙深处发出的低沉吼声,震得连后金兵举的火把都在微微颤抖。

  当他们冲到离敌阵二十步距离的时候,对方射出的箭雨带着急骤的呼啸声迎面而来,这个距离射出的箭可以穿透长枪骑兵身上的铁甲,十几名长枪骑兵被射中要害,箭头破甲刺入身体,撕裂肌肉和内脏,这些战士连同他们的长枪一起跌落到地上。更多的长枪骑兵继续向前疾冲,再没有给对手射出第二支箭的机会,两秒钟之内,冲刺的长枪挺到了敌人的面前,随着破甲的沉闷声音,后金骑兵阵列里喷出一片血雨。

  两侧的后金骑兵蜂拥过来,挥舞马刀向那些枪尖还未拨出目标身体的长枪骑兵进行砍劈,负责掩护的明军马刀骑兵迎面顶上,双方格挡、劈砍,怒吼声和金属碰击声震天动地。

  遵化城东五里的苍茫大地上,两支军队交织在一起,铁马金戈,生死厮杀。

  赵率教和标营骑兵一起冲进了后金军的阵列,一名后金兵挥起马刀朝赵率教迎面砍来,老将军敏捷地侧身避过,眉尖刀回手刺入对方的胁下,战马继续向前冲,长柄眉尖刀轻松地从后金兵的身体里拖拨出来,带出一道血箭。

  前方的长枪迎面刺来,老将军俯身避过锋芒,战马顺着枪杆向前冲,两马交会之际,眉尖刀一闪,将那后金兵挑下马背。

  一名后金骑兵从侧面冲过来,挺枪向赵率教突刺,谢庆元弯弓急射,羽箭带着呼啸射中他的脖子,后金兵的身体连同长枪仰面跌落。

  聚集在赵率教周围的后金骑兵越来越多,标营亲兵们奋力与敌格挡刺杀,谢庆元一边跃马向赵率教靠拢,一边弯弓急射,惊弦声声中,敌人一个个从马背滚落。

  两骑后金兵挺举长枪从前方顶过来,谢庆元弯弓放箭,将其中一人射落,瞬息之间,另一个后金兵已经冲近,枪尖闪烁寒光迎面刺来,危急之下,他猛拉缰绳,座下的战马抬起前蹄昂首嘶叫,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后金兵的长枪刺入马颈。

  两匹战马撞在一起,巨大的冲击力将谢庆元的身体抛在空中,然后重重跌落到地上。

  强忍全身的剧痛,他翻滚着爬起来,抽出腰刀,狠狠地向那个同样跌落马下的敌人砍去。

  “将军——”谢庆元大吼,他看到一枝羽箭射中了赵率教的胸口,老将军吃力地控制着身体的平衡,双手挥舞长柄眉尖刀,几名后金骑兵挺枪挥刀向其袭去。

  扔下腰刀,谢庆元用最后的臂力朝冲向赵率教的后金骑兵射出羽箭,一名敌骑中箭落马了,但更多的敌人围住了赵率教,长枪和马刀一起向老将军身上砍刺。

  “将军——”谢庆元不顾一切地向赵率教冲去,一名后金骑兵斜向冲过来,截住他的去路,后金骑兵在马背上探出身子,挥动马刀砍下来,谢庆元一边用手中的弓去格拦,一边侧身躲僻,钝刃的马刀以其巨大的冲击力劈断了他的长弓,重重地砍在肩上,他眼前一黑,身体似乎丧失了重量,整个世界陷入一片天旋地转。

  “孩儿们,杀虏啊!”丧失意识之前,他听到了赵率教最后的吼声。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谢庆元醒了过来,挣扎着挪开压在身上的一具尸体,感觉自己的胳膊像吊在身上的两截木头,几乎毫无知觉,他用头撑地,弓起身子,借用膝部的力量慢慢爬了起来。

  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抬眼望去,一片铺天盖地的修罗场,人的尸体,马的尸体,层层叠叠地杂乱横亘,一眼望不到边。谢庆元踉跄地向赵率教最后的位置寻去,脚步在尸体堆的空隙里颤抖,几乎撑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一步步地挪动,却突然感到脚下一阵软塌塌的腻滑,那是踩到了尸体淌出的肠子,无力控制身体平衡的他扑倒在地,咬紧牙关用头部和肩部的力量继续向前爬行。

  在一圈标营军士的尸骸中,赵率教的遗体仰面而躺,怒目圆睁。遗体胸前深深地插着箭杆,身上的文山将军铠甲已是破烂不堪,残留一道道马刀砍过的痕迹,长枪拨出后的创口骇人的张开,流出来的热血已经冰冻成黑色的凝块。

  谢庆元向老将军的遗体跪下,呜咽着磕头,热泪涌出来,随即在寒风里冰凉地冻结在脸上,他爬到倒伏在老将军身旁的中军将旗前,双手已经没有力气,就用牙咬着,将旗帜扯下来,盖到老将军的身体上。

  远处的遵化城已经隐隐可以看到轮廊,城内火光冲天。歼灭了赵率教的四千骑兵部队之后,皇太极立即掉转大军进攻遵化城,在内奸在接应之下,遵化城很快就失陷了,此刻,后金兵正在城内大肆屠杀劫掠。

  遵化城破后,巡抚王元雅携其妻在官署向北京方向叩拜,双双自缢而死。推官李献明,与王元雅是同年进士,当时正奉命到遵化城察核官库,有人对他说,你只是来遵化办公事,并没有守城的职责,劝他逃走,李献明不愿见危避难,请守东门,城破而死。巡抚标营中军彭文炳自刎而死,其弟彭文烔、彭文炜,其子彭遇飏、彭遇颫,及母亲颜氏、妻子韦氏均殉难,全家死难者40余口。推官何天球、守备徐连芳及遵化知县徐泽、原知县武起潜、教谕曲毓龄皆殉国而死。

  太阳难得地从云层后面露出来了,上午的阳光照耀在苍茫的北方大地上,给满是麦簇、草蔓的田野镀上一层金黄的暖色,零零星星点缀地面的薄冰在阳光下闪烁白茫茫的光,一只田鼠在地里扒拉,似乎想要扒出冻土下面的植物根茎,突然,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仓惶地跑开了,一溜烟地消失在远处的田沟里。

  坑坑洼洼的官道上,一支由骡马拖车组成的队伍在缓缓行进,拖车上满载各种器具和细软物资,前后和两侧有后金步骑护卫,可以看出这是一支后金军的后勤运输队伍。

  谢庆元躺在官道边的田地里,身上的战袍裹满了厚厚的泥污,阳光照在干枯污垢的脸上,一丝暖意让他苏醒过来。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多少次这样昏迷又醒来了,从成千上万具尸体的修罗场里爬出来,一路向西地走着、爬着,到现在已经十多天了,行军时携带的干粮早已吃完,一路上靠挖些草根野菜,喝几口洼地里的脏水勉强存活,寒冷、饥饿,还有身上的重伤,让他原本强壮的身体消耗殆尽,每一次昏倒,他都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醒来,但是在意识即将陷入最终的黑暗之前,眼前盘旋的成千上万同袍战友的尸体和老将军死不瞑目的表情,又把他拉回到这个世界。

  鞑子兵!谢庆元下意识地去摸身边的弓,但是全身一阵痛疼,胳膊也不听使唤,他这才记起他的弓早已破碎于战场。

  “鞑子兵,来吧,杀了我吧!”他嘴唇嚅动,干涸的喉咙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谢庆元的意识又开始模糊,眼前打着旋,像要坠入无边的深渊里。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女孩美丽的面容,那个女孩也在看着他,四目相对,谢庆元对那个女孩报以微笑,他怀疑这是临死前的一个幻境。

  车队里的一辆骡车搭着乌篷,乌篷上的帘子掀开了,车上的女孩向外张望,秋水般的眼睛带着淡淡的忧伤,她看到了谢庆元,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似乎没想到路边的田野里还有这样一个活物。

  “巴图鲁,那边还有一个活的!”一名后金兵也发现了谢庆元,向骑在马上的佐领报告道。

  骡车停下了,女孩跑了过来,她的翠色裙子随着轻盈的步伐飘舞,像是要给这苍凉的大地抹上一缕春天的气息。

  翠袖垂在谢庆元的眼前,女孩手里拿了一个精美的彩绘水囊,凑到他的嘴边。

  干涸的喉咙一下子滋润了,谢庆元眼前渐渐清晰起来,他看到了女孩洁白如玉的手臂,扁扁的银镯滑落在手腕上,镯面上锻着海棠花纹,中间两行阳文铭字:“及笄倾城,乔木莺声”。

  佐领也带同一个年轻的后金兵过来了,那佐领脸上虬髯如戟,威猛的目光俯视地上的谢庆元。

  他身后的后金兵上前一步,双手握持长矛高高地举起,矛尖在阳光下闪烁寒光,竖直地对准谢庆元的胸口。

  “不要杀他!”女孩拉住后金兵的胳膊哀求道。

  年轻后金兵没有放下长矛,只是扭头看向身边那个佐领。

  “不要杀他!他是我哥。”女孩哭了起来,又拉住佐领的胳膊摇晃,“我是要去伺候贝勒爷的人。”

  我哥只是一个显而易见的荒唐借口,伺候贝勒爷也不过是一场虚无飘缈的富贵春梦,但那个佐领却发出了低沉威严的声音:

  “走吧!”

  后金兵收起长矛,跟随佐领离开了,女孩蹲下来,一滴残泪落到谢庆元的脸上,她在谢庆元怀里放下两个馒头,转身飘荡裙袂追在佐领身后往回跑去。

  那佐领猛然摘下了头盔,仰起头,脑袋瓢后面细细的金钱鼠尾辫子在风中飘舞,他用苍凉的满语唱道:

  天上的雄鹰哟,飞过山岗。

  忠贞的勇士哟,战死疆场。

  上天的恩赐哟,白山黑水。

  孩儿的魂灵哟,回到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