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晋商
作者:青滢      更新:2022-05-10 17:21      字数:4395
  二十九、晋商

  夜深了,阜财门(南门)的城墙上燃着一堆篝火,几个人影围在火堆四周取暖,大刀、棍棒、长矛横七竖八地搁在身旁,这些人是守城的衙役和民壮,其中还有一个是将军府的军士。顺义城收复后,这城守事务还是由知县衙门负责,杨铭亦不便越俎代庖,只是令丁有三安排了军士参与守城,作为县衙的官方力量和自己的私军力量之间的联络。

  那个军士蜷坐在火堆旁,三角眼搭拉,似乎在打盹,偶尔眼皮撑开,露出呆滞空洞的眼神,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

  城外的黑暗中,七八辆骡马拖拉的大车吱吱呀呀地来到城门前,为首一人骑着马,向城墙上高喊:“上面的官爷,小的刘四,是王二爷的车队。”一边喊,一边将手里的东西悠悠地抛上城墙。

  一个小布袋落到篝火旁,声音沉甸甸的,那是碎银子特有的磨擦碰撞之声。

  一名衙役上前捡起碎银袋子,掂了掂,估计有一两多银子,顿时眉花眼笑,从城墙上探出头去,吆喝道:“刘掌队,今儿来的晚啊。”

  那刘四在下面仰头含笑回答道:“进城拖了货就走,不过夜,请官爷行个方便。”

  几名衙役张罗要去开城门,蜷坐在火堆旁的军士站了起来,挪到衙役面前问道:“什么情况?”

  “乌爷,是王二爷的车队,晋商的人。”那衙役一边回答,一边将一小粒银子塞到乌老二手里。

  乌老二接过银子便不再言语,又回到火堆旁坐下了,腊黄的脸在火光下阴晴不定地变幻,似乎在琢磨犹豫什么事情。

  晋商的起源最早是在明初。明朝建国后在北方边境部署了上百万的军队,为了解决军队的物资需要,朝廷以盐引为奖赏,鼓励商人将粮食草料运输到边塞,这就是所谓的“开中制”。“盐引”则是在政府的盐业专控政策下,购买销售食盐的额度许可凭证。

  山西商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商机,他们从河南、山东以及江南地区将粮食运往北部边镇,以换得“盐引”,再折身辗转两淮、河东、四川等出产食盐的地方,凭“盐引”购买食盐,最后运到全国其他地方出售获利。

  通过这一艰难险阻的商业渠道,山西商人赚取了大量的财富,成为盛极一时的商业帮派——晋商。以王登库、靳良玉、范永斗、王大宇、梁嘉宾、田生兰、翟堂、黄云发八大家为代表的晋商,是全国势力最雄厚的商帮之一。

  明代中后期,朝廷对蒙古和后金实行经济封锁,和后金做生意是要冒生命危险的。努尔哈赤统一后金后,在经济上扶持和利用晋商,他向往来于中原和后金之间的山西商人借款,并许以高利,为了表示还款的信誉,努尔哈赤向放款的山西商人出具了盖有龙玺的借票以为凭据,这就是传说中的“龙票”。

  其后的皇太极更是雄才大略,他继续加强和山西商人的联系,承诺将来入主中原后,所借银钱连本带利一并奉还,同时,他还采取各种优惠政策吸引山西商人来做生意,向他们提供极大的便利,利用他们储备军用战略物资,还发展其中的一部分人为间谍,刺探大明的经济军事情报,了解和掌握明朝的一举一动。

  就这样,晋商凭借他们庞大的商业网络,与后金勾结合作,将中原的铁器、军火、军用物资、粮草乃至经济军事情报出卖给后金,有力地支持了后金的发展壮大,并最终夺取中原。

  紫禁城乾清宫里,御案上的蜡烛已经快燃尽了,一脸憔粹、眼窝发暗的崇祯天子手里拿着一份文书,眉头扭动,似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

  啪的一声,他将文书掷到地上,从龙椅站起身,背着手在御案前焦虑地来回走了几步,嘴里愤愤说道:“这帮大臣,视朕为昏瞆之主耶?”

  侍立一旁的司礼秉笔太监王承恩低头不敢吭声,自从敌军入犯的近两个月来,崇祯每天都心急如焚,经常通宵达旦地处理军情政务,脾气也是越来越难以侍候,他偷偷瞟视一眼地上的文书,却是顺义知县赵某呈送兵部的一封捷报,隐约可见文书写道:“虏兵来势甚锐,臣为一县黎民计,不得不虚从之。有壮士名杨铭者,擅五雷法,为臣所感,愿效死力。乃募民壮千余人,以巨炮仰天而作雷法,猝而击之,雷发而虏兵齑粉矣。县城乃复,获虏首八百余级,此诚乃我皇上神文圣武,勤政爱民之佑也……”

  王承恩不禁心中暗暗叫苦,心想顺义城的这个七品芝麻县令是不是疯了。自从上次的申甫事件后,朝中舆论大哗,官员们虽不敢直说崇祯惑于妖术,误信妄人,但举荐申甫的刘之纶、金声二位翰林却被朝野上下骂得灰头灰脑。崇祯也知道官员们骂刘、金二人,其实是在变相指责自己,他那倔脾气就上来了,偏不对二人作任何处罚,连一句申斥的话都没说过,但心里对这件事是非常窝火的,很忌讳别人谈及此事,知趣的官员们也只敢背后议论,在崇祯面前那是提都不敢提的。可这位赵知县倒好,居然白纸黑字写了捷报上来,吹嘘什么一记雷法,斩首八百余级,这玩笑开的也太大了。

  崇祯急走了几步,猛一跺脚,恨恨地说:“既有如此大捷,为何不作紧急军情呈报?这分明是……”

  王承恩一惊,他知道崇祯是在恨那些官员们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斩首八百余级,这是何等巨大的捷报?!以往明军与后金交战的几次所谓大捷,斩获的首级都是个位数的,袁崇焕吹上天的宁锦大捷,斩首多少?仅仅只有一级!这顺义县上报斩首虏兵八百余级,若那些官员们真的相信,那肯定会作为重大军情头条上报的,显然是他们自己也不相信,不敢就这么报上来,但是却偏偏又不说破,以免自己惹上麻烦,于是就夹杂在普通公文里呈报御前,以至于这份“捷报”在宫里搁置了好几天,现在才被崇祯看到。

  他低头大气不敢出,隐隐约约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劲。

  “陛下,依奴婢看,此事必有蹊跷。”

  “蹊跷?这分明是欺朕冲龄幼主……”崇祯跺脚愈加愤恨不已。

  “陛下,这顺义城距北京不过四十里,是虚是实,一探便知。再说那知县赵晖中一个多月前投降鞑虏,城中所驻虏兵甚多,虏兵各处掳掠的人口、物资,还有从张家湾抢的漕粮漕银也大多运往顺义屯积。”

  王承恩偷偷看了崇祯一眼,俯身将地上的文书拾起,酙酌字句慢慢说道:“如今却又送来这样一份捷报,陛下难道不觉得事情有异吗?”

  这王承恩是河北邢台人,年幼净身入宫,本来是大太监曹化淳名下的一名小太监,在崇祯即位前做信王时,就被派去信王府当差,他是看着崇祯从小长大的,一路走来,两人之间产生了很深的亲情。崇祯当上皇帝后,王承恩一直忠心耿耿地辅佐他,为他排忧解难。凭着多年的了解,崇祯有什么心事和脾气,王承恩都揣摩得很透彻,而且崇祯也很信任他,他也誓死保护崇祯,两个人可以说是互相依赖。

  历史上甲申年国变时,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身亡,身边唯一陪伴殉死的人就是王承恩。

  崇祯听了王承恩这番话,略一思索,也觉得这事不太对劲,雷法什么的暂且不管,这赵县令敢这么报,必定事出有因。

  想到此节,他的气头也消了一些,接过王承恩手里的文书,又继续看了起来。

  只见下面写道:“首级俱已收捡,伏维皇上速遣大员前来查验,以彰朝廷灭虏之威……”

  看来这县令真的是疯了,已经在拿自己乃至全家九族的脑袋开玩笑了,崇祯一边这样想,内心深处却隐约又产生了一种希望——希望这是真的,虽然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

  “叫孙承宗来!”他威严地说。

  孙承宗此时负责北京城的防卫,夜里正在内阁当值,接到旨意,立即赶来乾清宫,躬身接过文书看了一眼,不禁满脸涨得通红,几缕花白胡子气得一翘一翘的。

  这份“捷报”他早已看过,按他的意见,此类妖言根本就不应该呈报到崇祯这里,至于那个赵县令,以后再慢慢找他算帐去。当然,阻断圣听的罪名孙承宗也担不起,他也不能明确指示下面的官员们扣下这份“捷报”,只能暗示意会表达,谁知那些官员一个比一个滑头,谁也不肯挑这个担子,最终还是把这份文书夹杂在普通公文里上报了事。

  “陛下,岂不闻当年郭京之事乎?”孙承宗气头上来,语气也重了。

  崇祯自幼熟读史书,这宋代郭京的故事他自然是知道的。

  北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金国兴兵南下攻宋,这郭京原本是汴京城里的一个小兵,擅长变戏法,号称自己会“六甲神兵”,所谓“其法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排成大阵,号称战无不胜,可生擒金将退敌。按说这种鬼话正常人都不会信,可偏偏刚上任的枢密院同知孙傅就信了,以为找到了拯救大宋的神奇法门,便将郭京推荐给了宋钦宗。宋钦宗本来将信将疑,可是他那迷信道术,自封“道君皇帝”的父亲宋徽宗却对此深信不疑。

  于是,宋钦宗任命郭京为防御总指挥,并赏赐金帛数万。郭京按照生辰八字选了一批市井无赖之徒入伍,于是,靖康元年冬月的一天,汴京城外的金兵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怪事——城门大开,几千三分像道士、七分像难民的“神兵”向他们冲了过来。金兵在经过最初的惊诧之后,随即对这些“神兵”展开了无情地屠杀,然后便是汴京城陷,宋徽宗、宋钦宗父子连同宗室、后妃以及大臣百姓们被金兵大肆奸淫杀掳,是为靖康之耻,北宋灭亡。

  而这郭京呢,金兵破城而入时,坐在城楼督战的郭京借口要出去亲自上阵,找了个机会溜了。后来此人继续招摇撞骗到襄阳,被襄阳守将张思正一刀砍了。

  孙承宗此话一出口,崇祯不禁脸色大变。

  此前他听信刘之纶、金声的举荐,任命自称曾得嵩山道士秘传古战车兵书、身怀秘术的游民申甫为京营副总兵,拨给内帑十七万两银子供其招兵买马,制作战车,结果申甫带领几千募来的乌合之众出城作战,一触即溃,白送给了后金军几千人头,这不就是当年郭京之事的翻版吗?

  昔日崇祯读史,阅至郭京此节,也曾感叹北宋钦、徽二宗昏瞆不明,竟被妖人低劣的骗术所惑,以至赔上了整个国家和自己的身家性命,可如今同样的事情落到他头上了,他又能高明到哪里去?孙承宗一向老成持重,可现在这是把话挑明说了,让崇祯千万不要相信这个所谓的“捷报”,以至于误己误国。

  王承恩看到崇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情知不妙,敢紧出来打圆场。

  “孙阁老,这法术固然不可信,可那八百多颗首级,还等着朝廷派人去验呢。”

  “什么首级?荒唐!”孙承宗仍在气头上,“派人去验,说的轻巧!”

  眼下大明的军队都龟缩在城池里,城池之外都是后金军的天下,史书载:“塘马尽逃,羽书断绝,兵部侦卒不敢近毳幕,道听风闻还报。”专职传递军事情报的塘马都逃散了,各地之间的信息联络断绝,京城派出去的侦察兵不敢走远,往往是出城在附近转悠转悠,道听途说得来一些消息就回京禀报交差。时下京畿各处的联络都是重金赏以死士,趁夜摸到城下,城上的人放下绳子缒上来交接文书。有些派出去送信、传递文书的,半路上就被后金兵截杀了,不仅丢了性命,还会泄露文书机密。仅凭顺义知县这一纸荒唐“捷报”,就派朝廷大员去验首级?这个无意义的险孙承宗不会去冒。

  场面一时尴尬了,乾清宫里一阵沉默,突然,一名太监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跪倒伏拜在宫门之内。

  “陛下,鞑子……虏兵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