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歪诗
作者:青滢      更新:2022-05-10 17:22      字数:4602
  五十八、歪诗

  一夜飞雪,早上的将军府里,银妆素裹,玉碾乾坤,四处一片白茫茫的景象。游廊里、院子中间的直道上,三五成群的女子们在清扫积雪,院子里有两处树枝被积雪压折了,几个仆妇拿柴刀围着大树劈砍残连的树皮,要将这些树枝清理拖走。

  许莹用过早餐,披着貂皮坎肩,手捧暖炉来到垂花门听事。一早就有大堂的书办在门外候着,等她桌前坐定,便将公文呈了上来。

  前两张公文是军营扩建营房和建造学堂拨用银两的单子,第三张是扩充军队的编制计划,许莹仔细看过,又从桌上取过算盘,将数字拨了拨,便用了印。

  “杨书办,明天将营房扩建的图纸和预算拿给奴家看看。”

  “营房的图纸和预算还在草拟,到时自会呈送府里,时下只是先作筹备,是以拨银较少。”杨书办从容答道,“至于学堂的建造是开年复工,按将军的进度要求,时间较为紧迫,银两所需亦较大。”

  许莹点了点头,继续往下看公文。接下来的一张公文是荐任军官的,这次军队扩编,虽然人数尚未招齐,但编制的架子要先搭起来,是以军营拟报了荐任名单。

  “军营和大堂呈报荐任名单前应先跟奴家商议。”她将这张公文置于一旁。

  “许娘子,这是初三晚上,刘先生和丁总爷一起跟将军商议过的事情。”杨书办解释道。

  “初三晚上的庆贺宴?”许莹看了看对方,“酒桌之上的激昂之语,难免挂一漏万,恐失周全。”

  “此事待奴家请示将军后再作决定。”

  杨书办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许莹目光落到最后一张公文上,却又是关于处罚军营副千总叶书雄的呈文,只是这次的处罚将撤职调任改成了罚半饷三月。沉吟片刻,她知道这已是刘必显和军营千总丁有三协调之后的结果了,自己如再拒绝未免太过专横,于是便取了印盖上。

  处理完公务,她并未离开垂花门,起身捧着暖炉在门厅内缓步徘徊,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门外传来脚步声和妇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张二嫂带着一个身穿蓝色比甲的中年妇人走上垂花门的台阶,却正是前日在大堂吵闹的尤三娘。

  “唉哟我的少奶奶,你这身水貂皮,得值多少银子啊?”尤三娘进了垂花门,满脸堆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伸手在许莹身上的貂皮坎肩上一阵抚摸,嘴里啧啧有声。

  “尤三娘,这几日天气寒冷,昨夜又下了大雪,家里的炭火充足么?”许莹微笑问道。

  “少奶奶,奴家租的那破房子,烧了炭火也经不住漏风啊。”尤三娘趁机哭穷,“哪比得上少奶奶你,在这将军府里,雕楼画栋的。”

  这尤三娘入城后就找许莹讨要了银子,自己租了房住,没有住难民营。单身一个中年妇人独居,自然就有那无赖光棍寻上门来招惹,尤三娘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跟了里坊的一个混混打得火热。那混混本是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主,搭上这尤三娘一来是偷腥,二来也是向女人手里弄点钱花,是以这尤三娘隔不了三两天就来找许莹讨钱回去养汉子。

  许莹对她是烦不胜烦,只是一时也不便翻脸,只能费点小钱打发,平时能避则避了,但今天却是她主动要张二嫂找尤三娘来,见了面便嘘寒问暖,怎不让那尤三娘心花怒放。

  “尤三娘,这点银子你先拿去添些炭火吧。”许莹取出一锭银子递给尤三娘,“住的房子嘛,以后奴家给你找间好的。”

  “唉哟,少奶奶,你对奴家可真是太好了。”尤三娘嘴里唱谢,心里却是一阵冷哼:若不是老娘有人指点,趁你男人升官庆贺之际来这大堂里吵闹一番,你会把老娘放在眼里?

  “应该的,以后三娘有什么困难,尽管来。”许莹淡淡地说。

  大街上人声嘲杂,行人如织,几间店铺的门口堆着雪人,开门晚的店家还在清扫门前的积雪,三五成群的孩童在街面上跑跳,互相扔雪球打闹嘻戏。

  尤三娘揣着那五两银子,由张二嫂送出了角门,走在大街上,心中不禁一阵得意,脚步都有点飘飘然了,浑没注意在她的身后,一双桀骜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杨铭一觉醒来睁开眼睛,感觉墙顶花孔透进来的光亮白晃晃的,那是大雪映着天光的特有色调。

  “你醒了。”躺在身旁的韵秋幽幽地说。

  “嗯,我醒了,你没有做掉我。”

  “我知道,是你腿上有伤,不方便做。”他又开始跟韵秋嘻皮笑脸。

  韵秋冷艳的脸上微微一红,没有接杨铭的浑话。

  “你啥时候醒的?”杨铭问,“昨夜睡的好么?”

  韵秋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一夜她几乎没怎么睡觉,先是被杨铭搂抱轻薄了大半夜,到夜深了杨铭呼呼睡去,她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两个人睡觉还是比一个人暖和啊。”杨铭侧了个身,又把韵秋搂住了。

  他贴紧韵秋的脸,一边亲吻,被子里的手也开始在她身上游走起来。

  “嗯……”韵秋呻吟了一声,杨铭抚摸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她腿上的伤口。

  “这伤,真不是地方。”杨铭嘻皮笑脸地说,“我要起去撒尿,你去不去?”

  “你自己去吧。”韵秋无可奈何地说,“我已经起床过了。”

  杨铭翻身下了床,披上他的袴褶袍子,拉开房门,一阵寒风扑了进来,眼前顿时一片白茫茫的亮堂。

  “韵秋,你看,好大的雪!”他回头感叹地大叫。

  “以前在辽东的时候,天天都下雪。”韵秋冷冷地回了一句,目送杨铭出了屋子,心里不知怎么却扑扑地跳了起来。

  片刻功夫,杨铭又回到房里,嘴里念叨道:“好大的雪,韵秋,有首诗怎么形容的,你听过没?”

  “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迎风一泡尿,遍地黄窟窿。”

  “什么歪诗?!”韵秋忍不住笑了起来,冷艳至极的脸上露出一抹红晕。

  杨铭看着她,目光有些发怔,“韵秋,你笑起来好漂亮。”

  韵秋低下头,收起了笑容,不理睬他的奉承。

  “今天不跑操了,咱们去弄东西吃。”杨铭走到床边,俯身问道:“韵秋,你想吃什么?”

  “随便。”韵秋低着头轻轻地说。

  “可没有随便这个菜。”杨铭追问道:“说吧,你想吃什么我要厨房去做。”

  再三询问,韵秋只是低头不吭声,没办法他只好自己出去了。

  门带上了,但却没有落锁的声音,韵秋的心猛地一跳,身体一阵颤动,但最终却还是归于沉寂,她靠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屋子里一片冷清,刚才的欢声笑语消失了,一缕难以割舍的眷念伴随孤独的感觉从心底升起,韵秋咬着牙,极力想摆脱这种感觉,但偏偏剪不断,理还乱,心里酸酸楚楚的感觉缠绕得更紧更密了。

  一声叹息,虽然只有一刻多钟的时间,却像是等待了一年那样漫长,终于,杨铭提着食盒回来了,在他跨进屋子的那一刻,韵秋感到自己纷乱的心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来,吃东西吧。”杨铭将食盒放到床头,取出里面的各式食物。

  “春卷、小米粥、肉包子、油条、豆汁……,你要吃什么我拿给你。”

  说话间他一抬头,却发现韵秋一双丹凤眼紧紧盯着自己。

  “你……,怎么了?”

  “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么?”沉默半晌,韵秋突然问了一句。

  “这……”杨铭手一抖,碗里的豆汁差点荡出来。

  “男人,都是虚情假意,没一个好东西!”韵秋幽幽地说。

  校场的难民营里,一夜大雪,窝棚被积雪压倒了一大片,所幸窝棚的搭建之物只是些木头、油布和麦秸,倒还没有发生什么人身伤亡。失去“家园”的难民们欲哭无泪,七手八脚地在倒塌的残墟里扒搭些许家什物件,大批的军士从对面的军营赶了过来,加入到清理重建的劳作之中。

  刘必显和丁有三在难民营里巡视,一路上,时不时有难民围过来哭诉,看着这些饱受苦难的人们,刘必显不禁心中一阵酸楚。

  “丁总爷,把军营的粮食拿一部分出来,每个难民按人头发五斤粮食。”他对丁有三说,“若有不足,我回去再给丁总爷调拨过来。”

  城里的难民有一万多人,每人五斤粮食,那就是五六百石(明代一石约120斤),丁有三心中有些不舍,但刘必显发了话,他自然也不便反驳。

  “刘先生真是菩萨心肠。”他恭维赞叹了一句。

  刘必显长叹一声,还要说些什么,却见两名军士急匆匆地跑过来禀报道∶“丁总爷,许娘子来军营了。”

  他和丁有三对视一眼,两人匆忙返往军营。

  军营里的积雪已经清扫过了,一堆堆比人还高的雪拢积在各处角落里,地面还有一些薄薄的凝冰,一身紫色流彩暗花织锦褙子,肩上披着貂皮坎肩,手里捧着暖炉的许莹盈盈而行,在这全是男性的营地里显出一道靓丽的风景。

  “承蒙夫人赐银,标下实在愧不敢当。”跟在身后的军营副千总叶书雄恭敬地说道。

  “叶总爷不必推辞。”许莹温言说道,“是奴家行事不周,累得叶总爷受罚了,奴家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早上在垂花门批准了对叶书雄的处罚,许莹唯恐他因此丧气,所以特地来军营向他赠送了五两银子,一方面是作为补偿,另一方面也是给他支持打气。

  “标下愿为夫人效力!”叶书雄语气坚定地说。

  许莹微笑地点了点头,“扩充编制,增招兵员之事,叶总爷多操些心,有什么好的建议随时告诉奴家。”

  “是!”叶书雄躬身应喏道,“请夫人放心,标下一定殚精竭虑,为夫人出谋献策,誓死效力!”

  刘必显和丁有三远远地赶了过来,见许莹和叶书雄在一起温言交谈,丁有三不禁眉头一皱。

  “问许夫人好!”刘必显近前拱手含笑道,“如此寒天雪地,夫人亲自视察军营,将士们定然是大受鼓舞。”

  “刘先生,奴家……”许莹微笑还礼,话还没说完,目光却落到墙角行过的一个军士身上。

  “站住!”她扭头盯住那个军士,冷冷地喝道。

  那军士打了个颤,转过身来,焦黄的脸,一对三角眼滴溜溜地打转,正是那刚刚回归军营的乌老二。

  刘必显、丁有三和叶书雄等人的目光也跟着落到乌老二身上,却不知许莹所为何事。

  “来人!”许莹脸上泛起杀气,“把他拿下!”

  跟在后面的几个随从立即上前,扭住了乌老二的胳膊,附近的军士们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纷纷围了过来驻足观望。

  “许夫人,这是?”丁有三急忙上前,拱手向许莹试问道。

  没等许莹开口说话,那乌老二扑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小的该死,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该死。”他一个劲地磕头,额头在地上蹭破了油皮,渗出来的血渍沾黏几撮残雪,那模样是又可怜又可笑。

  “乌老二,怎么回事?”丁有三厉声喝问。他只知道乌老二为偷马肉的事跑出去躲了几天,就等着禁闭室建好了将这家伙多关些时日,却没想到他和许莹之间竟然还有什么过节。

  “回丁总爷的话,小的以前在俘人队里,有眼不识泰山,吃了熊心豹子胆,公然冲撞了夫人。”乌老二又重重地向丁有三磕了几个头,“小的知错了,求丁总爷开恩,求夫人开恩,小的以后上刀山,下火海,报效丁总爷,报效夫人。”

  这乌老二本是个粗人,但这几句话说的却是既得体又流利,竟不知从何处学来。

  丁有三脸色缓了下来,既然说是公然冲撞,那就不过是些礼数不周的举止,最不济也就是发生些打骂行为罢了,断不可能有其他出格的事情。

  “夫人,”刘必显凑近说道,“俘人队里不比平时,大家都是命悬一线,朝不保夕,互相之间失些礼数也是常有的事。”

  “依学生看,此人既已知错,过去的事就不必追究了。”

  许莹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乌老二,鄙夷地冷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