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夜雪
作者:青滢      更新:2022-05-10 17:22      字数:5030
  五十七、夜雪

  晕晕沉沉睡过一觉,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红罗帐里,暖香慵倦,枕边的许莹却已不在床上。

  “将军,您醒了。”守候在房里的如画听到杨铭起床的声音,赶紧过来侍候。

  “哦,许莹呢?”杨铭抬起胳膊让如画服侍穿衣服,却看到她眼圈红红的,似是哭过的样子。

  “如画,你怎么了?”

  “将军,许少奶奶出去找张二嫂吩咐事情去了。”如画鼻子一酸,泪水又在眼框里打转,“将军和许少奶奶在屋里吃饭的时候,奴婢在门外拦着枙少奶奶,枙少奶奶她……”

  听她这么一说,杨铭也猜到了七八分,多半是小枙忙完东裙房的事情,找不到自己,就拿如画出气了。

  “哦,如画,没事,你别放在心上。”

  这一安慰倒好,他话音未落,如画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好了,如画,别哭了。”杨铭搂住如画的肩膀,轻轻在她肩头拍了两下。

  “将军——”如画一下子偎倒在杨铭怀里,双臂紧紧抱住了他,梨花带雨的俏丽脸蛋埋在他脖弯里抽泣。

  “如画……”杨铭柔声叫唤怀里的女子,却感觉两团结实的突起紧贴自己的胸口,那种尖挺的感觉似乎要钻到他心里。

  他情不自禁地搂紧了如画,低下头去亲吻她的脸颊,泪水吻在嘴里,一阵苦涩的滋味。

  门外传来脚步声,如画身子一颤,触电似地迅速挣出了杨铭的怀抱,抬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捧起衣服低头侍立在一旁。

  “将军,您起来了。”许莹进了屋,满面含笑地问候道。

  “嗯。”杨铭一边整理衣领口,一边含混地应了一声。

  “将军,外面下雪了,等会将军就在奴家屋里吃晚饭吧。”许莹一双桃花眼里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吃晚饭?”杨铭猛然想起自己中午还没给牢房里的韵秋送饭。

  青砖厚重的库房里,韵秋扶着床栏,缓缓地下了床,脚步刚迈开,就感到右腿的伤口一阵扯痛。

  轻轻地一声叹息,她在床边坐了下来。

  墙顶上的花孔透进来的天色渐渐暗了,屋子外面北风呼呼地吹荡,一些细小的雪花从花孔卷了进来,在屋梁下盘旋飞舞,及至掉落下来,却又看不到踪影了。

  上午杨铭离开后,韵秋一个人在床上躺了半天,心里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挠着一样,怎么也无法入睡。朦朦胧胧中,似乎有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臂抱着自己,她想挣开,身子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好不容易挣脱了,睁开双眼,却是冷裘孤枕,空荡荡冷啾啾的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独卧牢笼。

  时间慢慢地流逝,韵秋感到自己心里的期盼越来越强烈,她撑起身体下了床,却行走不得,只能默然地又坐回床边。

  “我只是饿了,盼望饭食快些送来罢了。”她对自己说。

  期盼的仅仅只是饭食么?心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问自己,韵秋不能回答,她甚至不愿去想这个问题,不愿听到这个声音。

  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厚重的木门推开了,寒风夹卷雪末扑进屋里,那个她曾经想杀的男人提着食盒从风雪中进屋了。

  “唉,你怎么起来了。”杨铭的声音中满含关切,“你伤口刚愈合,要卧床休息。”

  韵秋抬头看了他一眼,冷艳的脸上泛起几分迷惘。

  “快点躺回床上去吧。”杨铭将食盒放到床头,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雪,胳膊架到韵秋的腋下,托着她上了床。

  “你快吃东西吧。”他取出食盒里的饭食递到韵秋手里,“实在是不好意思,今天有些别的事,给你送饭晚了。”

  说到这里,杨铭脸上不禁一红,他所说的“别的事”不过是在许莹的香闱里颠鸾倒凤罢了。

  “不要紧,我还不饿。”韵秋低头回了一句。

  杨铭笑了笑,点上一支香烟,在屋里一边踱步,一边看着她。

  韵秋停住筷子,抬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又低下头大口扒饭。

  “还说不饿,你吃得这么快。”杨铭笑着说。

  “我……”韵秋想要说话,却不小心呛住了,咳嗽起来。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话了,你快点吃吧。”

  待到韵秋吃完了饭食,杨铭仍旧是扯了纸巾递上。

  “你不用对我这么好。”韵秋冷冷地说,没有接他递过来的纸巾。

  “为什么?”杨铭嘻皮笑脸地说,“每个女人都希望男人对她好。”

  “我不需要!”

  “你不是女人么?”杨铭突然像想到了什么,“哦,我知道了,你是已有夫君了。”

  “你胡说什么!”韵秋冷艳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那就是没有了?”杨铭涎着脸说,“那我干嘛不能对你好?”

  “我比你大——”话音未落,韵秋立即感到这话不应该是自己说出来的,她不禁银牙紧咬,心里恨恨地骂自己。

  杨铭呵呵笑了笑,手中的湿巾凑到韵秋的嘴角轻轻擦拭起来,韵秋偏脸躲过,他手中的湿巾便跟着追过去,韵秋又往另一边偏脸,湿巾就往另一边追,韵秋自知无幸,只好让他给擦了。

  “来,吸支烟。”擦完嘴角,杨铭掏出一支香烟递给韵秋。

  明末的妇女吸烟率是很高的,崇祯末年甚至有“三尺童子莫不吃烟”的说法,是以他给韵秋递烟,也不算是唐突之举。

  香烟是在明末传入中国的,明万历间莆田人姚旅《露书》载:“吕宋国有草,名淡巴菰,熏烟气从管中入喉,能令人醉。初漳州人自海外携来,莆田亦种之,反多于吕宋,今处处有之,不独闽矣。”这是中国有关烟草最早的文字记载。

  烟草自从传入中国,便成为了人们的喜爱之物。明末杨士聪《寒夜丛谈》云:“余儿时见食此者尚少,迨二十年后,男女老少,无不手一管,腰一囊。”清初王肱枕《蚓庵琐语》亦云:“予儿时尚不识烟为何物,崇祯末,我地遍处栽种,虽三尺童子,莫不食烟。”

  据史料记载,当时的妇女和男人一样,对烟草的喜好程度都是相当深的。明末清初文学家张岱《陶庵梦忆》云:“余少时不识烟草为何物,十年之内,老壮童稚、妇人女子,莫不吃烟。”清初王士禛《香祖笔记》云:“今世公卿士大夫下逮舆隶妇女,无不嗜烟草者。”

  清代学者金学诗《无所用心斋琐语》描述苏州一带官绅之家娇柔女子吸烟之状:“苏城风俗,妇女每耽安逸,缙绅之家尤甚。日高春犹有酣寝未起者,簪花理发,举动需人,妆毕向午,如出闺房,吸烟草数筒……”

  一些诗人更是将女人吸烟的姿态描绘得十分动人,如明末清初女诗人朱中湄在《美人啖烟图》诗中云:“惜惜佳人粉黛匀,轻罗窄袖晓妆新。随风暗度悲笳曲,馥馥轻烟漫点唇。”

  “你倒是有些古怪玩意。”韵秋接过香烟,却见这洁白细长的烟卷饱满而光滑,尾部的过滤嘴和烟杆天衣无缝地接合在一起,拈在手里像是一件艺术品,真不知这玩意产出何地,又是怎么制出来的。

  “我身上还有件稀奇玩意,你要不要看看?”杨铭嘻皮笑脸地说。

  韵秋脸上一红,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杨铭从怀里掏出ZIPPO打火机,叮地一声打出火苗,递到韵秋面前。

  “这是不是稀奇玩意?”他笑着问道。

  韵秋脸上又是一抹飞红,嘴里含着香烟凑前点燃了,吸了一口,悠悠地吐出一圈烟雾。

  杨铭将脚上的鞋子蹬掉,翻身坐到床上,伸出胳臂搂住韵秋的肩,从她手里拿过香烟,含到自己嘴里也吸了一口。

  两人像情侣般偎坐在一起吸食同一支香烟,此情此景,让杨铭不禁想起他在上个世界读大学的时候,和女生一起飞叶子时的情景,心中顿时生出了今夕何夕的感慨。

  “韵秋,你这身功夫跟谁学的?”他将香烟递到韵秋嘴里,随意地问道。

  “家里没有男丁。”韵秋淡淡地说,“小时候跟着阿玛打猎,学了一些拳脚功夫。”

  “那你干嘛要做细作这行?”杨铭胳膊使点劲,将韵秋搂得更靠紧自己一些。

  “家里穷呗。”韵秋靠在杨铭怀里淡淡地说,“族里的男子长大了可以当兵打仗,建功立业,女孩子家能干什么?”

  “哦,那个小翠是你徒弟?”

  听到杨铭问起小翠,韵秋怔了怔,心里再次确认她的团队已经全部完蛋了。

  “她们家是族里亲戚家的奴隶,以前老汗杀汉人,她们家投了佟家才躲过被杀的。”

  汉人大量归顺满清是在万历四十六年明金战争揭幕之后,在这一年四月努尔哈赤攻占抚顺,俘获人畜约30万,其中的人口一律都被设为阿哈(奴隶)。在这次战役中,明朝抚顺游击将军李永芳被迫投降,此外还有数以千计的汉人降附,对这一部分汉人,努尔哈赤并没有作为战利品充为奴隶,而是将他们编成了“一千民户”,仍归原来的将官李永芳管辖,后来被迁往赫图阿拉。

  万历四十八年正月,努尔哈赤连下九次汗谕,遣派大批八旗官兵,在后金的大部分辖区查量汉民粮谷,凡每人有谷不及五金斗的,定为“无谷之人”,努尔哈赤辱骂“无谷之人”是“不耕田、无谷、不定居于家,欲由此地逃往彼处(明国)之光棍”,谕令八旗官兵“应将无谷之人视为仇敌”,发现其“闲行乞食”,立即“捕之送来”,并于正月二十七日“杀了从各处查出送来之无谷之尼堪”。

  万历四十九年十月初三日,努尔哈赤下达长谕,指责汉民“窝藏奸细,接受札付,叛逃不绝”,历数镇江、长山岛、川城,耀州、彰义站、鞍山、海州、金州等地汉民武装反抗事例,宣布要斩杀叛逃之人。他命令八旗贝勒和总兵官以下、备御以上官将,带领士卒,各去自己辖属的村庄,“区别”汉民,凡系抗金者,一律处死。各将遵其命令,“分路去,逢村堡,即下马斩杀”。

  明天启三年(1623)六月,努尔哈赤听说复州汉民接受明国“派来之奸细和札付”,将要叛逃,便派遣代善、斋桑古、阿济格、杜度、硕讬等贝勒,率兵两万,前往复州将男子全部杀光,带回大量子女、牲畜。

  当时有辽东汉民几近杀光之说。

  韵秋简单的一句回话,实不知其中包含了辽东汉民多少的血泪和苦难,后金对汉民的屠杀政策一直到皇太极登上汗位后才告结束。

  杨铭试探问道:“那我放你回去了,你还干这行?”

  “回去?回得去么?!”韵秋的声音苍凉起来,“这次全队人都栽在你手里,他们肯定以为是我供出来的。”

  “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招供!”她恨恨地说。

  “没有招供?”杨铭一脸坏笑,“你现在不是在招供么?”

  “你——”韵秋猛然挣脱杨铭的怀抱,凤目圆睁,眼睛里似乎要冒出火来。

  “别紧张,开个玩笑而已。”杨铭胳膊用力,再次把她拉进怀里,“既然回不去了,不如干脆跟着我干吧。”

  “跟着你?”韵秋冷哼一声,“跟着你做什么?为你卖命么?”

  “有什么不可以?你既然能为他们卖命,为什么就不能为我卖命?”

  “你做梦!”韵秋冷冷地说。

  “做梦?”杨铭对韵秋喷出一口烟雾,将烟蒂弹得飞出去,“美梦也许能成真呢?”

  “那你就做你的美梦吧!”韵秋说,“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杨铭抬头看了看,墙顶的花孔几乎看不到亮光了,夜幕已经降临了。

  “要睡觉么?那咱们一起睡吧。”

  “真不要脸!从未见过像你这样厚颜无耻之人。”韵秋轻篾地笑了几声。

  “脸面么?重几斤?能吃么?”杨铭也呵呵笑了起来。

  两人一时无语。

  杨铭将被子往上拉了一些,今天刚换的厚被子,两个人的热量凑在一起,在这寒冷的雪夜里互相增添了许多温暖。

  “韵秋,你做我的女人吧。”他闭上眼睛,轻抚韵秋的脸。天已经黑了,睁着眼闭着眼区别不大,反正都看不见人。

  “你府里那么多漂亮女子……”韵秋说了一半,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

  “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杨铭打了个哈欠,“睡吧。”

  “你敢睡觉?”韵秋哼了一声,“不怕我夜里做了你?”

  “做了我?”杨铭呵呵一笑,“怎么做?若是做那个,我求之不得。”

  “若你是要杀了我,你腿上有伤,跑得了么?”

  “跑不了就死在这里,又怎样?”韵秋冷冷地说。

  “同生共死?我们的感情还没到这个地步吧?”杨铭侧过身,凑近韵秋的脸,在黑暗里寻找她的嘴唇。

  雪下得越发大了,从起初的细末变成了鹅毛般的雪片儿,西厢房窗外,LED灯光从窗棂透出来,冷白色的光晕里,千片万片的雪花在呼啸的北风里漫天飞舞。

  小枙独自坐在里间的床上,怀抱琵琶,头上的乌云乱挽,脸上的脂粉半残,却把帐儿放下半边来,拥衾而坐,玉笋般的手指在那琴弦上拨弄,声音淌出来,依稀是那曲《半壶纱》。

  倘若我心中的山水,你眼中都看到。

  我便一步一莲花祈祷。

  怎知那浮生一片草,岁月催人老。

  风月花鸟一笑尘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