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刚才坐在船上时，与常人一般无二的样貌不同，现在这女子眼中皆白，再无瞳孔、眼白的区别，她只是竖立于水中，静静的看着船舱中的叶师傅。

  叶师傅说话的语气极其的温柔；“小桃，去给爹看看周围的情况，看看有啥再整幺蛾子咧？”

  水中的小桃没什么反应，只是迅速的沉了下去……叶师傅赶紧在后面追着喊了一句：“注意点安全，瞧着东西别自己上啊，回来说一声就成。”

  陈楼瞧见这一幕，虽然也知道天下诡异的事情多得很，自己还是见得少、听的少，但此刻仍旧难忍心头惊讶，有些不知道是该视而不见，还是该开口问一问……

  好在叶师傅自己开了口：“有些好奇？”

  陈楼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

  “小桃是我闺女，亲闺女。”叶师傅叹了口气，身体在船舱中调整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正巧也要等小桃去周围瞧瞧，咱俩就权当聊天，说两句闲话。”

  陈楼点了点头：“好。”

  叶师傅笑了笑，目光环看四周，只是这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他在看个什么……

  这时，只听叶师傅缓缓说道：“你看这水库群山环绕，水面宽旷，供养了周围好几个城市的水源，可它又非天然造物，那当年修建的时候，你可知是费了多大的力气？”

  陈楼点了点头：“能想象的出来……其实我来这里之前，虽然也知道有这个大型水库，但只有这次亲眼目睹，才能想到在当年那么艰苦的岁月中去修建这么大的工程，该有多么的困难。”

  “当然困难……不……不仅仅是困难二字可以形容的。”叶师傅沉声说道，“有的人大半辈子的青春耗在了这里，还有的人……却是连命都留在了这里。”

  陈楼略有沉默：“叶师傅当年在这里也有故事？”

  叶师傅的表情有些唏嘘：“我当年是在这里呢……媳妇，孩子都在……嗯，就是刚才的小桃，那是我闺女。”

  “当年那日子苦的哦，吃也吃不上啥好的，天天回家那肩膀都被麻绳勒的皮肉绽开，看的我媳妇、孩子，心疼的呜呜哭。”叶师傅笑了笑，“可是那日子也甜的很，每天出把子力气，回家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就算是吃糠咽菜吧，但天天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都不用走，只想着把脚下的路走稳当，早一天把水库修好就成了。”

  陈楼能听的出来叶师傅语气中那种复杂的情绪：“年代不同，大家面对的东西也不同，那时候生活条件差一些，但心里压力却反而没现在这么大。”

  叶师傅笑了笑：“对，其实一直到现在我都在想，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件事情，我们一家三口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好的。”

  “当年……出现了什么意外吗？”

  “有一天啊，水库的堤坝崩了……”叶师傅语气中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就像只是在说着一件陈年往事，“你知道堤坝崩了是什么样子吗?那些窜出来的水就好像无数块巨大的石头，从高空啪的砸下来……都说水火无情，真的，只有你真的看到那一幕，才知道这句话说的有多么贴切。”

  “我们当时正在水库地下整东西呢，嘿，先是小块儿的石头掉下来，然后就是像人头那么大的……然后，我就听着了不知道谁喊的一声跑！”

  “我就跑呗，玩了命的跑……说真的，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当年能跑的这么快，连口大气都不带喘的……跑的那脚下的布鞋也飞了，脚底板磨得烂了，也不知道疼。”

  叶师傅拿起船舱上的酒瓶晃了晃，虽然明知是早已被小桃喝了个干净，但还是露出了些许遗憾的表情：“整个队里百十来口，活下来的不到20个，嗨……但我宁愿当时就死了咧。”

  陈楼眉眼中有些不忍：“是你妻子和孩子……”

  “嗯。”叶师傅点了点头，一把将酒壶远远扔去，直到听着“咚”的一声后，才继续说道，“他娘带着小桃来给我送饭咧，然后被水冲了……找不着咧。”

  “那现在这小桃是……”陈楼眉头皱了皱，他已经预料到叶师傅后面说的东西，可能会非常的……让人揪心。

  “咱老家祖上是留下过书来的。”叶师傅继续说道，“小时候我翻爷爷的大木箱子……那时候也是刚认字吗，看见啥字儿都想要读一读、学一学，赶巧那书上的生僻字又多，我就挨个儿的找着先生问、找东西查，完全当成游戏来玩的。”

  “要说小时候的记性也真的好，那记东西就和凿子砸石头一样，只要肯花力气弄出个坑来，真就是一辈子忘不了，所以那书里的东西，咱也记住了……不过啊，内容拗口，又神神鬼鬼的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所以最多也就是记住了而已，没太当回事，结果等着又过了几年，就赶上……嗨，反正这种书肯定是不敢留的，全都都烧了，连灰都趁着半夜撒河里了。”

  叶师傅悠悠叹了口气：“小桃娘儿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嘿，当时水库还是个山谷呢，那白茫茫的一片，人家也不愿意再帮咱找，就说有那时间还有受伤的活人要顾着！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没辙了呗，就把小时候心里记着的那本书给想起来了。”

  “其实年轻的时候，我也不是没照着上面的方子抓过药，但坦白说也没啥用，不过找小桃娘儿俩的那一次，大概是心诚则灵吧……”

  叶师傅说到这里时啧啧笑了两声，手指还虚空比划了个圆形：“当时我就看那筷子在碗里滴溜溜的转，最后我就跟着走呗……最后在一个挺隐蔽的石头台子里找到了她们娘儿俩。”

  “真的是挺小的一片地方，就容得躺下两个人，而且也只比水线高出一点点，那万一失足就是被水冲走，人也就是彻底找不着了。”

  陈楼点了点头，听着叶师傅往下说，此时天上的云彩似乎散开了少许，月光洒下来由着清凉的湖水反射，似乎感觉是亮堂了少许，唯有懒散坐在船舱另一侧叶师傅，脸上的表情复杂难明，仍旧是如此的阴郁。

  “其实我找到她们的时候，时间也有那么个几天了。”叶师傅语气很平淡，“他娘早就烂了，倒是小桃似乎是刚走不久，我抱在怀里的时候，甚至感觉她还是软软的。”

  “我真的不知道……小桃是怎么坚持下来的，然后一直坚持到最后，却仍旧是失望。”叶师傅的声音颤抖起来，“她娘是个好娘，到最后什么也都给了闺女，可她爹是个废物咧……来晚了啊，来晚了，亏待了闺女，也辜负了她娘的一片苦心。”

  陈楼没去多问什么，只是沉默相对，因为在此刻……真的是多问什么都是错。

  好在叶师傅没有就当年的细节多说，而是继续谈及他做的事情：“我当时还能怎么办呢？真就看着闺女这么走了？”

  “……我抱着闺女上了船，但却没回工地，而是悄悄去了另一个地方，然后照着那本古书里的法子，把闺女给要了回来。”叶师傅摇了摇头，“那时候真的是什么都不懂啊，差点连命都给扔里面。”

  陈楼刚才见过小桃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所以哪能不知道这个“要”字里面是有问题的，于是轻声追问了一句：“当时是出现了问题。”

  “嗯。”叶师傅回答的很痛快，“小桃醒了之后就不是曾经小桃了……嗨，其实如果只把我扔进去也就扔进去了，我这个当爹的也无所谓，权当赎罪了。但小桃却多少还记得些以前的事情，最后关头还是又把我给放了，扭头往不远的一个村子跑。”

  “我吓坏了……”叶师傅说道，“我没疯到让自家闺女去祸害别人，但我又拦不住……最后实在逼得我没法子了，就还想用那书里的本事。”

  “但就差最后一点，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们遇到了从山里下来的人。”叶师傅浑身上下打了个冷颤，“他们可是真够凶，上来就要灭了小桃。”

  “山里？”陈楼也听武海说过有许多门派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从古至今还是有不少好东西流传下来的，只不过面子上……也算是伪装吧，才是个旅游景点的样子。

  叶师傅听着陈楼的疑问，却没有直接回答：“答应过人家，不能报出名号……”

  随后，叶师傅继续描述着当年的事情：“我也是个当爹的，当时也想不起来自己刚才还想亲手……反正看见别人要弄小桃，我就疯了，就上去拦，拦不住我就跪在地上求。”

  “多亏那小师傅也是因为山上缺粮食，所以才初次下山，所以心里比较的……单纯？”叶师傅笑了笑，“他当时想了很久很久，才替小桃想到了一个法子……”

  虽说是等小桃去查看周围的情况，所以“闲聊”一会儿吧，但陈楼却没想到叶师傅会嘴里不停的说了这么多，甚至都没给自己几句开口的机会……就像是有些东西必须要让自己知道？

  如此不正常的状态，让陈楼心头警铃大作，身体也下意识的有所回避。

  叶师傅年岁不小，正所谓人老成精，他自然是看出了陈楼对他的戒备，但却也不说破，只是自顾自的往下说：“其实倒回头来说，你知道为什么要修这个水库吗？”

  陈楼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叶师傅笑了笑：“为周边几个城市供水这是原因，但却不是唯一的原因……这也是我后来入了圈子才知道的事情。”

  “很多年前啊，血染大地……你说现在都这么多邪祟，当年又怎么可能没有呢？当年那许许多多的地方，其实如果没人去管，怕是成了人间地狱也都差不多了。”

  “那山上下来的小先生，也再没有回过山，我和他走了一路，便看他处理了一路，等后来我找个地方安顿了下来，他一走就是好多年。”叶师傅叹了口气，“等到他回来的时候，也已经成了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

  “当时是个晚上，我和他喝了次酒，嗯，也是唯一的一次。”叶师傅脸上闪过一丝缅怀的神色，“小桃也是在那个时候看到了他喝酒，所以……”

  叶师傅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他说他走了许多地方，也认识了许多新的朋友，当时啊……凡是能处理的，他都已经处理了，但唯独有件事情，却需要我的帮忙。”

  “那就是那座山……”叶师傅看向陈楼，“你相信有山神吗？”

  “山神？”陈楼心中一动，不过脸上却不动声色，“叶师傅说的该不会是神话故事里的那种山神吧？”

  “有些像吧。”叶师傅说道，“说是山神实则精怪，偶尔展露些古怪的本事被老百姓看见，便被供奉起来，只不过它们思维混沌的，压根不知道供奉的是他们，那土庙里的粮食放烂了也不会理，而思维活跃通了人性的，倒是懂得了吃拿卡要，不过指着它们回馈什么，却是难喽。”

  “还是那句话，说是山神实则精怪，都是现世报的能力，所以帮忙收收庄稼可以，来年风调雨顺不行，指着驱鬼驱邪的可以，求子求女的不行。”

  “其实本来单单如此，只要没有太作恶……按照当年的那位小先生的说法，也便由的它们了，奈何啊……奈何毕竟不是真正的神，于是当那年血染大地，阴气怨气四处萌生，这些山间精灵中，便有因此被污染腐化的，最终成了一地的祸害。”

  陈楼点了点头：“那需要你帮忙的又是什么事儿呢？是让你帮忙去诛灭腐化的山神？”

  于师傅摇了摇头：“诛灭也不是这么容易的……只所以还能称呼他们为山神，就是他们的根源拴在一地的山水当中，且不说都是活的长，能力强的主，就算侥幸给它们去了，怕是那山上的树要死，地会枯，往往许多年都缓不过劲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