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以斐休的眼力，若是真的想看，别说洛风华手里拿着颗夜明珠，就是她什么都不拿，斐休都能看得见，可是斐休转身没有看她，而是一路向前。

  “啪嗒”“啪嗒”“啪嗒”，一格格暗匣不知怎么被打开，于是一粒一粒的夜明珠从黑暗中滚出胖乎乎的一圈光晕，盖过了微弱的烛火光芒，莹光洁白，一路次第展现，就像暗夜中层层开放的花朵。

  隐约有什么细长反光的东西从斐休的指间滑出又收了回去，极细而快，丝丝地扣上他的中指，变成了一枚类似于戒指一样的东西。

  洛风华没有看清，因为斐休背对着她。

  他站在一路明珠的路上，更加长的道路在他的面前展开，他的衣袖被光芒照得通透，浮现出浅浅的方形纹路，却茕茕独立得令人心中发寒，似乎在等待，又似乎从不存在。

  西延有路通往祭天，天阶共九百九十九阶，除皇帝外，擅闯一步者施以诛九族之刑，而一位皇帝，在一生中也只有一次登上那锦绣冰凉路，那就是登基，天下至高，万民俯首，一生一次的无上尊荣，全寄托在那天阶的漫漫长路和无尽孤独上。

  西延的国礼中明确道：人为王而不登天阶则鬼神与民共弃之。

  传说中，曾经有西延的王身体羸弱而得到天阶庇护，顺利地登上，而后西延在他的管理下大治，也有人为天阶排斥，或者对天阶不屑一顾而未登上，不久后就失国。

  真假难辨，然天阶在西延的宗教神圣地位非常明显，整座天阶和天阶所在的天阶山都被视为神圣之境，方圆百里内几乎人烟灭绝。

  洛风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有的没的，或许是因为，这夜明珠的路，也如那天阶的路一样太长太长，光明的同时带着同样的黑暗，让人看不见尽头的辽阔，空荡荡了身形？

  斐休为亲王，按照皇位的继承来看，此生不会有登上天阶的机会，可是怎么可能呢？他这样的人，哪怕长了一双紫色妖瞳，也必有君临天下的一天，他将穿着最深紫华美的衣裳，用最尊贵的姿态，让所有在背后窃窃私语非议他的人哑口无言，去承受世间无二的极致尊崇和景仰。

  不是私心，不是利益，只是看着他就给人这样的感觉，又或者，只是给她的感觉，但无论如何，一双分外黑到生紫的眼睛，绝对不是不能登上那至高之位的理由，也不能成为牵绊他不去追求的理由。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德才既备，为子兵戈。

  洛风华看着斐休背对着她的背影，他与她是各取所需的关系，如果他未来也将登上那天阶，又何妨提前感受那高处的冰寒。

  前面的斐休却忽然回身，紫瞳一下子就看进了她的眼睛，仿佛为了这一刻的交汇过了很久的时光，所以才能这样精准到毫秒得对上，洛风华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的眼睛里会有什么东西，而往往令人惧怕，可是斐休不知道从中找到什么，沉默了半晌，忽然一笑。

  雪融大地，冰河解冻，明珠生晕，皎皎其华。

  斐休小小声地问道：“好看吗？”

  地道内的空间不大，反反复复地回荡着这一句话，斐休的笑容里带着欢喜，他的脸在夜明珠的光芒下不甚分明，却令人觉得干净。

  这是他给她的一场明珠花开，不是他一个人孤独的路程。

  洛风华忽然浮现出虚影来，同样是斐休，却和眼前的不怎么一样，他的鬓间染了一两根的白发，穿着更加凝重到近于淡黑色的紫，他的面前是天阶，不是这条窄窄的路，而是真正的天阶，白石铺成的台阶一路高高地直上云霄，两边的青山翠色压过来，给人一种极高到不能登上峰顶的感觉。

  紫色的瞳孔久久地凝视着这传说中的天阶，登上了就是触手的天，和触手的皇位。

  一步，两步，他终于开始上去，用脚步丈量着距离，每一步都在是离峰顶距离的缩短，九百九十九阶不管说的再怎么高，都是一个可以用毅力攀登的距离，尤其对他而言。

  他的脚步从一开始的轻捷到后来由于体力不支而放缓了，但是自始至终没有任何的迟疑和犹豫，他是如此坚定地朝着自己的方向过去，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他的停步，甚至他的脸上开始出现淡淡的笑容。

  可是就在最后一步的时候，他猛然停下了脚步，朝身边张了张口，一瞬间他脸上的笑褪了个干干净净，因为他的旁边……空无一人。

  无尽的空阔，群山，云霞，天下都在他的脚下，他慌张地去看自己的身边，身后，向下看着脚下的一切，却只见天地四合，孑然一身。

  失掉的，如手边的浮云，再也不可得。

  他从一开始的慌张逐渐转为平静，平静到死寂般的模样，成片的大丽紫罗花的荼蘼腐烂，继而轻轻地松开了手，就像放下了什么一样。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九百九十九级天阶是说天地不可十全，人生当余一点余地，可是当九百九十九成为完满，他就只能止步于九百九十八。

  一瞬间的明悟，一瞬间的看透，他的发原本只是一两根白发却瞬间两鬓发灰，渐渐霜白。

  他摊开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原本的光滑白皙已经刻上刀剑和岁月的痕迹，变得失去少年的光彩，终有一天，上面会生着老人斑，皮肤皱起，枯槁如树枝，什么样的风华绝代，都抵不过岁月的磋磨。

  他能想象这一天的自己，却没有想过……会是这样。

  这不是他想要的。

  这不是他所求的。

  可不是他可改变的。

  他抚过自己的脸，缓缓闭上从未改变的紫瞳无双，却在闭眼的瞬间，滑下泪来。

  站在这天下之巅，站在这一步之差的天阶上，风满衣袖，他已垂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