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匪席(九)
作者:锦瑟五十弦      更新:2022-05-14 03:13      字数:2921
  摄政王有令?

  那这么多年以来,他身为皇帝的权威和命令又被放到了什么地方?

  皇帝的眉间纠结地皱了两下,嘴唇微微一动,这是他要开始埋怨的前奏。

  那所谓的摄政王不能这么对他。

  他这些年难道还不足够听话吗?摄政王说什么他从来都是服从的,摄政王说什么都是对的,甚至于有什么最好的,都是摄政王挑完了才是他,他难道还不够隐忍吗?凭什么摄政王还是要废掉他,逼他退位?

  皇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宠溺而无奈地看着皇帝。

  于是在她眼中,他依然只是个幼稚天真的小皇帝,小太子。

  摄政王愿意,他就是皇帝,摄政王不愿了,他也只能退位,不管他有多少满腹的牢骚,这些年来,这一点,从无改变。

  ——

  在这皇帝登基的第十一年,在他马上就能名正言顺地接管朝政的时候,他……退位了。

  退位给了谁?摄政王?

  不是。

  五律世家如今的家主,连锦。

  一个女子,有点微妙。

  按照寻常惯例,一般这样强势的封禅,另一方就是再怎么强势那都得把面子上的功夫给做完全了,一般来说,是三次,可因为这一次的是女子,连锦足足推拒了九次,前从原来的皇帝禅位到连锦终于接受,前后时长整整持续了三年。

  这三年里,斐休宛若人间蒸发一般,没有对连锦的处境伸出任何援手,而一贯都心高气傲,对着这些虚与委蛇的事情相当不屑的连锦,竟然也能安安分分,客客气气地拒绝一次又一次,整整九次,三年之后,她所代表的利益征服了西延朝堂的大多数官员,也终于登上了那个至高的位置。

  一身明黄扎眼的女子站在了一间木屋前,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他一身布衣,手中拎着水壶浇花,花开得姹紫嫣红色,他却紧闭着双眸,她问:“你知道我身上的衣裳是什么颜色的吗?”

  男子手上顿了顿,对着她笑道:“来了这许久才说话,倒是吓了我一跳,我猜,大约是黄色的。”

  女子咬唇道:“你真是……”

  斐休就微微笑了,声音柔和道:“我虽然眼睛看不见了,但心里还不算瞎了,你不必特意这般来刺激我,不过商玄倒的是还这般惯着你。”

  连锦就道:“这皇位本该是你的,你的!你却偏偏要给了我,摸着你自己的心说,你难道真的能甘心吗?还有,别给我扯商玄,我和他早就没什么关系了!”

  斐休放下手中的水壶,微微蹙眉,无奈笑道:“我此生算是已经识得权力滋味,只差那一个位置而已,并没有多少可以留恋的,而帝王之意,譬如雷霆行于天上,你不该这般喜怒形于颜色,现在你还能是这样的性格,说明商玄到底没舍得让你真正绝望,又何必这样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般?”

  连锦脸上神情不愉:“便是你说上这许多又有什么用,让你为之放弃江山的姑娘回不来,商玄那个胆小鬼也回不来!”

  斐休有些哑然:“商玄这不算吧?”随即慢悠悠道:“她在的,只要我想,她就一直在我眼前身边,我不算看破生死,若是能,现在就是在地底陪她了,可权势于我这个年纪而言,却真的有些厌烦了,如果没有她,那高处不胜寒的地方我就不去了,去了也无趣。”

  连锦道:“没有她,也会有其他美人,天下这么大,美人就那么几个样子,我不信找不出另一个性情容貌仿佛的。”

  斐休就笑了:“所以我这是帮官员们解决了未来皇夫的问题?”

  连锦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被斐休转而绕进去了,立刻道:“这不一样的!”

  “一样的啊,”斐休坐下,从手边拿起一杯茶,慢吞吞地喝着,动作之熟练自然,一点不像一个已经失明的人:“心尖的人就那么一个,怎么还能有其他仿佛呢?与其劝我,不如你先给我做个榜样,赶紧立个皇夫看看?”

  连锦小脸绷紧了,倔强道:“我才不听你这样挑唆呢。”

  斐休就道:“既然已经确定还要那个男人的话,就从我这儿离开吧。”

  连锦震惊道:“休休你这是赶我走?”

  “嗯,”斐休把茶杯放在桌上:“她喜欢清静。”

  连锦看着斐休,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她曾经拎着酒来找他的情形,彼时的斐休也是刚刚放弃了皇位,恍惚十几年过去,他再度为了那个女子放弃,一片痴心从未更改,而那个女子甚至没有接收到他的心意就已经死去,她的执念也不曾消退,但他还在,还没有变成那冰凉的尸体叫她亲自收殓入葬,她是不是已经幸运了很多?

  连锦看了一眼斐休手边的茶杯,曾经喝着一两千金的顶尖好茶的摄政王,如今却变成了一位喝着普通花茶的男子,守着自己心爱女子的墓碑静静老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他的情绪变得很淡,生死爱恨,他的一半已经入了土,分外安详。

  连锦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忽然问道:“他要是死了,我会不会好受很多?”

  人死了,一切就都能变成身后事,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她就不需要再去承受那种种道德世俗和内心里的压力,再疯狂都不怕什么了,他要是死了,她会不会就能得到斐休这样的平静?

  斐休笑笑,不说话。

  话说来不错,但就一点就够了,舍不得。

  也是喜欢了好久好久的人了,连睡了他都舍不得,何况是杀了他呢?也就只能是口头上厉害,说上两句而已。

  再说,与其杀了他,不如一刀子割了自己脖子来得痛快。

  一刀割了自己脖子……

  斐休脸上的淡笑凝固了。

  只是无心的想起,但伤口依旧是疼的,疼得他的心脏现在依旧是收缩紧绷了的窒息痛苦。

  连锦见斐休不说话,低声道:“我走了。”

  “嗯,”她听见他应了一声道:“以后也不用再来了。”

  她会幸福的,毕竟比他勇敢,也比他得到了多得多的回应,若是真能抛开世俗,又哪里用得着这许多年的蹉跎枉费。

  连锦的脚步顿了顿:“那你保重。”

  他道:“这江山是我的江山,也是她的江山,如今是你的江山,更是天下人的江河国土,我之所以选择你,不仅是因为我自己不想登上那个位置了,也是因为相信你可以坐好这个位置。”

  “我知道。”

  她听见自己这么回答。

  “王上。”木屋的后面走出来一个人,对着斐休道。

  斐休道:“你找来连锦劝我,已经听见我的回答了,如今还有什么疑问吗?”

  宁叶道:“属下跟了您这么多年,一直以为……”

  “一直以为我会登基的,如今很失望是不是?”斐休的声音低而宽和:“但这并非我心之所向了,为一个女子如此听起来很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但我确实不想了。”

  “余生我陪她种花栽草,没什么不好。”

  “宁叶你还是不懂吗?没关系的,你走吧,也不必再来了,那些试图来劝我的属下,也是一样,告诉他们若是有志向,在连锦手下,连锦也不会亏待了他们。”

  眼前的世界是黑色的,只能听见声音。

  宁叶的脚步声一再地迟疑,但最终还是离开了。

  于是周围就很安静。

  风吹过,刚浇过的花是香的,水汽是清淡的,手边的花茶是干枯的花的清香,浅浅淡淡,缭绕了一个余生的味道。

  斐休坐在椅子上,慢慢地等着自己的老去,眼前还是那个小小的女孩,他对着她,对着长大的女孩,低声念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