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罪歌·幽冥火(5)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14 20:18      字数:3794
  陆

  在这初春夤夜,夜风寒凉,吹皱潺潺河水,也拂动着那岸边新抽的柳条儿。弦月垂柳之下,小桥流水之上,立着三道人影,正是刚逃出黄府的三人。

  直到奔至这人迹罕至的城郊,那少女才停下脚步,呼了一口气,然后转身望向身后的两个青年:“喂,你们两个,三年不见,还是这么冲动。”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摘下了面罩。月光映在她水亮的眼眸里,映出仿若星辰一般璀璨的笑意。

  那五官面目,与记忆之中大不相同,却又隐约透着亲切的熟悉感。

  这一眼,看得赖小五心花怒放,他想也不想地跨前一步,双手摁住少女的肩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着对方:“小叫花儿,真的是你!”

  “尹姑娘!”再逢旧友,樊华也是又惊又喜。

  这身着夜行衣的少女,正是尹飞灵。

  她埋怨地瞥了癞骨子一眼,忽猛然出手,点中对方的右肩。

  赖小五只觉得双臂一麻,原本死摁着对方不放的两条膀子,顿时软绵绵地垂了下来。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嘴里“哎呦哎呦”地叫唤起来:“喂,小叫花儿,刚一见面就打我,你可够狠的啊!”

  尹飞灵丢给他一个眼刀:“谁让你脑袋发热,毛手毛脚的,还当自己是十来岁的小孩儿吗?”

  “我?毛手毛脚?我是这种人吗?”癞骨子受辱般地叫唤起来,他刚想继续争辩,忽听一声剧烈的咳嗽。

  受了内伤的樊华,因一时欣喜再度气海翻腾,又咳出一口血来。

  赖小五顾不上辩解,立刻一把撑住樊华的肩膀,拧起了一双剑眉:“书呆子,没事吧?”

  尹飞灵走上前,从衣兜里掏出个瓷瓶来,倒出一颗药丸递给樊华。

  后者想也不想地服下,然后依照尹飞灵的指示,盘腿坐下,运功调息。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工夫,胸中激荡的真气才稍稍平复,樊华睁开眼,轻轻道了一声:“多谢尹姑娘,这次又烦劳你出手相助。”

  “喂,谢过来谢过去的,你们烦不烦啊。”癞骨子撇了撇嘴角,抱起了双臂,咂嘴道,“咱们几个的账,是一笔糊涂账,算都算不清。书呆子,你这满口礼法的臭毛病,能不能改一改?听得我耳朵都生茧了。”

  听得这句,樊华微微一笑。

  正如赖小五所说,他们三个之间的事情,真是数不清算不明。星月银光之下,友人并肩而立的模样,让他恍惚以为,又回到了三年前的江宁镇。

  他,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郎,若不是识得了这顽皮赖骨的箍桶匠之子,识得了当时打扮成叫花子模样的天玄门掌门之独女,定是早已命丧黄泉,死不瞑目了。

  正当樊华心中感慨之时,赖小五已是放炮仗似的问个不停:“嘿,小叫花儿,这三年你去哪儿了?殷大哥说把你送回了天玄门,之后就再也没了你的消息,可愁死我们了!你这家伙,是死是活怎么都不给我们来封信?还有还有,你怎么会在这里冒出来?你也是来调查黄福德和玄坛的?”

  “还‘小叫花’长‘小叫花’短的,我已经不扮讨饭的啦!”听他一串珠连炮,尹飞灵好气又好笑,“你问那么多,让我先答哪个?三年前……”

  原来,三年前,身受重伤的殷少离将命悬一线的赖小五、尹飞灵和樊华,一起带上了天波楼。因为玄坛账簿涉及天波楼长老韦霄,殷少离和楼主陆平生经过商议,决定演一出戏骗过韦霄,令他暴露出玄坛据点。为此,陆平生假意恼怒门派秘笈丢失一事,将殷少离逐出师门。

  那段日子,殷少离将尹飞灵安置在偏远的山村内,由忠义王濮阳谨推荐的名医照料。花了将近半年的工夫,才将二人的伤势调养好。

  而待到据点矿坑暴露、韦霄被玄坛灭口之后,尹飞灵才在濮阳谨和陆平生两位武林泰斗的陪同下,再上天玄门。

  那时,众人已锁定了目标,正是名列账簿之上的贺英华。此人是天玄门掌门尹昊的师兄,在尹昊失踪的这段时日,便由他来代理门中诸多事务。可谁料到,当得到弟子“忠义王濮阳谨与天波楼楼主陆平生来访”的通报后,这位狡诈无良的剑客,竟连处心积虑谋来的掌门之位都弃之不顾,当场逃逸,从此再未出现。

  可怜尹飞灵,虽在陆平生和濮阳谨的帮助下,将叛徒赶出了天玄门,但父亲尹昊的下落,却仍是毫无头绪。后来,她再次不告而别,孤身离开师门。

  这些年,她一直行走江湖,为了找寻父亲,四处查探玄坛的动向,并搜寻贺英华、侍天商等武者的踪迹,不放过任何线索。

  就在前些日子,她追踪到一个酷似侍天商的人曾在乐安县出现,于是立刻快马加鞭地赶到县城中。在市井言谈之中,她也听说了乞儿离奇自燃的消息,于是便着手调查。在她听见“不闻”小馆门外发生的惨案后,便追查到了赖小五和樊华二人,于是一路跟随到了黄福德的宅院中。眼见两人面对强敌,怕是不能全身而退,她便暗中扔了特制的响炮,趁乱救出二人。

  “那剑客身手不凡,你们还记得他这一招吗?”说着,尹飞灵抽出樊华的佩剑,挽了一个剑花。

  只听她清咤一声,猛地翻转右腕,剑光如水,在虚空中画出圆环。然而,她出手虽是灵动,与那银面剑客的剑法,却有天壤之别,只能做到形似罢了。

  赖小五一捶巴掌,道:“不错!那王八蛋使的就是这招,把我的剑势给封了个死死的!”

  说着,他也拔出自己的残剑,一边比画,嘴里一边嘟嘟囔囔:“我刚使出一招古道长风,那家伙就这么把剑一挑,直把剑晃转得跟个大磨盘似的,舞得密不透风……嗳,不对,好像是这样……”

  癞骨子边说边练,却怎么也无法重现那人的剑招,比画了几次仍是学不像,他不服气地道:“我就偏不信了!不信只有你小叫花儿能学会!”

  见他那赌气的模样,樊华不由好笑,他抬手抹去唇边血迹,淡淡笑道:“赖小五,你的倔脾气又上来了。尹姑娘冰雪聪明,资质非凡,又是从小学武,武学造诣更甚一筹,也是情理中事。你何必非争这个胜呢?”

  “不,这并非是我悟性好学得快。”尹飞灵摇了摇头,道,“我之所以能使得出,是因为这招名为‘天落玄月’,是我天玄门的招式。”

  “什么?”

  “什么?”

  赖小五、樊华异口同声地惊呼。

  见他二人惊诧的模样,尹飞灵轻叹一声:“若我猜得不错,这名剑客,便是三年前逃逸的贺英华。毕竟,天玄门虽弟子众多,但能将这招使得炉火纯青之人,屈指可数。”

  樊华思忖片刻,微微颔首:“难怪此人剑法如此了得,原来是你天玄门的高手。依我看,这贺英华的剑法,恐怕还在掌门师伯之上。”

  “贺英华和陆楼主谁高谁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天玄门中,只有爹爹能胜过他。”说到此处,尹飞灵垂下眼,声音越轻,“只是爹爹依旧下落不明……”

  即使被强敌所掳、命悬一线,这位聪颖勇敢的姑娘,从未露出过一丝怯弱。然而此时此刻,她却一改平日里精神奕奕、神采飞扬的模样,露出了疲惫的神色。

  她双目低垂,黑亮的眼眸里不再是笑意盎然,不再是坚韧不屈,而是水盈盈的,流露出了些许哀愁的神色。也唯有在年幼时的朋友面前,唯有在这生死与共的伙伴身边,她才会袒露出自己最真实的情感。

  见她面露忧色,赖小五只觉心中一抽,像是有什么人捏住了他的心脏,狠狠地揪了一把似的。

  他一咬牙,快步上前,大力地拍打着少女的肩膀,高声道:“小叫花儿,你放心!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吉人自有天相!你人这么好,老天肯定会保佑你爹的。”

  他的劝慰落在樊华耳中,令后者不由莞尔:这赖小五,前一天还满口“臭老天”、“贼老天”,眼下却说起吉利话来。不知从何时起,这位口没遮拦、出口成脏的小子,竟也学会安慰别人了……

  樊华忆起初见对方之时,那家伙一手提个粪桶,一手捏个粪舀子,站在门口骂街的景象,越想越觉好笑,忍不住“扑哧”一声,轻笑出来。

  这短促的一笑,让搜肠刮肚想话儿的赖小五顿时恼羞成怒。他歪过头,瞪向樊华:“书呆子你笑什么!我哪里说错了么?”

  “无。”樊华以手掩唇,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道,“我是在想,这贺英华武艺非凡,即便我们立刻快马加鞭,上天波山请掌门师伯与殷师兄来捉拿他,一去一来也要十天。而四日后便是黄家的施粥日,凭我们三个,怕是无法对付贺英华,无法阻止黄福德施粥害人。”

  尹飞灵沉吟片刻,道:“的确,硬碰硬咱们并无胜算,必须智取才行。”

  “嘿,想损招儿,这我在行啊。”赖小五挑了挑眉,竖起大拇指一蹭鼻翼,笑道,“既然那黄鼠狼不仁,咱们也别对他讲义气!他不是疼老婆么,咱们就从他老婆身上下手!”

  樊华皱起眉头,缓缓摇头,并不赞成:“对妇孺出手,并非侠义之道。”

  “你个书呆子,简直读书读迂了!”赖小五甩给樊华一个白眼,高声反问,“他还对小孩儿下手呢,不阻止他,谁知道又得死几条人命?不抓他老婆,你倒是想个招儿能搞定那挨千刀的黄鼠狼啊!”

  “……”樊华被他问得没了言语,只是面色凝重。他本就受了内伤,面色苍白,眼下又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更显疲态。

  赖小五本是满口“榆木脑袋”、“傻书呆”要骂,但一瞧见樊华这模样,满肚子的话也只有憋了回去。

  癞骨子放缓了语气,竟是带了些宽慰的意味来:“书呆子,你放心,咱们又不会滥杀无辜,又不会对黄鼠狼老婆怎么样,最多吓吓她……”

  接着,赖小五如此这般一番。待他说明了计策,樊华也再无异议。

  皎皎月光,映照在三人的发上、肩上,乍一看,仿若落雪。一如数年之前,在那个隆冬雪夜,三个孩子相携而行,肩并着肩,步入那风雨飘摇的江湖,无惧,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