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

  我们的人生被动地分成了几个大片段，我们都无法对那小小的别离作出什么反抗。当然，在离别前，我们时常幻想那时候自己应该如何如何做，我们对着镜子反复地演练道别的场景。在离别后，我们又深深惋惜情谊，深深感叹时光。而正当我们与结束的刹那面对面时。我们已抛却了这些想法。我们没领悟离别真正的意义，我们不恐惧，我们认为，只是有一件事发生了，一件像吃饭一样平常的简单的事。

  方亿阳清晰地知道，他应该重新找回她，至少要一个道别的仪式。所以他来了，但没想过后来应该有什么要发生。在顶楼的郝芊，突然而来的叶歆阳，茹海琴的热情招待。这都是他冲出教室，翻出围墙时没有预想过的。道别它不是能预见的，至少对于方亿阳来说这条定律很正确。

  他轻轻走进这间房子，装修得很温馨的房子，蒂芙尼蓝的墙壁，净白的帘，白天，阳光能轻易洒下来，夜晚，黑幕间的星星点点能照耀进来。

  郝芊一回来就跑进了房间，大概是不想看见叶歆阳吧。茹海琴把叶歆阳照料好，安抚她的情绪，将她关在房间内。茹海琴从那出来后，问他饿不饿，方亿阳一路跑来，也是乏了，他不顾太多礼节，让茹海琴给他做点吃的。在他看来，她们也是家人。

  “亿阳，你来一下。”

  方亿阳顺着茹海琴的声音走进了厨房，他双手缩着，眼睛也不知道该看向什么，那个陶瓷锅吗？他只见过家里的铁锅，或是不锈钢锅，还第一次见这样精致的锅，它放在火上，被炙热烤着。

  “琴姨……”方亿阳吞吞吐吐地喊了一声，茹海琴打断他说：“如果我没记错，明天就是你生日啦？”

  “啊？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一直没嫁人，也没有孩子，除了郝芊，能关注到的孩子也就只有你了。”

  “你一直都记得以前的事呢。”

  “是啊，作为母亲，应该有许多不一样的心情吧。”

  “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亿阳，你真的不一样，是一个很不一样的孩子。又或者说，你也不像个孩子。”

  “哎，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挺重要的。”

  “芊芊从小就被宠坏了，才这个样子。本来也应该像你一样，可以成为一个比较乐观懂事的孩子的。”

  “是你要宠着她，不是吗？”

  “哈哈，确实。但是，我想每一个人都会想要宠爱她，呵护她吧。”

  “但是，她也需要变得坚强的。”

  “如果她能继续跟你一起上学当然会更好。”

  “为什么要离开呢？”

  “歆阳在那边的生意越做越大了，不得不过去照料。而且郝芊，不适合在这里上学。”

  “为什么？她学习不就挺好的嘛，特别好啊！”

  “哎，她都不感兴趣，感觉她对什么的不上心。”

  “这不上心也拿第一名啊。”

  “这一点我也真的看不懂。”

  “一半天才，一半疯子。”

  “亿阳啊，去看看她。”

  嗯嗯，好。”

  方亿阳走出厨房，他轻轻走向郝芊的房间。试探着地靠在了郝芊的门边悄悄看着她，但她当然看见他了。

  “你要进来吗？”

  面对郝芊突如其来的问题，方亿阳惊慌失措，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做贼心虚，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牵强地问该不该脱个鞋，因为她房间是干净的粉色。他看到那幅画已经被她安放好了。她果然是一个无论做什么事都很小心翼翼的女孩，所以方亿阳也要更加小心翼翼地守护这些美好。

  方亿阳又准备敷衍地夸郝芊的房间好看了，他紧张的时候总是会变得敷衍了事，这不是他的风格但，又没办法控制它。

  茹海琴终于做好了一碗长寿面，他想告诉她这是他生日，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吧，他想给她一个有意义的道别。方亿阳特别特别后悔，中秋那夜，他竟顾着和吴曦打闹，忘了跟郝芊说再见。这或许，真的又伤害到郝芊了，她那么脆弱，那么敏感。

  “我们一起过个生日。”

  “你什么时候生日啊？”

  “九月二十三号。”

  “啊？明天啊？”

  “嗯嗯。”

  方亿阳成功地告诉郝芊他的生日了，顺带地问了郝芊的生日是多少。“六月九日。”方亿阳把这数字记住了。郝芊是两千年出生的，比自己小八九个月。

  时间也不早了，他准备按原路逃回学校，但茹海琴却告诉他，她已经把这“出逃”的情况跟李燕冰说了，所以茹海琴得把他送回去。方亿阳始终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子了。没有必要这样，但是想着可以和琴姨一起走回去，说不定在路上可以问些什么呢。

  “我也一起送你过去”。

  郝芊跑过来说要一起过去，这是始料未及的。方亿阳一直认为郝芊有些讨厌自己，没曾想，他感受到了郝芊对自己的依赖。她把自己当成一个可亲可爱的伙伴了，无论朋友还是亲人。

  但这会叶歆阳又出来了，她听见郝芊要出去，似乎很不高兴。她要组织她，但是郝芊，又反抗了她，并且成功了。不搭理母亲的意见，还给一个白眼，这些都是方亿阳从未做过并且不会去做的事情。欧阳丽薇很是通情达理，但是自己也常常有压迫感，或许想茹海琴说的，自己早已不像个孩子，所以才觉得自己的母亲是温和善意的。方亿阳真的不懂这其中道理，想必是雌性的情感思绪太复杂，他最厌烦研究女孩的心理了。

  一路上说说笑笑，茹海琴一直跟在他们后面，一句话也没说过，方亿阳真的欣赏她的隐忍，在一对心理状况不太稳定的母女面前，她始终保持着她那份贤达与从容。他好想知道有关于茹海琴和郝芊一家的故事，为什么她们家可以让她如此忠诚？

  方亿阳到了教学楼下。

  “芊芊，给他吧。”

  茹海琴让郝芊拿出了一个信封，方亿阳双手接过，是厚厚的一沓。他们互道再见，方亿阳转身上楼了。

  他教室在三楼，他跑去一个二楼的空教室，打开了这信封。里面有几张照片。有自己和郝芊小时候的合照，也有二姐和郝芊的，还有郝永洲。

  这是方亿阳第二次接触到郝永洲。上一次，是郝芊掉落的红樱桃头绳。那是郝永洲给郝芊最后的生日礼物。郝芊生日那天，成为了最令人痛心的日子，他想起刚刚还问郝芊什么时候生日。真是没想周到。不过，人总是要向前看的，郝芊不可能，不庆祝生日吧，方亿阳觉得自己好讽刺，他无法讲这个问题圆了。如果庆祝生日，那忌日怎么办？如果不过生日？作为一个孩子，作为一个正常人，少了一个成长的仪式，生命真的会有趣吗？

  成长就像剥丝抽茧。许多印记最终回落在那细数着岁数的特别的日子，生日这一份仪式，悄无声息地在每个人都生命里发芽。方亿阳期待着给郝芊过一次生日，以一个可以让她忘记苦痛的形式。那一句“就当是长寿面了，我们一起过个生日。”就像是给郝芊的礼物，在一个特别多日子里，给予她的温暖。

  郝芊在信里写着：

  方亿阳，你好啊！我的同桌！你身上带着刺，像是你父母亲和两位姐姐给你种下的。你不亲切，但是很特别，第一眼见你，我就这么觉得了！没想到吧，我还是很关注你的。真的觉得你一直在我记忆里，所以那一见如故的感觉终于找到托辞了。短短的几周发生了好多好多，我也渐渐找回来很多东西，其实我自己也不愿再待在这里了，因为我没有办法面对方亿祺了。所以我也不知道如何面对你。你是我哥哥，除了我妈妈和琴姨，你就是最亲的人。不知道这么说好不好，但我真的不想把方亿祺当做亲人了。她离开我太久太久，而我有我自己的妈妈。我只爱我的妈妈，不想把那一份爱分给别人。某些时候，我都不愿考虑别人的感受，某些时候，比如此时此刻，我就特别想照顾好每一个人，包括我妈妈，包括亿祺姐姐。但是我真的做不到，在她们眼里，我一直都是个需要被照顾被呵护的女儿，我无法跨越一切，颠覆一切去说服她们。但是你可以，你是男子汉，大家都寄希望予你身上，我也是。我好希望你就是我哥哥，我最亲的人，但我马上离开了，我们见面的机会变得好少好少，未来变得好渺茫好渺茫。

  方亿阳看着信，一遍又一遍地看，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他把它折好放进信封。

  他们都给了彼此一个完整的道别，他们多给了自己一个机会，他们会分开，他们各自流浪，他们，会彼此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