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无限好(2)
作者:
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22 23:49 字数:5743
夕阳无限好
“夕阳无限好。”
陈北注视着天边瑰丽绯红的云彩,眉毛跳了一跳,呷着杯中的茶水。
这首诗是他小时候听到的,那还是在私塾外捉知了的时候,他听里面胡子一大把的老学究摇头晃脑地念出来。摇头晃脑,他其实没见过的,只是印象里那些私塾先生大都如此。
他们那个村子很大,那家私塾也很大,可偏偏陈北没去念过书,他只是偶尔打那里路过时,听到这么两句罢了。
“夕阳无限好。”陈北又把这句诗吟了一遍,冬日清澈的暖阳将京城巍峨的建筑、宁静的汴河烘托得无限壮丽。
举杯临风,他还真找到了些迁客骚人的感觉。只是,陈北皱了下眉——他实在想不起下面那句诗是什么了。
这家酒馆就正对着那条小巷,巷子的尽头是秦府的大宅。
巷子两边并没什么人家,只有一家卖脂粉的小店和一家温州漆器店,哦,对了,还有一个臭豆腐摊。
陈北嗅了嗅晚风中若有似无的臭豆腐味,皱了皱眉头。这么美妙的时刻……陈北略觉厌恶地朝散发着臭气的豆腐摊看去——楼下那卖臭豆腐的正看着自己!
他为何看着自己?
莫非他已察觉到自己在看他了?陈北不自在地将脸别到一边,可眼角仍不断往那小小的摊上瞄上那么一眼。自己只是这么轻轻的一眼就已经被他发现了——这是怎样的功夫?像鹰一样的机警。
他决不是一个卖臭豆腐的那么简单。
不是卖臭豆腐的,那是做什么的?
那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卖臭豆腐?以他这样的功夫,绝对不会沦落到卖臭豆腐的地步!
他也盯上那只西域来的琉璃碗了?陈北硬生生地将目光偏移开那个臭豆腐摊儿,逼迫自己尽量装出一副随意的模样。
他是官府的便衣?
他是秦家的眼线?
他是来这里抓自己的?
或者,他是要黑吃黑,想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一瞬间,陈北还在克制自己转眼去看那个臭豆腐摊儿的冲动,夕阳不见了,茶香也不见了,有杀气暗潮汹涌,寒意逼人。陈北的脖颈痉挛似的僵硬地抖动着。
可他怎么看都像是个卖臭豆腐的——破旧的衣衫,憨厚的面相,一身的油渍——陈北偷偷用眼角扫了眼那人,那人竟还在看着自己!
究竟是为什么?他看着自己干什么!
突然,那个卖臭豆腐的动了一下——陈北全身都绷了起来,后心登时就被汗水湿透了——卖臭豆腐的低了低头 ,来回地踱了两步,又抬头看了陈北一眼,他竟然,竟然进到这家酒馆里来了!
老天。
陈北的后背完全僵住了——自己果然被人盯上了!
要冷静,得想个对策才行。
可来不及了,那卖臭豆腐的,已经带着一股油腻的、臭烘烘的味道走上来了。
卖臭豆腐的手无寸铁——暗杀,一定是暗杀,他的手,他的手紧握成了拳,那里面想必正握着暗器——或者,或者他连暗器都用不着,直接走过来,悄无声息地掰断自己的脖子。
陈北努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脸仍旧看着窗外,手里仍旧举着茶杯,只是眼角的余光一直小心谨慎地盯着他。
他衣衫破烂,满身油污。楼梯口的光线略微的偏暗,他佝偻的身影正巧在阴影里,这让陈北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他一步步稳健地走上楼梯,他目光闪烁,始终没有朝自己这边看过来。高手,果然是高手,临危不惧,深藏不露的高手——陈北几乎动不了了,他现在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他无法支配自己的脚、自己的腿,甚至自己的脑子——你看他的伪装,他太像一个卖臭豆腐的了,谁会想到一个卖臭豆腐的是个如此厉害的高手呢?
卖臭豆腐的现在立在楼梯口,停了下来,并不再上前,也不再朝他这边看过来。
莫非,他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陈北吹吹微热的茶水,暗想自己可能是太敏感了些。或许他还真就是个卖臭豆腐的。
可那人来来回回在楼梯口蹭了好久,并不找张桌子坐下,也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他不走,陈北的心就一直被他揪着,被这个卖臭豆腐的死死地揪着。终于,他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那个……”一股浓郁的臭豆腐味扑面而来,完全盖住了他手里的茶香。
“嗯?”陈北微微抬起头,像是一直在低头沉思的食客刚刚发现有人叫自己一样,“怎么呢?”他问。
“嗯……”来人声音很小,连陈北都听出他语气里夹杂的那份怯懦和犹豫。
“你有事?”这么一个人决不会是官府或者秦府的人——他漆黑的瞳仁儿泛着羊或者驴子一样怯怯的柔顺,这样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杀手、强盗或官兵。
陈北僵直的脊梁骨瞬间松弛下来,不知是不是他那副怯懦的样子让陈北突然产生了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陈北的语气竟多了一分平时没有的高傲。
“我……”受这分高傲的影响,来人愈发犹豫了起来。
陈北决定叫小二把他撵走。
“我,我是,我是想……”那人连忙摆手,慌乱了片刻,才沉下口气,垂着眼睛道,“我是阿鼓,是巷子边上卖……卖臭豆腐的阿鼓。”
陈北觉得好笑,笑他那副吞吞吐吐的样子、这一身破烂肮脏的衣服、满身的臭豆腐味儿。“我不吃臭豆腐。”陈北说。
阿鼓脸一红,厚厚的、干裂的嘴唇抿了抿,眼皮则垂得更低,几乎是看着自己的脚面了,“嗯……我知道,我是想,是想……”陈北注意到他一直用手不停地摩挲着衣角,他大概是太紧张了吧,自己第一次被衙役捉去审问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你要不要坐下说?”陈北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毕竟谁都有紧张的时候。
这种客气,一方面来自于同情,另一方面,还有一种对于优势的卖弄。
“我……”他又犹豫了一下,见陈北坚持,便小心地走过去,沿着椅子沿坐了下来,可头却一直低着,“我是想问……”
“问什么?”陈北警觉起来。
“我想问,你一定就是大侠吧?”
陈北哑然。
“我看到你的剑了。”阿鼓仍低着头,仍反复磨搓着衣角,怕陈北反驳,又补充道,“说书的张山人说了,大侠都是拿剑的人。”
这是哪门子说书的?陈北当真有些尴尬起来,想想自己放在桌上的那把剑,不过是从相国寺集市上花几个铜板买来过把干瘾的,想不到……
“我知道……”阿鼓见陈北默然,又急忙小声道,“你们做大侠的,都不肯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大侠——陈北也喜欢听说书,也羡慕那种大侠一样的生活。他也见过大侠,可不是面对面的,而是躲在一个角落,就那么看着。
对于陈北来说,大侠遥不可及,充满着梦幻和传奇的色彩。他从未想过,会有人用这个称谓来称呼自己,这个称呼,让他的血瞬间沸腾起来,涌向头顶。
陈北终于开口道:“是,我是。”
他神情庄重,腰杆笔直地道,“我是侠客。”当然,他自谦地一笑,“但不是大侠。”
“那。”阿鼓动了动身子,十分崇敬地看着他,又艳羡地看着那把剑,厚厚的唇咧了咧,却很小心地问道,“那你会杀人不?”
陈北哑然。
“会,只为道义,杀该杀之人。”陈北的话,连他自己听了都不由得肃然起敬。
大侠,这感觉真好。
“喂,老……”
“啊,师弟,你回来了。”陈北赶忙打断刚刚上楼来的李二——他刚才到秦府打探消息去了。怎么能让他打断自己这么好的感觉呢?
“陈……师兄。”李二一看陈北的眼神,顺口便改了过来,又转眼瞧见坐在一旁愣愣地看着自己的阿鼓,道,“这不是巷口卖臭豆腐的么?”
陈北对李二的表现很满意,随即点了点头,又煞有介事地对阿鼓道:“这是我师弟,姓李,排行第二。”
阿鼓一听来人是陈北的师弟,连忙站起来,不那么流利地答应着:“李,李大侠。”
李二嘴角向上一翘,十分专业地抱拳道:“不敢当。”说着,又朝陈北使眼色,心里纳闷,这么个穷酸人,陈北盘算他什么呢?
阿鼓见李二来了,先前铺陈了半天的话忽地断开,心里正不知该如何再把那话挑起来,却听陈北道:“二师弟回来得正好,阿鼓兄弟他……正有事要与我们说。”
“你们若是不方便……”阿鼓又开始后悔自己适才的行为是否太鲁莽了。
“阿鼓兄弟,有何事但说无妨。”陈北郑重道。
“我想……”阿鼓又犹豫了片刻,忽地一离座椅,跪了下去,“求大侠帮忙啊。”
“阿鼓!”
这一跪,把陈北两人着实吓了一跳,两人见楼上不少客人都朝这边看过来,连忙强忍住扑面而来的臭豆腐味儿,上前去扶他,低声劝道:“阿鼓有事起来说便是,何须这样,如此岂不是折杀了我们?”说话间二人将他一架,硬生生架按在椅子上,又在他耳边低声道,“江湖险恶,你这么大声会招来祸事的。”
陈北又加道:“我们倒无妨,毕竟在江湖上行侠多年,怕的是你啊……”
说罢,二人也在近前坐下,招呼小二上酒上菜,好叫阿鼓从头说来。
阿鼓见他二人行事如此稳健从容,当真是在江湖上驰骋多年的豪客,便也放下心来,一杯酒下肚,便将上元夜那天所见之事如实说了一遍。
“那……”陈北向后坐了坐——这事竟与秦府有牵连了,说道,“你想让我们怎么帮你?”
阿鼓又沉默了片刻:“我想让你们帮我杀了大管家,好替,好替那个死掉的丫环报仇。”
“报仇?”陈北一惊,与李二对视一眼,道,“你……她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替她报仇?”
阿鼓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支吾了片刻,才道:“我……她就是来我那里买过几次臭豆腐。”
“那你……”陈北困惑地看着他,就像看一个疯子。
“我只是不想让她……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阿鼓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陈北觉得,他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很难过。
“我说,”李二似乎想要大骂,可又忍了下来,仍保住大侠的形象,问,“她只不过是在你那里买过几次臭豆腐而已?”
阿鼓点点头,一把抓起自己的衣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我就是没办法。她就在我面前被带走了,就是在我面前……我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的……这些天,每当听到有人说起她来,我都觉得很难受,我觉得是我害了她,是我害死她的。”阿鼓的肩膀抽动起来,“我总是做恶梦,我觉得心里不安,我觉得……”
陈北的心似乎被什么撞了一下,有点疼,他深吸了口气:“师弟。”
“嗯……嗯?”李二似乎走神了。
“你来一下。”陈北轻声道。
“怎么?”李二压低声音问。
陈北谨慎地看了眼阿鼓,见他正对着一桌美味大吃特吃,并未朝自己这边看过来,叹了口气,压低声问:“叫你查的都查清楚了?”
“嗯。”李二似乎还没从大侠的身份中回过神来,仍带着方才那般正义凛然,“总共三进大院子,前后加上角门总计是四个出口。那东西在第三进左手游廊后的藏宝库里。宝库我托人打听了,是生铁灌铸的,很结实,唯一的钥匙在秦大人自己手里。你那边呢?”
陈北摇了摇头道:“我这边不怎么好,秦府的卫士每隔一个时辰就一换班,每次都有两队人同时值班,不但换班时间卡得十分严密,而且两队值班卫士的巡查线路相互交错,根本没有空隙。每天总共有一辆大车进出秦府。早上卯时运进新鲜果蔬、各项需耗,夜里酉时运送泔水出府。”
“那怎么办?”李二一脸厌恶道,“运菜的时候混进去,然后坐在泔水桶里出来?”
陈北无奈道:“秦府的墙你是见过的,就咱们两个很难翻进翻出的。就算勉强翻进去了,万一里面出点什么事情,仓促外逃,是定然逃不出的。”
李二沉吟片刻,道:“对了,第三进与第二进之间有一株梨树。”
“梨树?”陈北皱了下眉头,“梨树怎么了?”
“那梨树很大,树冠从外面都可以看到,我们或许可以从那里翻进去。”
“嗯。”陈北道,“秦府外每晚都有禁卫巡街,每夜三班,要是刚巧被他们撞上……”
李二听到这儿,挠挠头,不耐烦地道:“哎,我说还是骗钱好些。咱们以前骗钱虽骗得不多,可却轻巧容易,这琉璃盏虽然贵重,却也忒难……”
李二正说着,见陈北一直盯着那边吃饭的阿鼓,便道:“喂,我说,装一会儿,过把瘾就行了啊,你还真把自己当成行侠仗义的大侠了啊?还是快些找个理由把他打发了吧,难不成咱们还真要去杀什么大管家啊。”
陈北没理他,侧脸盯着正吃得津津有味的阿鼓,想了一会儿,径直走到他跟前:“阿鼓……”
“陈大侠……”阿鼓见他二人在一边商量许久,又都一脸难色,怕是不妥,忙将手中筷子放下,也不敢出声,就单单坐在那里,看着陈北。
“我答应你。”陈北正色道。
“喂……”身后李二急着去拉他的衣裳,低声道,“你瞎答应什么?单是现在的麻烦还不够多啊?你吃饱了撑的不成?人家叫你一句大侠,你还……”
陈北没去理他,一双眼定定地看着阿鼓:“可是阿鼓,要想杀掉那人,还需要你助我们一臂之力。”
“我?”阿鼓吃了一惊,可那双眼睛却渐渐亮了起来,“我也能帮得上忙?”
“对。”陈北严肃地对着他道,“怎样?”
“可是。”阿鼓小声道,“我不会,不会杀人啊。”
“杀人的事有我们。”陈北道,“你知道吗,那个管家每晚都在第三进院中歇息。我与师弟便在他歇下后取他性命,只是……每夜秦府外都有官军巡视,出入起来不那么方便。我们需要你当晚在墙外把风,必要的时候,由你来接应我们。”
“这……”阿鼓抬头看看陈北的眼睛,定定地点了点头道,“陈大侠,就拜托你了,这事我答应了。”
“那好。”陈北跟李二相视一笑,道,“那大家都早些回去休息,我们找个时间再慢慢商议。”说着就要招呼小二来结账。
“别。”阿鼓突然阻拦道,“我,我来结账,我有钱。”说着就在那脏脏的布包里摸索。
“我们用不着你来……”李二刚要说,却被阿鼓打断道:“你们肯帮我做这么大的事,我就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的……况且,”阿鼓嘴一咧笑道,“若不是两位大侠好心,我,我这么一个人,又怎么会跟你们一起行侠仗义呢?这样的机会,一辈子都不会有吧。”
陈北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推辞了。”
李二点点头,趁阿鼓给店小二一个铜板儿一个铜板儿数钱的时候,悄声对陈北道:“真有你的,不但解决了秦府的问题,还白蹭一顿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