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鬼为人(6)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23 23:30      字数:2892
  “啊?”阿瞳夸张地一缩,“才不要!”

  “咦?你不是……”

  “一入侯门深似海!对客人她们当然客客气气啦,真要住过去,那可就……”

  “小滑头,都哪儿学的?徐雍家,当不会如此吧。”

  “我娘教的!嘁,你怎么知道?你和他好熟?”

  “我救过他一条命。”

  “就算真如你说,我也不去。寄人篱下,哪有自己家好。”

  乐言失笑:“哪儿是你自己家?我到时候可要取你性命的。”

  “得了,”阿瞳嗤之以鼻,“灶台衣橱被褥都归我管,怎么不叫我家?要不要我叫你一声‘大爹’啊?”

  “你这标准的‘认贼作父’,不过也算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乐言看到她那得意洋洋的样子,便忍不住要杀杀她的威风,“你前一个爹不过是个三流世家的五流武者,在我刀下连一招都过不去的。”

  “那不是我爹。”阿瞳说,语气陡然森冷,伴着夜晚的凉风,沁得人骨寒。

  气氛凝固。

  马僵,在原地踏四五个步子,才又向前走。

  乐言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只从牙缝里挤出个:“哦。”

  阿瞳的头低下去,半晌才说:“他是个乌龟王八!我没有这样的爹。”

  乐言不答,等她说下去。

  又是好一阵,阿瞳复又开口,声音沙哑,有些哽咽:“把我带到世界上就算是天大的恩义吗?所以可以把我呼来喝去随意规定我的人生吗?就可以责打没有把我生成儿子的母亲吗?就可以到处寻欢吗?这种混账,叫什么爹!你不是总问,你杀那男人,我恨不恨你吗?”阿瞳猛地回头。

  “也……没有总问吧?”

  “切,你还怕我在你饭里下毒,偷偷拿银针戳它!不许狡辩!”阿瞳探半个身子,举起双臂在乐言面前比了个“叉”,“我都看到了。”

  “那是例行公事,”乐言避开她的视线,“要毒我的人前赴后继,不可不……”

  “我不恨你。”

  阿瞳又探前一点,几乎贴着乐言的鼻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从不恨你。”她的眸色很浅,在乳白的月光下像是一对包裹着千年秘辛的琥珀,鼻翼两旁的雀斑随着驴车的晃动活泼地跳跃着,晃迷了乐言的眼。

  “哦,好。”

  乐言向后一撤,敷衍点头。

  “对我来说,”阿瞳索性整个人爬出车厢,挤到赶车的座椅上,“那男人是所有痛苦的来源,是令我娘郁郁寡欢的混蛋,是害死我娘的凶手——我娘若不是瞎眼跟了他,现在……也该和徐夫人一样吧……”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偏头望着窗外。

  月华如水,洒满曲折的山道。月影清浅,像官家贵妇夏日薄衫下若有似无的裙边。

  “徐夫人的衣橱里当有这么一件吧,当日母亲也总念叨要给我和她自己各添一件——她老在灶下忙得满头大汗,哪里穿得上呢?又没钱,只凑合着粗布长褂……”她的眼圈红了,鼻音将字与字的间隙粘得模糊。

  “那个男人,”阿瞳停了片刻,清清嗓子,“他才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你杀死我的仇人,理当于我有恩。我不恨你。”

  一字一顿,诚恳认真。

  “但我宁可你恨我。”

  乐言总是唏嘘。

  若是那样,他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将她抛给绞肉机般腥风血雨的江湖。于他,那是轻松得多的选择。

  可眼下……

  他抑郁地低头看面前的黄毛小矮子。

  ……威震天下的阎罗飞刀,白教不要钱还倒贴一顿宛城“雏凤楼”的全鸭宴,她却就是不肯学呢?

  “你是不是觉得年纪太大,习武已迟?”乐言揣摩她的心思,“这个不用担心,我也是十四岁才拜师的。阎罗刀技多于力,招多于气,入门简单,变化丰富威力强大,简直是……”

  简直是无下限、破廉耻,堪比市集混混的强制推销。如果师父知道,一定会气活过来吹胡子瞪眼睛往他身上戳刀子。

  这实在是——乐言头疼地吁着气——没办法的事。

  所谓长短相依、福祸相倚,有所利必然有所弊,江湖上的武功莫不是如此。诚如他所说,阎罗刀一脉上手固然容易,却也流于工巧,若思维不开阔、无法根据战局随机应变,则容易为人掣肘;而且年龄一大,心机缓钝,后继乏力的问题便暴露出来。

  相比之下,内力派虽见效缓慢,却胜在朴实刚健,只要肯下功夫、按部就班,到四十岁后,即便不能名震一方,也可有所小成;对敌时也多以力破巧,不需劳心费神,实在稳妥得多。

  今年,他已二十九岁。春节一过,便是而立之年。

  做杀手这行的,能活过二十五,便算是“高寿”——头上顶着“天下第一”这虚名的人尤其如此。

  事实上,在最近五十年中,乐言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望见“三十”门槛的人。他的脑子还很灵光,招式也不曾迟滞,然而看着年龄相近的同行们一个个变成路边插破木板的小坟堆,到底,还是会升起些时不我待的慨叹。

  何况,阿瞳的年龄不等人。

  每过一个春节,她都离十八岁更近一些。

  十八岁,对于少女来说,正是仲春一般暖意盎然万物发生的好时节,可于阿瞳,却是被人商议拟定的,生与死的界限。

  傅敏予信守诺言。数年不曾有外人迈入这小院一步。且竟然在乐言外出任务时,派人来院中保护。

  正因如此,乐言心底的疑虑更甚。“等她长大,我便杀她”的诺言被他放在心上反复琢磨;夜间噩梦,总是阿瞳身首异处的身影和划破天际凄厉的哭喊。

  他是曾亲眼见过傅敏予动手的人当中,唯一尚存世间的。可惜这于了解傅敏予无益,只徒增心底的恐惧。以他贫瘠的想象力,实在推断不出,天马行空变幻万千的傅敏予,这次,会用怎样的方式。

  唯一可知的是,傅敏予是“攻心”的人,她的乐趣不止是让人死,更是玩弄人心,享受人的疑虑、恐惧、绝望,让人不得好死。就算落到阴府,喝了孟婆汤,转过几世,这死亡的痛楚和恐惧,也会深深地烙在灵魂里,无法消去。

  每思及此,他便觉不如亲自动手。

  迅速利落无痛苦。

  然而事到临头,却又总因为一碗汤面,或是一件贴身的新衣,举棋不定。

  如何是好呢?

  无数夜晚的辗转反侧后,乐言决定:将阎罗飞刀绝技传予阿瞳。这样,即便自己战死,阿瞳也不必为傅敏予的追杀提心吊胆,阎罗飞刀也了却了后继无人之忧——正是一举两得,一石二鸟。

  如果教学相得,还能蒙阿瞳送自己一程——正如,自己送师父一程那样。

  不幸的是,对“江湖”概念淡薄的阿瞳,全然无法体会他的纠结、烦思与苦心。

  只见她闻言大怒,一蹦三尺高打断乐言的话:“你才年纪大了呢!你全家年纪都大了!”

  掰指算算,她已来此三年有余。乐言未曾问过她确切的年龄,但想来,大抵也到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青春年华了吧。

  正是心眼似针尖,介意容颜、介意身材、介意年龄的时候——乐言却没有注意。

  也不能全怪他。

  朝夕相处本就容易忽略彼此的改变,何况阿瞳在本该抽条的时节,竟连续三年硬生生一寸不长。

  “呃……”乐言偏头冥思,忽然福至心灵,展颜,下蹲,凑近阿瞳面前,用哄骗般的语气蛊惑道,“练武能长高哦。”

  哪壶不开提哪壶。

  阿瞳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

  “咚”一声,她奋不顾身地用前额猛撞乐言的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