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鬼为人(7)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23 23:30      字数:2913
  两败俱伤。

  乐言被撞得晕眩,只得平躺在草地上。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用这个角度看世界——即刻,他觉得应该迅速开始习练脑袋专用的金钟罩。然而,下一刻,关于武学,乃至于俗世的一切,就像暖阳拂过晨雾,顿时烟消云散。

  头顶是蓝的天,有淡淡的流云。

  身下的草地松软,从本来干涸而坚硬的土地里钻出来,保养得齐整,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清香。视线的边角几抹苍翠的影子,是买这院子的时候附赠的植株,不知名的,本该早已呜呼哀哉,却莫名地忽然老木逢春,如今,早已郁郁葱葱——阿瞳甚至还能用它们制作小盆栽,每次上城便拿到集市卖了换糖,吃得满口蛀牙泪水涟涟。

  远处是叮当的泉水欢乐的歌声。

  鸟鸣清脆,此起彼伏。

  风穿堂而过,带来花瓣飘落时碰撞树叶的轻响。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间死气沉沉的三进屋子,变得如此生机盎然了?

  热腾腾厚实的米饭味越过青草、花瓣、泉与泥土的芬芳扑进鼻孔,乐言本能地撑起身,向厨房方向张望。

  那对散播馨香的羊角辫,今天也死蠢、分叉、不对称,勉强在窗棂顶上露出点影子,摇晃着,蹦蹦跳跳地。

  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如此。

  生活中重复的、繁琐的、普通的,便是她乐此不疲的。

  ——那些看似容易的事,包含着无数令人咋舌的陷阱。乐言曾妄图搭把手,但不久,就留下一句“要我包五个饺子不如让我出门杀五个人啊!”的号泣,逃之夭夭。

  于是有时会梦到阿瞳是妖怪,有法术。

  其实哪里有法术?

  又或者,每个太阳升起的日子里简单的坚持,就是她的法术。

  如此手巧、反应快、神经粗壮、坚韧能吃苦、心气平和知足常乐不醉心功名……简直是习武的上佳材料,只消三五载,就算不能继承这天下第一的衣钵,也能站在高手的顶端。

  可为什么,她就是不愿意呢?

  “我为什么要习武呢?”

  被乐言坚持不懈地正面询问加旁敲侧击一百三十七次之后,阿瞳终于挨不住,反问道。

  “这个嘛,”乐言一看有机会,忙做业内精英状,“习武可以强身健体,锻炼反应,增长……”

  “你若说太极拳、八卦掌之类强身健体便罢了,”阿瞳“哼”了一声截过话头,“可这阎罗飞刀,连守势都极少,多以攻为守,更有以命搏命,除了杀人之外,还有其他用法?”偏着头,斜睨着乐言,一脸“就知道你是大忽悠”的鄙夷。

  乐言语塞。

  “若真要问为什么,”阿瞳耸耸肩,“我不杀人,所以不想学,只是这样。”

  “但如果……”乐言蹲下身,直视她的眼睛,“你不杀人,就要被杀呢?”

  “哪有这样的道理?”阿瞳微微笑着,扬了扬眉。

  “莫忘了‘成人之约’,一旦你到十八岁,我便要杀你的。”

  “又是这话,你也太没良知了吧?我十三岁入你家门,为你做饭洗衣整院子,忙得脚不沾地、手上起茧,一声‘谢’都没有便罢了,竟还要杀我?”阿瞳眨巴着眼睛,无辜又无畏,“你是怕我到时候要工钱当嫁妆啊?直说嘛!”

  乐言被她一搅,差点笑出声,抿了抿唇,好容易绷住脸:“你……若不想被杀,也可来杀我。”

  “这就更莫名其妙了,”阿瞳翻个白眼,“你供我吃,供我穿,供我读书,护我周全,有好东西总先留给我,闲下来就不顾危险带我出门玩,只是为了让我杀你?您是深爱白眼狼,还是东郭先生附体啊?”

  “啊,这……”

  阿瞳本就伶牙俐齿。

  前两年,乐言因她素喜读书,便托州牧徐雍寻先生,谁想徐雍一句“除了我谁还敢教你家孩子”便揽下来。从此徐雍便常微服来访,亦常互通书信,探讨研习之下,别的未见长进,口才却日渐凶残。先时,乐言颇有招架之功,如今,已时常毫无还手之力了。

  “好好过日子吧,”阿瞳站起来拍拍他的肩,“别老想这些有的没的。你做杀手太久,被拐带坏了,说到底,人本就不该被买来卖去,限时杀死啊——和你说多少次了,这个工作不好,风险高收入低,容易殉职还没有赔偿,你一身本事,做什么不好?”她的脸上现出最令男人恐惧的“七大姑八大姨嘴碎专用表情”,“老大不小,也该找个姑娘安定下来啦,你这样我多愁啊!上次徐伯父不是说,要你去官府当侍卫么?吃皇粮还有休假,怎样,考虑一下?”

  乐言哑口无言。

  这死丫头,这几年跟在他身边,世面见得多,胆便肥。还真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说——简直快要想不起她初来乍到掉窝小鸟似怯生生的样子。

  阿瞳如大获全胜的将军般志得意满地转身:“锅里还炖着鸡呢,我先去了。”

  “哎,乱七八糟,都谁教的。”

  她走出五六步,乐言方回过神来,掩面叹息。

  阿瞳回头,嫣然一笑:“我娘!”

  蜂蜜色的阳光细细洒在她脸上,落在斜挑的眉峰上,滑过微眯起的眼角边,跌进龇开的唇齿之间。

  她就这样笑着。

  没心没肺的。

  江湖的纷争都不入她的眼。

  她关心的,不过是灶台上翻滚的鸡汤。

  乐言可笑不出来。

  夜已深。

  月色微凉。

  他平躺在床,圆睁着眼,想很多事。

  比如傅敏予什么时候会忽然出现,出现的时候会带着几个人。

  比如要用哪种手法才能以一敌多、滴水不漏。

  比如……

  ……要不要换个工作。

  说到底,当初怎么会选了杀手这行?

  乐言定定地看着床帐上的纹路,蜿蜒幔回的曲线,就像他人生的路:

  十岁时,母亲为助情人夺取武林,不惜在一个静谧的午夜,亲手刺死当时声震海内的父亲。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倾尽声名的付出,换到的,不过是负心人厌烦蹙眉后决绝的转身。

  娇骄如母亲,一生被人捧在掌心,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打击?于是神智混沌,性情偏执,形容枯槁,一夜白头。

  乐言是从母亲破碎的言辞中得知这一切的。哭过三夜,他用那一把刺死自己父亲的刀,刺杀了已癫狂错乱的母亲。

  那之后,师父成了乐言最亲密的人。

  身为一代宗师,师父将绝顶武功倾囊相授;身为父亲的故友,师父以一己之力,在仇敌的围捕中笑着叫他不要害怕,一次次带乐言脱离险境,在夜里哄他入睡,给他讲父亲当年的豪勇和憨傻……

  乐言在这温暖的羽翼下幸福地蜷缩了四年。可垂垂老矣的师父,到底敌不过蒸蒸日上的武林盟主徐雍。师父瘦小的身体在自己怀中慢慢地僵硬,冰冷;乐言的心也跟着僵硬,冰冷。

  就是这时,傅敏予出现在他的视野。

  “想要报仇吗?”那天的傅敏予和初见时的阿瞳一样高,也扎着两个小小的羊角辫,笑着清纯而无害,“别怕,我会帮你的。”

  又是同一把刀,沾着父亲与母亲鲜血的刀,终于刺进令他家破人亡的那人的心脏。

  从此,乐言在杀手的旅途上一路到黑。

  “我这般的人生,还能有其他终点吗?”乐言悄声说,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遥远的彼方那些已逝的故人。

  “为什么不能?”一个声音回答。

  乐言猛地弹起,吸上天花板,扣住飞刀:“谁?”

  阿瞳的眼睛从床下扑闪扑闪地露出来:“我说,我爹也出轨,还把我娘逼死了;然后我爹还在我面前被杀了,我怎么就没去当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