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海底针(6)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23 23:30      字数:5901
  【陆】

  第一个月的份儿钱下来,是光亮亮六块大洋,竟比杨宣成当巡警时多上一半。此时的杨母欣喜盖过了忧虑,兴冲冲地张罗着包馅团子吃。惜缘帮着她将鸡蛋、粉丝、豆芽、白菜拌在一起,杨宣成蹲在院里剥蒜,只有木桦百无聊赖地抽着烟坐在门框上晒太阳。

  自打来到杨家后,木桦很快就被杨母宠得不像话。之前黑面虎悄悄将木桦的身世告诉杨母,对于这小辫杨暗自与别家女子生育的孩子,她一开始在内心还有些排斥,每到夜里想起当年旧事,还会忍不住掉泪,对木桦的态度也是不远不近。但木桦伶俐精明,言语中常哄杨母开心,比起平日少言而倔强的杨宣成来,显然更得杨母欢心。

  而杨母的心思是,杨宣成早晚会走他爹当年的路,某一日踏出家门去四海漂泊,是个指望不上的,于是就起了将木桦留在身边伴老送终的心思。更兼木桦这年纪正是发育快的时候,不知不觉间眉眼越来越像当年的小辫杨,杨母渐渐也就把他当成了亲生孩子看待。老母宠小,这是屡有验证的老话,因此顶门立户的老大,多半在父母宠爱上也就略亏些。

  杨宣成看木桦闲极无事,忍不住笑道:“弟弟,你这两天菜窖挖得怎样了?”

  木桦撇嘴道:“慢慢来吧,离冬天还早呢。

  “等你挖完了,里面还得修持呢,再说了早挖完早储菜,到后面买的人多,菜就贵啦!”

  这边两人还没说完,里面和着面的杨母就开口道:“你当哥的不能伸把手啊?你这两天别去码头了,一起干当天就能完活。那码头上又有什么值得天天去的?”

  这边正说着话,忽听有人敲响院门,这敲门声轻且慢,听来生疏得很。杨宣成应了一声便起身掸了蒜皮走过去开门,却是欧秀珍俏面微红地站在门外。见对面的杨宣成有些惊讶,欧秀珍退了一小步,先低了头,却不开口说话。

  杨宣成强忍着突如其来的满腔欣喜,笑道:“怎么是你?哦……有事么?”杨宣成自从九峰山回来,也有大半个月了,老实说他很想找个借口去女校见见欧秀珍。这些日子有太多的见闻想要与她分享,还有关于未来太多的想法要说与她听。但杨宣成屡屡犹豫之后,却没有去找她,原因是只要他一走近女校,没来由就有些心慌,更兼杨宣成打心眼里讨厌罗公子,也惹不起罗公子,只能躲罗公子常去的地方远些。所以这一直想见而未能见的欧秀珍忽然出现,倒真是圆了杨宣成的一桩难言心事。

  欧秀珍轻轻匀了匀气道:“你回来多久了?”

  “不到一个月吧。”

  此言入耳,欧秀珍悄悄地撇了撇嘴。心里想问问眼前这犟人,为何回来这么久都不去看看自己,可话到嘴边却是实在难以启齿,只好点头道:“听说你去码头找了份差事?”

  杨宣成点点头,“嗯”了一声,正想着该如何向她解释其中的诸多意思,欧秀珍却眼光一转,微微侧头躲开杨宣成的身子。见院子里的木桦正瞪着大眼向这里看着,屋里杨母与惜缘俱是两手粘面,俩人斜着身子一个姿势地从屋门里探出头来看向这边。一时间三双眼睛都聚焦在她的脸上,欧秀珍顿觉面上发烧,侧了头后退两步道:“这门里门外的,我们到外面来说。”

  杨宣成应了一声带上院门,紧走几步跟上前面缓缓而行的欧秀珍。

  其实不用杨宣成解释,欧秀珍已经从老甲那里打听来一个大概,按她的意思,是发自内心地不愿意杨宣成走上这条路。一来是欧秀珍自诩正经人家女子,对这些把头、混混们自然是远避之犹嫌不及,更不愿让自己的亲友趟入这摊浑水里,牵连自己;二来是杨宣成论见识、论品行,都不在那些学堂的男生之下,应该想法子进学堂、长学识才是正经人的出路,像入江湖这般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邪门歪道,是万万沾染不得的。

  而且交好女伴们身边的护花使者,除了同学之外就是某家店铺的少东、某家公子,自己身边若是带着这个“混江湖的”,那是根本谈不到一个圈子里的。因此她心思翻转犹豫许久,心下焦急却又等不来杨宣成,只好硬了面皮自己找上门来做规劝。

  两人就这般边走边说,欧秀珍拉拉杂杂说了好些,到后来有些话虽然藏在心里许久,却终究说不出口来,只好无奈地仰头看着杨宣成的眼睛问道:“你懂了没?”

  杨宣成没想到自己时时思念的欧秀珍,大老远的走到这里居然是为了给他上课,为了阻止他而来。方才乍见之下的惊讶与喜悦,渐渐被无奈与烦闷淹没。欧秀珍说得越多,杨宣成心中便越发地逆反起来,他觉得欧秀珍与那罗公子竟然越来越像,简直就是同一类人,只不过后者是把对穷人的轻蔑与无视赤裸裸挂在脸上,让人离得老远就能一眼看到;前者则是把这轻蔑与无视藏在心里,只在背过身后它才隐隐出现在嘴角上。

  杨宣成的脚步越走越沉,渐渐落在欧秀珍身后,而欧秀珍浑然不觉,依旧在为他筹划着未来:“等你从学堂出来之后,可以到洋行、公司里去谋差事,天天穿西装,系领带,你身材好,撑起衣服来也有型。哎,我学了服装设计之后,还可以给你设计衣服,让你穿的与他们都不一样。将来你工作有成了,可以做到管事、经理,甚至董事长,还可以有你自己的公司!”

  欧秀珍忽然转身,看见自己身后默然跟着的杨宣成眉头紧皱,目光游离,面色暗淡,只差把“不高兴”这三个字明白地写在脑门上。欧秀珍急得轻轻跺脚:“我……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

  “大小姐,每个人生来就不尽相同,各有各的活法。尽管富贵天注定,但做事凭本心,只要有力气,每个人想做什么就可以去做什么,谁也没有权力用‘为你好’这样的借口去约束别人,让别人按照他设计的轨迹去活着!让别人活得符合他的心意!”

  这抢白太直接,欧秀珍的面色一瞬间变得惨白。而杨宣成却意犹未尽,仍自急速地说着:“在你看来很简单的事情,放在我的身上也许就很难;在我看来很正常的事情,你也许根本无法理解。我以为这并不妨碍我们交朋友,更不应该成为我们互相要求对方改变的理由!我想你知道,有些事情对我而言我做不到,因为我是我,我不是你!”

  杨宣成还待说些什么,却看到欧秀珍惨白的脸色,他心里一软,闭嘴把后话咽回了肚子。而欧秀珍面色由白变红,再由红变青,接着她一转身拔腿便走,走了几步却回过头来疾行到杨宣成身前,从背着的书包里摸出一条浅灰色的围巾用力摔进杨宣成怀里,而后发足飞奔跑开了。

  杨宣成手捧着围巾,看着欧秀珍跑远,消失在巷子拐角处,心里不但没有发泄情绪后的快意,反而有一种渐浓渐沉的不安与懊悔。他立在那里想了许久,终究还是叹口气,走回了家。

  转眼间入到腊月,河面结冰不能行船,扛活的大多都分了些钱回家等着过年,留下看码头的也是每天以凿冰窟窿钓鱼为乐。大家主要的心思也就是忙活这过年了,祭灶、买门神、贴吊钱、办年货、扫房子,诸多事情都等着要忙。

  年底,杨宣成从码头上领回来一个十块银元的大份子,他趁着下大雪之前,找朋友一起帮忙把漏了两年多的西屋顶修缮了一下,然后认真地置办了一些腊肉、白菜回家,想过一个好过往年的年三十。木桦也决定不回山去过年,那边冷不说,更没有天津城这许多热闹,他还想着接黑面虎下山来,正月十五一起观灯吃元宵呢。

  杨母的身体自打上次罗公子指使人来欺负后,一直就在卧床吃药,随着年根临近,沾了喜气竟然有些好转,也跟惜缘说那就把许先生接来一起守岁,大家都是沾亲带故的,这么多年都没曾聚在一起,一定要准备些好年货,好好地在一起说说话。

  大年二十七中午,码头上的兄弟来敲门,送来一袋子花生、瓜子、关东糖等等零食和十几枚鸡蛋,说是码头上给各位把头准备的。又递过来一张纸条,说海哥买了二百斤白面,让面铺裁成两斤一张的纸条,散给附近街面上日子过得紧巴的街坊们和家里人口多的码头兄弟,特别关照过这第一张要先给杨宣成送来,一定让大家过个舒心年,若是有什么难处等开年再想办法。

  眼看着过了腊月二十八就是腊月二十九,可一直没等到黑面虎来,木桦便有些坐不住了,门里门外地有些魂不守舍。在他意识里,黑面虎严厉却不蛮横,偶尔暴躁却不糊涂,未必是个宽容的父亲,却一定是个可以依赖的父亲。

  这些年来木桦一直把他当成生父,惧怕、崇拜、怨恨、依赖种种情结都牵扯在这父子之间。而这种怕并不是胆小畏惧,是父子之间从内心深处滋生的认同与服从感,也是传统文化孝道的核心,所以才有正值盛年曾经领军斩将督抚一方的大人物们,仍然一语不合被老迈的父亲举着拐杖追打而抱头鼠窜的故事。

  木桦这般坐立不安,杨母看了也是劝他:“你义父那里上下百十口人呢,要过年也有诸多的闲杂事情,抽不出身来也是难免,再说他要进城也未必容易。等等他吧,能赶上三十的饺子就好。”

  年三十这一天从早晨开始,烧热水、贴吊钱等等,主要忙活的就是吃饭。炸腊肉、煎小鱼之外,还要准备肉馅、素馅的两种饺子。杨母、许思汀、惜缘、杨宣成、木桦,五个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忙碌着,可直到饺子上锅,也没等到黑面虎来。

  许思汀点头道:“应该的,山上的都是他手足兄弟,他这人讲义气,对人实诚,这大过年的你让他扔下朝夕相处的弟兄们自己进城,他准拔不开脚。所以我看他恐怕要到初二才能来吧。”

  话虽这样说,可木桦却失望至极,只觉得自己被干爹扔在了这里,像一个把玩腻了的器具,从爱不释手到放置角落渐生灰尘,而自己竟没有挣扎或倾诉的机会,只能看着他一步步远离自己。这般越想越觉得委屈,木桦竟忍不住落下眼泪来。

  泪珠一落可心疼坏了杨母,连忙从炕上挪过来一把将木桦搂在怀里好言安慰,而这一搂让木桦更加觉得委屈,满腹怨气陡然倾泻而出,竟哽咽起来。杨宣成与许思汀连忙出言安慰,惜缘也拿了擦脸的布巾递来。好好的一顿年三十饺子,被生生搅凉了。

  第二天一早,扫院子开院门,街坊四邻们相互串门拜年,码头上的几位把头也到杨家来拜年兼着认门,迎来送往中度过这大年初一。

  俗话说初二是姑爷节,是各家姑爷们携妻带子拜会老泰山的日子。可一大早的,天津警察局门口就放起鞭炮,百十挂长鞭足足放了有半个小时,然后贴出来一张带着大印的布告,上写了日前长年为祸京畿地区的九峰山土匪尽数被歼,匪首黑面虎中枪毙命,警察局将其山寨踏平,扫荡一空,天津治安面貌大振云云。

  消息传来犹如晴空霹雳,将杨家一家人都震惊在了当场。杨母心神慌乱,木桦六神无主,许思汀眉头紧锁,杨宣成目瞪口呆,惜缘瞪大双睛。看着众人手足无措,杨宣成急忙披上棉袄出门,找老甲去探听情况。老甲带着他走了一整天,从各处的只言片语和街头的种种流言中,才弄清了事情的大致情况。

  都说是罗公子不知道通过谁、什么时候搭上了九峰山上的二当家索三,也不知道许给了索三什么好处,竟说动了这位山寨里四梁八柱之首的大炮头反水。索二当家趁着置办年货的机会,私自把罗公子提供的十余支长短枪偷运上山,带着亲近手下在大年三十晚上骤然发难,竟一举控制了聚义厅,逼住了大当家黑面虎和其他头领。索二当家根本没开口没劝黑面虎下山接受招安,直接发令开打,一瞬间聚义厅里枪声响成一团,分不出谁与谁的鲜血喷溅在墙上。

  结果是黑面虎身中数枪当场丧命,海鹞子带着重伤跳下断崖生死不明,马老道叹口气回山继续当了道士,管粮台的焦大户见大势已去,也认头跟了索二当家。剩下的一众喽啰们当场散去大半,留下了三十余个愿意跟着下山的,于是索三一把大火烧了山寨,带着人到罗公子那投诚了。

  许思汀叹口气道:“但凡是入了黑道的,要么被招安,要么被剿灭,要么被火并,没别的结果。”

  木桦将牙齿咬得嘎吱作响却一言不发,任凭泪水如注顺着脸颊流下来。杨宣成回想起黑面虎对待自己的诸般好来,怒恨难抑,嚷嚷着要亲手杀了索三给黑面虎报仇。他这愤恨的表现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外,许思汀不禁侧头瞟了一眼杨母,心想:看看你儿子的变化吧,如今也喊着要打要杀了。

  杨母果然心中一动,思量着小心开口道:“他与你爹是师兄弟,说起来也算是咱家的一门亲戚,这仇自然是要记着的。可你若要报仇,就要慎之又慎,毕竟人命关天啊。”

  杨宣成一仰脖子道:“他这样对兄弟背后捅刀的人,谁还拿他当人看?若不给他个教训,岂不让天下的结义兄弟寒心!再者说我师叔并不是大奸大恶之徒,纵然入了黑道也是罪不至死,放他一条生路又如何?那索三分明是拿了我师叔的命去做买路钱、投名状,成全了他的荣华富贵!他杀我师叔时又可曾想过人命关天?更何况师叔与我爹多少年的同门兄弟,今天他遭难,我若是装作无事一般,明日我有难时,谁还会对咱家施以援手?谁还会对我讲忠义?”

  实际上杨宣成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就已经抱定了要报仇的心思。在杨宣成看来,索三该杀之处在于,第一他杀了黑面虎,而且是偷袭;第二是他背叛山寨,不管他有何理由,是他背叛在先。所以杨宣成以为,杀索三前者是因为私人恩怨,后者是因为“江湖规矩”,背叛的就得死!

  杨宣成心中愤慨,因此言语上也有些激烈,杨母自觉受了顶撞,心里又是护犊情深,情急之下拍案道:“你师叔费尽心机让你把木桦带下山来是为啥?就是为了让你们两个别再沾惹黑道,别走他的老路,保全自己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这是老辈人的良苦用心,你们却要喊打喊杀地硬往火坑里冲,你又有几条命可拼?你去杀别人,焉知别人不会来杀你?”

  话不投机半句多,杨母气愤地坐在一边独自抹泪,一屋子人再也无人说话。

  一家人再也没有吃饭的心情,惜缘与许先生告辞回家,临走时许先生还叮嘱杨宣成道:“别让木桦急于报仇,也别让人知道他与黑面虎的关系,这事得找个时机从长计议。”说罢许思汀又用手点了点杨宣成道,“你也是一样!”

  待杨宣成送客完毕转身回屋,杨母已经立在屋门口等他了,开口第一句就是:“人的命,天注定,你可不许去报仇!”杨宣成深明母亲的心思,尽管心中已经打定了报仇的主意,嘴上却还要应付道:“我知道,您放心母亲,我肯定不会轻举妄动,这是件大事,要好好地合计。”

  杨母点点头道:“那就好,你去劝劝你弟弟,他一直在屋里蒙着头哭呢。”

  杨宣成依言回房,果然看见木桦缩在被窝里,他心中一软,叹口气暗想:果真是命啊,我们两兄弟这下都成了没爹的孩子。想到此处,杨宣成心中难受,抹了抹涌出来的眼泪坐在床边,待轻轻揭开棉被才发现,被窝里塞的是一个枕头,木桦竟早已不见踪影!

  杨宣成连忙直奔母亲屋里,也没有木桦的影子,杨母这才着了急,挣扎着起身催促道:“你赶紧去追啊,去找啊!”可这大半夜的,谁知道木桦去了哪里?又该去哪里寻找?

  杨宣成出门心中寻思,木桦若是回山毫无意义;他若是去找索三寻仇,也不知道人家的下落;唯一有可能的就是他怨恨之下去杀罗公子。可这罗公子的家在哪里呢?杨宣成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只好去找欧秀珍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