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海底针(7)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23 23:30      字数:5400
  可欧秀珍前日在杨宣成那里受了抢白负气回家,这些天来都闷坐着闷闷不乐,回想起这木头人说的字字句句,时而怨恨得咬牙切齿,时而惦记得眉头紧皱。这时听这木头人竟然破天荒地找上门来,只当是他转了心性,来求自己原谅。这才算是如同服了顺气丸一般,有了些眉展心宽的情绪。可她女孩儿家心思多,想不能这般轻易让他得逞,需要略给他些苦头吃,他才会懂得珍视自己的那一份心思。于是欧秀珍打定主意,要故意慢些下楼,让他好好地等上一等。

  她这边好整以暇地嘟着小嘴磨时间,杨宣成在院门外面可是如热锅蚂蚁般立不住了。围着门前台阶转了几圈之后,仍不见欧秀珍露面,杨宣成情急之下再也顾不得礼貌,一个跨步原地跃起,半空中踹墙借力一个飞脚就跳进了院里。这大半夜的,院子里跳进个人来,一下子把满院的人都惊醒了,纷纷披着棉衣出来。

  欧秀珍的大哥欧国梁端着顶门杠死死顶住屋门道:“外面谁啊?我可报警啦,我是警局办公室的欧大秘书!我……我家里有枪的啊!”

  杨宣成顾不得理他,跺脚压了声音喊道:“欧秀珍,快点出来帮忙,人命关天的大事情!”

  直喊了两遍,欧秀珍才推开窗子冷颜道:“你终于来找我啦?”

  杨宣成急忙分说道:“你快告诉我罗公子家在哪?我弟弟找他寻仇去了!我得赶紧去拦着他。”

  欧秀珍听了一愣,还是答道:“他住租界里,霞飞路,你真要去找他啊?”

  杨宣成朝她重重抱拳相谢,跃出墙头飞跑而去。欧秀珍忙着披衣出来追着道:“你别跟他硬来啊……你等等我。”

  跑出几步欧秀珍忽然转身跑回院里,到大哥的门口猛敲房门:“大哥你出来!大哥你是不是听见杨宣成说话了?你是不是在给那姓罗的打电话?”屋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欧秀珍附耳听了听,更急得拍门道:“大哥!你这是把杨宣成他们哥俩给卖了!姓罗的给你什么好处?你天天卖我的行踪给他还不够,还要卖人家无关的旁人!你有点良心好不好!大哥!大哥我不许你打电话!”

  杨宣成一路飞奔到租界,拐过巷子,远远看着罗宅灯火通明,二楼间的外廊上人影攒动。他俯下身围着院子绕了一圈,没找到可以翻墙而入的地方,这深宅大户果然是名不虚传。急切间杨宣成在西墙下看见一个用来清除院内积水的出口,有两只巴掌大小,用做成网眼的铁丝拦着,杨宣成便爬下去将脸贴在地上朝里看去。

  只见院子当中一身泥渍的木桦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两个人按着他的肩膀还压不住他的奋力挣扎。罗公子似乎是晚宴的酒劲未醒,步履有些微晃地从屋里走出来,站在一层的围廊里手扶着栏杆哈哈大笑:“看见没?这样的穷棒子也想来杀我?他有这实力么?也配做我的对手?”罗公子伸手点指木桦,“龙生龙、凤生凤啊,土匪的儿子就土匪!他干不了别的,他就是个土匪!他生了儿子还是土匪!”

  木桦已经被人堵住了嘴,但他脸上暴起的青筋,能看出他此时面对仇人怨怒交加,恨不得扑过去咬上一口。罗公子打了个酒嗝笑道:“就凭你还想动我?你有这本事么?你想弄死我是做梦,而我想弄死你就只需要动动手指头而已,这就是你跟我之间的差别!”

  罗公子回首拿过来一把精致的小匕首把玩:“这也叫杀人的家伙?看着像水果刀。”正要随手扔掉,忽然想起什么改变了主意,笑吟吟走下台阶俯身对着木桦道,“别怕,我这人心善得很,我不会弄死你,就是给你做个记号。我拿它在你脑门上刻个‘匪’字,让你走到哪儿都好认,让正经人远远看见就躲你远点,省得你再去害人。”说着他笑嘻嘻地揪起木桦的头发,举刀往上就刺,嘴里还念叨着,“别怕,不疼,马上就好。”

  杨宣成再也看不下去,他爬起来奋力翻墙,几番用劲却依然够不到墙头。情急之下,他抓过一边的几根竹竿用手攥成一捆,后退几步小跑着将竹竿在墙角处猛地一撑,要借力飞过墙头。这一下可算是拼命一搏,在竹竿的劈裂声中杨宣成越过高墙,却被院墙上防盗的碎玻璃在腿上、身上割破了几条伤口,右大腿瞬间就被染红。

  他方一落地,就被眼尖的护院家人扑上来,杨宣成顾不得想什么挤按化抹,全凭着本能与血勇,拉开架子硬对硬地迎上去。老话说,一夫拼命,万夫难敌,更何况他绝非一般的庸手可比,一时间院子里被他打了个人仰马翻。罗家护院在招架拦阻间纷纷倒地,弹指间竟被他冲到了罗公子身前。

  罗公子对杨宣成的越墙而入,先是惊讶,后是愤恨。他想不透这小子怎么回回成心与自己作对,自己已经饶了他几次,这小子却变本加厉屡屡重来,这不仅是自不量力,简直有些阴魂不散了。看着杨宣成扑到身前,他一声咒骂举了匕首便朝杨宣成脸上刺去。

  匕首的握法有正有反,一般柄尾与手掌的虎口平齐,刃朝后贴住小臂为常见,这是利用匕首的锋利,以臂力拖割在对方身上形成大条伤口为目的。或者正握把柄,以拇指顶住护手,利用匕首的尖锐刺击敌人。而像罗公子这般如捏炒勺般捏着匕首把在杨宣成眼前乱晃,自然是破绽百出。

  杨宣成抬脚弹踢,正中罗公子手肘,匕首打着旋儿飞起来一人高。杨宣成踢腿未落,另一条腿蹬地跃起,半空中一脚当胸将罗公子踹倒,再伸手抄了匕首就要扑上去挟持罗公子逼他放人。

  这当口有罗家下人不要命地扑上来从身后将杨宣成拦腰抱住,杨宣成不愿伤人,却挣脱不开这人的死死搂抱,几番挣扎之下只好将匕首插入那人手掌一转,那人才算吃疼放手。等杨宣成再抬头时,罗公子已经平举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的胸口:“打啊!闹啊!我先给你穿个窟窿!”

  两人四目相对,各人眼神中俱都是愤怒和杀意,只不过这回罗公子又一次占了上风,杨宣成再无还手翻盘的机会。

  “你成心跟我作对是吧?你以为我不敢弄死你是吧?小子今天我就要你见血!我让你蹦,我先打折你腿,我看你怎么蹦!”说着罗公子下压手腕一枪打在杨宣成脚前的地上,枪弹溅起碎石和火花,“你蹦啊!你跟我蹦啊!”又是两枪打在地上,罗公子举手指向杨宣成的膝盖。

  正在这时,有人用力猛砸罗家院子的大门,三两下之后声音微顿,继而更加响亮起来,似是来人不甘手敲声音弱小,特意捡了石头握在手里砸门,随即门外有人喊道:“姓罗的你给我开门!你敢伤他我跟你没完!”正是欧秀珍好容易找到人力车一路直追而来。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罗公子,此时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明显神情一滞,眉头紧皱起来。而外面的敲门声却不绝于耳,似乎不把这大铁门砸开誓不罢休。罗公子无奈地叹了口气,示意下人去开门,自己则退开两步关了手枪的保险。

  大门打开,欧秀珍扔掉石头跑进院子,先看了看事态,便跑到杨宣成身边,见他腿上几条血口,几乎把裤腿洇红,急得跺脚道:“姓罗的!你都对他干了什么?”

  罗公子气急反笑:“大小姐您先仔细看看吧,匕首在他手里,那伤口是他自己弄的,我不但没伤着他,我的人还让他打伤一片呢!”

  杨宣成与欧秀珍解开捆着木桦的绳子,见木桦脸上青紫片片,已经是挨了一顿狠打,而额头上被罗公子用刀割了两个竖口,正是“匪”字的中间那两竖。

  欧秀珍忙摸出手帕来给木桦止血,不忘回头道:“你怎的下手这般狠!”

  罗公子被她气得几乎无语:“我狠?他拿刀子捅我的时候他不狠吗?我要不狠现在躺下的就是我了!你居然向着一个土匪,你到底是帮哪一边的?”

  “你要是不把人家逼到绝路上,人家能当土匪吗?你还总说自己心善,那干吗要赶尽杀绝?你就是伪善!你虚伪!你恶毒!”

  罗公子气得把手枪狠狠摔在地上:“你讲不讲道理啊!他们是匪,我是兵!天下有兵不抓匪的道理吗?全天下的土匪都是我逼上山的吗?我不对他们赶尽杀绝,他们要祸害多少人?你以为这小子是好人?”他一指杨宣成,“他才是处心积虑要占你便宜的,他才是虚伪的骗子!混吃混喝的街头混混!你喜欢这样的人,会耽误你一辈子的!”

  欧秀珍面色一红:“不用你说,我再也不信你!我们走。”说着拉了杨宣成与木桦往外走。罗家人要阻拦,罗公子挥挥手长叹一声,无比颓废地蹲下来坐在台阶上。他此时此刻只觉得身心俱疲,真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又有诸般的委屈与不甘心在胸中交织,将一颗心拨动得生疼。罗公子连连摇头,低语道:“他会对你好么?他能给你什么?他哪里比我强了?你在上他的当啊!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会满意?”

  放走了三人的罗公子更不开心,因为他所看到的是这三人搀扶着一同而去,自己则是被剩在院子里的孤家寡人,而且三人中谁也没有回头来说些感激不尽永不再犯的话,似乎他们认为其所作所为是天经地义,而自己释放他们也完全是理所应当。

  最让罗公子受不了的就是这种冷眼与轻视,早知道是这般结果的话,他方才绝对会扣动扳机先在杨宣成身上打个窟窿,哪怕欧秀珍因此与他反目。因为只有杨宣成死掉了,这场竞争才会彻底结束,活人不论如何总还是会有机会,而死人的结果就是慢慢被人从心里遗忘。

  一时间月冷星稀,树影暗驳,罗公子看着三人远去,竟几乎落下泪来,一股针刺般的疼从心底浮上来,紧接着一阵从未有过的恨意顺着这股疼痛如火山般喷薄而出。罗公子缓缓抬起右臂张开拇指与食指比画成手枪的样子,慢慢瞄准远处杨宣成模糊的身影:“砰!砰!”

  木桦被救回了家里,皮肉之伤尤可治,但额头上那两条刀痕却是一定会留疤的。欧秀珍帮着点灯清洗伤口,杨宣成脱掉木桦的衣服帮他推拿化瘀。杨母披了衣服手扶着墙慢慢走进来,眼见得木桦满脸血污双目紧闭,她心疼得紧皱眉头胸口一酸,只觉一阵眩晕扑面而来,两手无力扶不住炕沿,竟一跤坐倒在地上。一时间杨家乱成一团,老太太与干兄弟两头照顾着,杨宣成与欧秀珍手忙脚乱地忙了半夜,在抬头想舒口气的时候,才发觉竟然已经天色微白。

  欧秀珍看着杨宣成疲惫地倚在桌边,双目通红,满脸的汗渍,她轻轻叹口气,拧干了布巾递给他擦脸。这边杨宣成也正好挣扎着起身,将一块布巾用热水烫了,用嘴吹着拧干了水返身递给她。两人手举着布巾站在对面,不由得都莞尔一笑,从对方手里接过来各自擦脸净手,似乎之前的种种不快都随着这一夜的忙碌而烟消云散。

  用袁文会的话说:“罗少爷您这是太过心善了,被人欺负成这样都下不去手,这事您要是不下狠心,早晚会吃了大亏。”

  罗公子晃了晃杯中的红酒,抿了一口,将这个月赌场厚厚的那叠份子钱塞进公文包里,叹口气接着皱眉想事情。袁文会也不打扰他,只喝了口酒慢慢地自顾自说着闲话:“九峰山这事您办得漂亮,全天津卫的人物对您这手计略没有不挑大拇指的,可是还有不少人替您揪着心呢。老话说‘斩草除根’,这是必须的,所谓的什么‘雷霆手段,菩萨心肠’,那都是糊弄人的鬼话。一旦心慈手软留下了隐患在外面,将来您在明处他在暗处,您提防着他报仇能绷着弦一辈子么?万一有个疏忽大意,那可就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情啊。”

  袁文会见罗公子沉默不语,叹口气接着道:“您看过《赵氏孤儿》的戏吧,这就是做事没除根留下致命后患的例子,孩子都不能留啊。这不是心狠不心狠的事,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必须要这么干。什么人最安全?死人!我们混江湖的有句俗话叫:不怕有儿子,只怕有朋友!儿子还有不孝或者懦弱的,咱可以不提防;可这人要交下个仗义的朋友没除掉,那早晚是个大祸害啊。黑面虎让您给一手铲除了,可现在不但剩了儿子在外面,还有个死党朋友天天在您身边盯着您一举一动,您这后半辈子还想睡安稳觉么?”

  罗公子也有些懊恼,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啊,当天我就该杀了他们俩!唉,没法子,我这一见她闯进来,手都软了。”

  袁文会笑嘻嘻道:“您是什么身份?这样的脏活还要您动手?您就说句话,我来办就行。”

  罗公子双眼微睁,盯住袁文会看了一会儿,笑道:“无利不起早,你替我办这事,想要什么好处?”

  袁文会哈哈一笑:“罗少爷,我为您办事,什么时候要过您家一分钱?我想要的,都不是您的东西。”他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开口道,“第一,我要您一纸封条,查封刘广海的码头。当然我也知道此事关系重大,我会给您找个合适的借口,而且后事我都安排好了。”

  罗公子点头道:“只要有站得住的借口,这不难。我要封那些穷棒子,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袁文会点点头,又伸出一根手指道:“第二,我知道您在九峰山招降的那一队人,因为警局里有人看不得您出这么大的风头,所以出尔反尔不同意收编。现在这些人暂住在宝坻进退不得,越发不好安抚,搞不好又要上山为患。我这也是帮您的忙,您把他们都给我,我保证把这些人白白胖胖养活半年,再全须全影地还给您。既为您解了麻烦,也替您养了一队心腹。”

  这可是正说在罗公子的心眼里,自打张学良派弟弟张学铭当了天津市警察局长以来,汰弱留强,革除积弊,令街市面貌焕然一新。罗公子这般花钱捐了官做的富家子弟,尽管还有些想做事的心气,但毕竟没进过讲武堂,没有过治军经验,所以很快就被从警局中边缘化。

  而罗公子在招降九峰山土匪时许下的一些承诺也就成了空头支票无法兑现,这时间一长,索三等人心里自然就有诸多不满,双方之间的猜忌与误会也凭生渐多。这一伙人天天呆在那里会闲极生事,已经成了罗公子的一块心病,但他又存了收罗这伙人作为起家嫡系的念头,舍不得放手,因此这才进退两难地卡在这里。

  袁文会这一说,对罗公子而言已经是帮了大忙,当下他眉开眼笑地举杯敬了袁文会一杯酒,马上在茶几上写了一张纸条,又画了暗记,递给袁文会,算是用来调动他这路人马的“兵符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