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海底针(8)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23 23:30      字数:4884
  【柒】

  转过元宵节,杨母的病情日渐严重,体虚、咳嗽,更兼绝少饮食,一服服药吃下去却不见好转,更多的时候就是躺在床上昏睡。偶尔有醒的时候,也是闭着眼自顾自地说些什么,字音含含糊糊,却能隐约听到似乎是年轻时的历历往事。

  杨宣成请过几位大夫来看,都说是早年劳累落下的病根,外感风邪、内伤七情,所以这病由在身体里发散了,难治。每每杨宣成都是听了别人的推荐,兴冲冲地去求了方子,最终却不见效果。人到了屡屡失望时,便会将希望寄托在神佛上,杨宣成也曾跪上一整天,求来香灰悄悄给母亲调在水里喝了,却依然无效。

  杨宣成不作罢,继续到处请名医上门。后来人家直接把话说开了,说这人一旦意识模糊,就说明病已入脑,再无药可救,所剩的也就是撑些时日罢了。杨宣成开始还强作不信,硬觉得是大夫在敷衍他,直到几位大夫都这么说,这才真的死了心,随之而来的就是痛彻心扉的悲伤。他只觉这些日子来就眼看着希望一点点从自己手指缝间流逝,费尽百般努力却无可挽留,自己学再多的功夫却换不来母亲的平安健康,心力交瘁下情绪也有些暴躁起来。

  杨母的病推及根源是早年的劳累,罗公子指使人来搜烟土时淋了雨是由头,木桦的半夜出走负伤而归更是雪上加霜。因此杨宣成便颇有些埋怨木桦的心思,怨他不懂事理任性轻浮,不知不觉间语气上便有表露。而木桦又是个心高气傲的心性,言语入耳直往心里去,在寡言少语了几天后,忽然留了封信在床上就不告而别了。信中寥寥几句,只说将来为父报仇之时,就是兄弟再会之日。

  杨宣成见了信气得跺脚,恨的是这兄弟脾气乖张偏执,行事全无眉眼高低,偏要在杨母病重时添这般乱子。内心深处更怨的则是一切事情的始作俑者罗公子,若不是他指使人上门欺负、招安山寨、欺辱木桦,家里哪会有这般接踵而来的乱子。

  好容易熬到了惊蛰,杨母一早起来忽然睁了眼,示意杨宣成把许先生父女请来。杨母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看着许先生只是流泪,又把双手在胸前合十,缓缓朝他拜了拜。许先生自然明白这是托付之意,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杨母看着杨宣成,缓缓伸出手指点了点惜缘,两手摸索着去摘自己手指上的戒指,可年深日久这戒指箍在手指上一时摘不下来,惜缘去取了油来涂上也是无用。杨母试了两次就累了,只好指指自己这戒指,又指了指惜缘,算是许给她一样东西。

  安排下这些事情,杨母便乏了,拉着杨宣成的手就闭目睡了,她不放手杨宣成也不敢抽出来,只怕惊扰了母亲,就这样让她拉着手,自己坐在地上陪着,直到累得也斜倚着炕睡过去。不知过了几时,杨宣成猛然惊醒,却感觉母亲拉着自己的手已经冰凉,原来就在他打盹时,母亲便驾鹤仙去了,让孑然孤独的杨宣成哭得好不伤心,几乎晕厥。

  杨家白事,码头上自然按规矩送来了份子钱,可钱再多,杨宣成独身一个也难以操持。宋国柱便自告奋勇地来帮他,请总管、找杠房、起灵棚、租桌椅、扎纸活,前后忙活得脚不沾地,老甲也以结义兄弟的身份帮着杨宣成迎来送往,行礼招待。

  好在杨家一来亲戚不多,二来丧事办得相对简单并不铺张,因此繁文缛节也就少了很多。惜缘也挂了子女孝,一直陪着杨宣成操办完整个白事,到后来杨宣成看她累得不成样子,劝她回去歇歇再来,惜缘使劲摇头,伸手指指他,又指指戒指,眼神坚决而明亮。

  出殡后即是下葬,杨父、杨母两人在时隔六年后终于重逢,两人如愿以偿地合葬在一处。杨宣成跪在墓碑前满腹心酸,自己以后便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了,想他们时虽然可以来祭奠一下,却再也不可能听见二老说话,眼泪便止不住地纷纷砸落在地上。

  老甲怕他伤心过度乱了心智,便凑过来道:“你总说咱娘喜欢坐在炕上隔着窗子看你打拳,你不想在这再打一遍拳给二老看看么?让他们也欢喜些。”

  这话说得杨宣成直点头,他将眼泪擦了擦,四顾要找个打拳的地方,可这坟前地面坑洼不平,杨宣成更无心细想,索性一跃上了旁边摆着的一张八仙桌。待无极桩站好后,杨宣成三呼三吸平心敛气,将心头平静成一片空明,准备要起势开拳。

  可就在这时候,杨宣成只觉得突然间心乱如麻,杨父、杨母、黑面虎、罗公子、欧秀珍、索三等等诸人的身影如乱蜂钻林般闯入脑海中来,这些人或满身血污,或正襟危坐,或哈哈大笑,或眼神阴鸷,重重叠叠挥之不去,令杨宣成凝在起手势那里再也演不下去。

  再过得片刻,这些人影竟越聚越多,见缝插针地将杨宣成心里塞得满满胀胀,令他呼吸都越发困难,几近窒息。杨宣成只觉两臂渐有千斤之重,已难再维持招法架势,两腿也微微发颤,就要跪倒在桌上。

  就在此时,突然自远处传来送丧的唢呐之声,这声音激扬高亢直冲云霄,虽如裂帛却坚韧不断,婉转间犹自拔高,在三番高音后竟似还有冲高的余地。这唢呐声犹如神效,一瞬间将杨宣成心中的重重人影涤荡得干干净净,犹如碧空万里无云,只剩蓝天空寂。这声音不仅将杨宣成心头那些纷杂烦乱一抹而净,一瞬间也将他学下多年的拳架套路全部倾空,现在的杨宣成心里真如空谷一般,再无丝毫杂物。

  杨宣成此时身上再无沉坠之感,微风拂过两臂时又传来熟悉的感觉,缕缕轻风犹如孩童在臂上跑跳,风力的强弱细微变化无比明晰。杨宣成不再想拳架招式的顺序,索性从起手势跳过若干招,直接连到“海底针”,再由“海底针”挺腰含胸演“十字手”,再由“十字手”晃动双肩演“武松脱栲”,再接“高探马”、“上式七星”、“左右分脚”。

  这一路不按固有顺序随意演招,竟全无衔接上的拘谨与生涩,变化间浑然一体有如天成。在桌子上演拳的杨宣成举手投足间如行云流水,真正将阴阳、刚柔、虚实、动静、蓄发、体用合为一炉。最后双臂抱圆合太极,杨宣成矗立桌上,整个人肃静自然,宛如空透。

  直到守孝百日后,杨宣成回到码头,恭恭敬敬给两个人叩头行礼。一是把头大哥刘广海,因为没有他发话特加的那一份“厚份子”,杨家在久病之余哪还有钱能顺利办下白事来,为办白事卖房举债便是唯一出路;二则是宋国柱,这好兄弟不但一手操持令白事办得圆圆满满顺当利索,而且还身穿孝服陪着杨宣成守了三夜孝。

  用他的话说是:“你老娘人好,是个大善人,陪她老人家我乐意。而且这是杨无敌的夫人,给她老人家守夜我长身份啊。另一个就是兄弟我佩服你,但兄弟我也穷,家里啥都没有,我就陪你三夜,算是我送你份兄弟情谊!”杨宣成感念他这三句掏心窝子的话和一番张罗白事的辛苦,三叩首作为答谢。

  日子就这样淡淡过去。

  这天刘广海在午前来到码头,下了洋车先开口问道:“最近街面上怎么这么乱啊,这一路上好几拨学生上街游行,又是举旗又是喊号子的,挡着我的车都过不来。”

  宋国柱想了想道:“罢课吧?准是又骂哪个当官的呢。要说现在这些当大官的也是没脑子,都能让学生们给揪出错来,这官当的,还不如我呢。”

  杨宣成笑笑道:“好像学生们这次还真没骂民国政府,骂的是日本人。”刘广海与宋国柱一起扭过脸来听他分说,“好像是说一个叫什么村的日本人,在东北兴安县搞侦查,把咱们的地形驻军什么的都画了图,结果被咱们当场逮住了,身上还搜出了枪。当地本来就恨日本人,一看抓住的又是来搞破坏的间谍,就直接给毙了。”(注:中村事件发生在1931年六月,是九一八事变时日方主要借口之一。)

  “毙得好!不愧是东北汉子。”宋国柱一拍大腿道。

  “可是毙了之后日本人那边就不干了,他们不说自己派人来侦查破坏,反而矫情说咱们无故打死了他们的人,天天逼着咱们要给个说法。”杨宣成到底是读过书的,对报纸上的东西印象深刻。

  “那是该杀!你跳墙进我院子来偷颗菜,我揍你一顿都不冤,更何况还是跑来当间谍了。”刘广海冷哼一声道。

  “可是日本人横呢,逼着少帅把那个毙了间谍的关团长免职了,学生们就是声援关团长、抗议日本人呢。”

  “抗议?这不疼不痒的抗议能有个屁用!狠狠揍他让他知道疼才是真的!”刘广海愤愤道,“不过,恐怕这中日之间将来必有一战啊。”

  宋国柱没想那么多,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道:“大哥,这事学生们在理,咱们中国也占理,咱们也应该搞点动静,声援一下关团长那汉子!”

  刘广海点点头。杨宣成道:“那咱们就挂个大条幅,白纸黑字地写上……写‘爱国如家,岂容窥伺!匹夫报国,拒卸日货!’如何?”刘广海点头应允。宋国柱却挠挠脑袋撇嘴道:“写这绕嘴的,这么多字多费事,你就直接写‘日本船滚远点’不就完了么。”

  第二天,旁边说书的金铁嘴一路小跑来到码头,手举着一张《益世报》来给刘广海看。

  只见报纸上登着一张刘家码头外挂着白布墨字的照片,配了一段题为“忧患岂止匹夫,爱国方乃英雄”的短文。金铁嘴举着报纸给刘广海念了一遍,刘广海得意地笑笑:“咱挂个条幅就成英雄了?还上了报纸!嘿嘿,这英雄当得也有些忒容易了吧。”

  金铁嘴恭维道:“话不能这么说啊刘大把头,这海河上下的码头有多少家指着给日本人卸货吃饭的?又有多少不敢招惹日本人的?像您这样硬气又有胆子的,咱海河上下您是拔了头份儿的!再说了,咱国人向来是动嘴的多,动手的少;能说的多,能打的少。当年慈禧能说,一气向十一国宣战,结果让人家打得跑到西安去了。倘若人人都像您这样多点决心,少点私心,能让人欺负成这样么?”

  这话如糖似蜜,直渗进刘广海心缝里面,他笑眯眯地用胳膊肘一碰金铁嘴:“你……你再给我念一遍。”

  这边兴致正浓,宋国柱也是一路小跑过来,一拉刘广海道:“海哥,有件出气的喜事你听不听?我告诉你,昨晚袁文会那姘头去我那前街唱堂会,就是那个宣雅戏院唱大鼓那娘儿们啊,您忘啦?我知道她要来,我就蹲在街口等着她,远远看她穿着一身的真丝旗袍坐车过来,你猜怎么着,我给她来了个‘醍醐灌顶’!哎呀你怎么听不明白呢,是尿壶灌顶啊。哈哈哈,那小娘们一边吐着就回去换衣服了,可把我乐死了。这回我给咱码头出气了吧?”

  这两人笑得前仰后合,杨宣成接过报纸细细读过,眼光却在尾脚处停留下来,“本报见习记者欧秀珍”。字入眼帘,让杨宣成一阵激动,居然是她!她果真做了记者!杨宣成叠了报纸跳下货箱撒脚便跑。

  他按着地址找到报社,看门人了解了来意,让他直接上二楼去找欧记者。杨宣成从铺了木地板的走廊过去,远远看见里面是一个大开间的办公室,数张桌子面对面地摆在一起,里面年轻人居多,有的手拿稿件走来走去,有的举着电话正讨论着什么,一副热火朝天的忙碌样子。

  西北角有张桌子,欧秀珍正站在前面低头忙碌,她还是一身的蓝色学生装,将长发剪短了,耳朵上居然还夹着一支铅笔。她似乎顾不得坐下,就站着弯腰在那里将手上的东西涂涂改改,然后走出几步递到一位同事手里,再从文件筐里取出一张纸涂改几下,走出来交给另一位同事手里。

  杨宣成远远地看着她站在那里忙着,身形消瘦却挺拔,一缕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肩膀上,仿佛给她整个人都镀了一层光晕,将整个屋角都映得明亮起来。过了好久,欧秀珍才抬头发现站在那里的杨宣成,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过来道:“你怎么来了?”

  杨宣成举了举手中的报纸道:“特地来向大记者道谢啊。”

  欧秀珍笑着侧了头,将脸颊上的红润藏起来:“主编说我们的报道要讲正气、讲真理,讲社会底层的真实悲欢。你们是海河码头中第一个明确支持学生的,像你们这样有胆识敢讲话的,我当然要报道啦。”

  杨宣成看着她脸上兴奋而极具朝气的神情,也被她所感染,笑道:“看你说话的样子,真像个大记者呢。”

  欧秀珍摇摇头道:“我还差得远呢,不过我有信心,我一定会成为大记者的!”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只觉有很多话想说,只是此时此地又无法将所有的话倾诉出来,只好相互看着,不再开口。欧秀珍先脸红了起来,从兜里摸出一支钢笔来道:“送你吧,希望你用它能有所收获,别一辈子都窝在码头上。”杨宣成讪讪接了笔,正想着要说些什么,欧秀珍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有人在我们报纸上登广告要转让仓库,你看看地址,距离你们那里很近啊。”说着将一张当天新出版的报纸递给杨宣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