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海底针(9)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23 23:30      字数:4920
  杨宣成将这消息说给刘广海听,刘广海心里也是一动:“这倒是个好事,别说,你这朋友还真有眼光。这仓库离得近,咱们照顾得过来,而且能安置下不少人手,也能存放不少东西。小杨你抓紧去谈谈,行的话咱们就干!”

  事情谈得顺利,那原主是个南方人,只说要撤资回去,有几间铺面已经让给了朋友,剩下一个仓库拿出来转让。两人谈下了价钱,便说好后天杨宣成带着刘广海来签房契。

  可这天刘广海带着宋国柱、杨宣成,由六顺子拉车来写房契,那原主却面有难色。杨宣成一再追问,对方才吞吞吐吐说是由警局某位大官出面,把这仓库强买走了。那原主知道刘广海的身份,也不敢得罪他,不但把订金一分不少地退了,还拿出二十块大洋来作为补偿。刘广海摆摆手道:“算了,你离家在外的做生意也不容易,那边强横你也得罪不起,定金我拿走,这钱就算了,我只收一块钱算这几个兄弟跟我过来的跑腿钱,剩下的送你做个路费。咱们也算交个朋友,哪天我到了你那儿,也请你多多照应。”

  杨宣成等人垂头丧气地跟着刘广海往回走,宋国柱还有些想不通,忍不住嘴里骂骂咧咧的。刘广海道:“兄弟,自古民不与官斗,那当官的要和咱争利,明的暗的手段多了去了,咱能不惹上他们就别惹上他们,好库房有的是,回头咱们再请小杨的朋友给咱们留意着。咱也别白出来一趟,我请你们吃卷饼!”

  焦黄热腾的白面饼,抹上少许面酱,夹上四两猪头肉、一把小葱,一定要仰头举着吃,免得酱汤油点滴在身上,这叫“吹喇叭”吃。四人每人卷了一筒,在大街上仰着头边走边吃自得其乐,宋国柱嚷嚷着肉咸,要在前面请大家喝大碗茶。

  可前面人头攒动挤成了一堆,刘广海坐的人力车就过不去了,他从踏板上站起来看了看道:“哦,一辆人力车撞汽车上了,六顺子你绕着走吧,这怕得堵会子了。”

  六顺子依言举起车杆原地转头,从西侧胡同里绕过去。众人走了一会儿,宋国柱忽然在前面站住道:“不对啊,这里怎么好清静啊?”众人听了都停住脚步四下乱看。刘广海将最后一块饼咽了问道:“怎么了国柱?”

  “海哥,往常这胡同里卖杂货的、捡破烂的、串门子的,还有那些跑着玩的半大孩子随处都是,热闹极了,怎么今天一个人都没看见呢?”

  “是不是都去刚才撞车那边看热闹了?”

  “那平时坐在院门口门槛上干活的那些大娘们呢?怎么一个都没出来?”

  诸人愣了愣,也心惊起来,刘广海忽然跃下车道:“快走,原路回去!”

  诸人见他失色,顿时有些惊慌起来。就在这时,一阵纷杂的脚步声忽然响起,十几个壮汉从藏身处跃出来挡住去路,六个同样的汉子则将来时的胡同口堵住,两旁的院门同时打开,十余个手持利器的汉子迈出来,铁桶一般将刘广海众人围在当中。

  众人眨眼间被围,刘广海扫了一眼对方手里的家伙,不由得暗暗皱眉。大凡街头斗殴,所用的家伙不过是片刀、铁尺、铁链等物件,这些东西往往看上去凶狠,落在身上也疼,却不是致命的家伙。纵然有用刀的高手,片刀着身时用上拖带劲,能开膛破肚,但只要及时送到租界里的西医院,缝上口子就还有救。

  可怕的是匕首、叉子这样的小物件,他攥在手里贴身进来,既不易发现,捅进身体里手腕一转,内脏和肠子就都搅断了,神仙也无救。再有就怕拿小斧子的,再能打的人挨上一下当场就算是废了,只能任人宰割。而今天围住刘广海的这些人,出手的家伙不是匕首就是手斧,根本没有长家伙,一看就知道是要命来的!

  宋国柱眼尖,手指对面某人道:“他是癞头周五,袁文会的人!”被他手指的那人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宋国柱还待说话,山墙上袁文会已经探出脑袋来:“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杀!”

  混混之间的打架,里面有学问更有规矩。按照码头规矩,相互间的斗殴是不能打死人的,而要把对方打“服了”。打人的一方要千方百计地让挨打的喊出“服”字来,只要认了服,你回去以后依旧吃香喝辣,回你的地盘上当老大,但以后见了我要服服帖帖,我说什么你就要听。挨打的一方则要你宁死不能服软,因为码头上最讲求的是面子,生死事小,丢份事大,今天我要认了服,等于自认栽面儿,而且围观的人越多,这面子栽得越大,一辈子再没有站在人前吆五喝六的机会与本钱。

  所以,一般码头纷争与混混之间殴斗,抢的都是面子,传诵的都是谁谁栽给谁谁了,谁谁骨头够硬之类的话题。而袁文会这次不同,他不按规矩来,首先,挑的人都是有家室的,用他的话说:“你们这次杀不了刘广海,也就别想回来见你们的爹娘儿子!”他是用亲属要挟这些人出死力;其次,他发下来的家伙都是重伤要命的物件,而且刚才这句话他喊得明白:“给我杀!”

  宋国柱最先看出来不对,喊一声:“海哥快走!”十几柄手斧飞过来,宋国柱身上立时就挂了花。刘广海撕捋开疯狗一般扑上来的众人,靠向宋国柱:“操!一起走,咱死也不含糊他们!”

  话音刚落,十几个白灰包飞过来,将两人上半身砸成雪人,立时封住了双眼。宋国柱一声惨叫,却伸手抓过刘广海的肩膀,一掌拍在他后脑上。刘广海身子一晃,宋国柱抄住他两腿,沉腰坐马向后猛地一甩:“杨子接着!”竟然像卸货甩麻包一样,将快二百斤的刘广海甩了出去。这边六顺子转动洋车顶在墙上:“杨哥快上墙!”

  杨宣成背了刘广海跨上洋车,踩着车座直奔墙头,宋国柱双目被封,却扑上来死死护住杨宣成的身后,他拼着挨上一刀,抓住一个扑上来的混混,“啊!啊!”地怒吼着,将此人当作沙包一般地抡开了,拼了命地延缓着冲上来的敌人。

  被他抡着的人不断磕碰在墙壁、街面上,很快就在沾了白灰的地面上留下鲜红的星星点点。而宋国柱吃了双目不见的大亏,仍旧不时有匕首和手斧在他抡动的破绽中冲进来,给他以重伤。冲上来想要接应的六顺子也被几个人扑倒在地,几声惨叫之后便没了呼吸。

  宋国柱听不见杨宣成的声音,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将手中人扔出去,转过头朝着杨宣成离开的方向嘶声大喊道:“小杨你看好海哥,他是咱们的一辈子啊!”

  见了血的打手们已经红了眼,纷纷踩着洋车上墙去追杨宣成。袁文会得意地笑笑,让身边人去把人喊回来,不用追了。旁人不解,问道:“三爷,咱这不是干掉刘广海的好机会么?”

  袁文会冷笑一声道:“你懂什么?我要是真剁了刘广海,他那一派的人能放过我?到时候我接了仇扣,有人坐享其成又能占下码头,还能扔出我来落个秉公处事的好名声,咱爷们犯不着给人家当枪使。留着刘广海,咱爷们就有被用得着的地方,可没了刘广海,咱爷们就要被别人提防算计了,他们就会把咱们当成第二个刘广海,这就是江湖。所以咱还得留着他,只要让全天津知道刘广海今天栽了,栽在我手里了,就行!”

  说到这儿,袁文会有些惆怅,仰天叹口气道:“所谓的江湖规矩,不过是拿来为自己争利的工具罢了,等哪天咱爷们能立规矩、改规矩了,天津卫才能算是咱们的天下了。走!跟着三爷我去堵他家门去!”

  杨宣成不敢回家,背着刘广海直奔许思汀那里,他这般一身鲜血,还背着个满头白灰的人,直把惜缘吓了一大跳,手脚都哆嗦起来。杨宣成简单把事情跟许先生一说,许思汀皱眉道:“快去拿油来,用菜籽油,不能用水,不然眼睛就废了!”惜缘跑去拿油,许思汀对杨宣成道,“你得回去码头,那里不能没人主事。但你必须小心应对,切记不能硬拼,更不能与人结仇。”

  杨宣成转身要走,坐在椅子上的刘广海一把拉住他衣襟道:“护好码头,它是咱兄弟们的命根子!也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在哪里!”

  杨宣成迈步出门,正好惜缘拿了油跑回来,见他急匆匆出去,却不知道他要去哪,急得抱着油瓶子两脚乱跺,一步冲到许思汀面前,脸颊瞬时间涨得通红,分不清脸上流下来的是汗水还是眼泪。许思汀见丫头真着了急,忙安慰道:“别怕,他不会有事的,因为人家还不想要他的命。”

  杨宣成赶回码头,这时刘家码头门口已经乱成了一团,人头攒动,挤挤攘攘。待他挤进人群才看明白,是警察局的人拿着封条过来,要查封码头,而看家的兄弟们当然不让。但刘广海不在,杨宣成与宋国柱也都跟着他出门,家里没有主事的人,所以推推搡搡地跟警察们纠缠在了一起。

  杨宣成分开人群,伸开双手拦在码头大门口,对领头的警察道:“这位警爷,平时我们也没少给您孝敬,您这翻脸过来封门,起码也要有个说法吧?”

  此时的杨宣成,已是在码头上历练过的一号人物,平时没少受刘广海的调教,已经绝非当日对着警察主动要搜查的那个青涩毛头小子。这句话软中带硬,直接点到对方的痛处,一来提醒对方莫要白吃了平日里上供的好处,二来直接问对方此来是谁的意思、哪家的仇怨。

  那警察头子语气缓了缓道:“老弟你看,有封条有手令,这是上面的意思,我也没办法啊,有人举报你们私运违禁物品,我们奉命封门,你别让我们为难啊。”

  杨宣成接过手令来直接看页尾,一个龙飞凤舞的“罗”字赫然在目。他笑笑将手令交还警察头子:“码头只管装卸,货物归货主所有,箱封袋装的我们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只能分得出谁轻谁重,哪个好抬哪个勒手,所以货主运什么我们根本不知道。”杨宣成挥挥手接着道,“再者按规矩,检查货物要有货主在场,如果事发突然,至少也要商会的人在一旁作证才能拆封检查,为的就是求个清白,免得冤枉了好人。”

  警察头子一愣,压低了声音对杨宣成道:“杨把头,就算今天说出大天来,我也得封你的门,没得商量,哪怕就封一晚上呢。”

  杨宣成也摇摇头道:“一秒钟都不行,你封条贴上,用不了一顿饭的工夫,全天津就能传开刘广海的码头被封了,这面栽得太大,我担当不起。我们混江湖的,脸面重过性命,您这可是要存心栽我们的面子啊。”

  警察头子看了看杨宣成:“刘广海呢?你叫他出来!他再不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说着从腰间摘下手枪握在掌心。

  杨宣成点点头,将腰间布带解了,缓缓道:“海哥喝醉了,还没醒酒呢,这里我主事。今天我要是为了护码头挨了您一枪,我在天津卫江湖可就扬名立万了,我谢谢您成全。今儿要么您成全我忠义的名声,从我身上跨过去封门,要么您就把封条给我,我把大门关了暂不出入,算是给您面子,咱们两下里方便着,您看如何?”

  警察头子平日对杨宣成也有些耳闻,却没想到这看起来细皮嫩肉文文静静的年轻人居然也会玩滚刀肉的一套。“叫号”(注:用言语挤对对方)的话茬干净利索,“划道”(注:提出让对方让步有利自己的方案)的台阶也给得恰到好处。

  警察头子想了想,咳嗽一声,提高了嗓音道:“告诉你们,江湖规矩大不过律法!在警察局面前你们都得服软!今天我把封条给你们,你自己给我贴,敢贴歪一点我就抓你下大狱!兄弟们,把封条给他,咱们收队。”

  马路对面茶楼上的袁文会微微皱眉,他点手叫过来一个手下:“让咱们的人上,去他门口闹,随便闹。另外多聚人来,越多越好,就说刘广海让袁文会吓得不敢出门了!”

  这边刚关了码头大门,紧跟着一颗烂白菜就扔过来砸在门上。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十几个赤膊刺青的汉子,怪腔怪调地吆喝着:“嘿!让刘广海这怂货出来啊!”“……就是,出来啊!让三爷吓尿了吧?”污言秽语滚滚而来,翻过门墙钻进码头里杨宣成等人的耳朵。

  码头里当时就有人举了棍棒要往外冲,杨宣成忙拦住道:“别冲动,海哥有话,不能惹事!”

  旁边于短腿跳出来道:“为嘛不让出去?人家都欺负到家门口来了,这得栽多大的面啊。海哥呢?这节骨眼上海哥在哪呢?”

  杨宣成迟疑了一下:“海哥有事,他让我看着码头,他说不能惹事,要忍着!”众人见他发话,也只好听从,有人叹口气坐回到货箱上,有人愤愤地将棒子往地上一摔走开,有人撩起衣角捂住耳朵。

  过得一会儿,外面的谩骂声越来越近,还有人将码头大门踹得来回晃动。于短腿急道:“这……这都踹门啦!我要出去揍他们去!”

  杨宣成一把拉住他道:“不行!对方人多,咱们才几个人啊,万一冲进来烧了码头怎么办?海哥说了不让出去,这码头是兄弟们一辈子的饭辙,闪失不得!”

  于短腿眼睛一转道:“这事都闹了大半天了,海哥怎么也该收到消息了,怎么还没来?你是跟海哥一起出去的,怎么就你回来了?宋国柱呢?你把他们弄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