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雪却输梅一段香
作者:甜糖暖阳      更新:2022-05-28 06:51      字数:4798
  八月桂花香,圆月当空照,我坐在窗沿沐浴着月光的时候看见了一身白衣的十三阿哥,十三阿哥其实很少穿白衣,他穿过月白色、淡蓝色、青灰色、宝蓝色和墨黑色……我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想来自从第一次遇到他时他穿了一身素白之外后便再没有过。

  白衣的他总是让我想起那日的衣袂飘飘、人声鼎沸,也让我觉得他依然是那个笑起来满不在乎的男孩。

  “我真的冷血吗?”他问我。

  月色让他浑身冰冷,也让我满心苍凉,我忙着去拽他的衣袖,生怕他被月光融化了一般:“是你告诉秦帮的人及时逃走的?”

  他点点头:“是我。”

  我要哭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微微笑了笑,“说与不说有什么区别吗?”

  我倒豆子一般迫不及待:“你一直把他们当朋友的对不对?你并不是那种什么都不顾的人?你非要置太子于死地也是有原因的,不是单纯好玩,是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点点头:“是的,你终于想起来问我为什么了吗?”

  “什么?”我有些怔忪,仿佛没听懂。

  他有些难过:“那日你只顾着谴责我,却从头到尾都没问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秦诺是你的朋友,董家的命你觉得贵重,却压根没有关心过我。”

  我愣住了,也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是的,事发之后,我埋怨他无情埋怨他冷血甚至揣测他贪婪,却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我哭,可他的白衣从我手里滑落,整个人影消散在月色里,我追着跑,却被突然伸出来的一根树枝绊倒。

  滚到地上摔得浑身都疼,冰凉的地面紧紧贴着我的脸颊,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裹着被子从炕上滚到了地上,半张脸都沾满了灰。

  原来是个梦啊,我艰难地坐起来,赶在听见动静忙着进来的蔺兰看见我这般糗样前爬回了床上。

  天一亮,我就缠着阿爸回京城。

  我觉得我误会了他,什么都没有弄清楚就生气,总是改不掉骨子里的蛮劲。

  紧赶慢赶用了十几日,终于在中秋那日赶回了谦府,杜自芳高兴地迎出半条街来,絮絮叨叨地说自收到书信起就开始准备,螃蟹蒸好,月饼订好,连赏月的桌椅都准备好了,就差赏月的人。

  我下了马车就往反方向跑,被杜自芳一把揪了回来,“大小姐,夫人特地交代过,让你务必回去不得乱跑,今晚还有事儿呢。”

  我挣脱不开,“有什么事都等我回来再说。”

  “七月!”正纠缠不休间,只听从巷口传来一记轻巧的呼唤,身穿水红色便装的八公主竟然从一辆马车上跳了下来,“七月,你终于回来了!”

  我揉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被关在紫禁城那个大笼子里的八公主竟然跑出来了,忙迎了上去:“你逃跑了吗?终于想通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咯咯咯地笑:“你想什么呢?”

  “那老巫婆竟然让你出宫?”我往后看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八公主笑:“你这么不正经,倒很像你的大师兄。”

  “这话我不爱听,别拿我跟那个傻子比较。”我撅嘴。

  八公主捂嘴笑,“今晚四哥府上开中秋宴,你没听兰静姑母说吗?”

  我回头看了一眼抱手嘟嘴的杜自芳,才明白过来原来阿妈要说的事就是这个。

  “我刚到,家门都还没进呢。”

  “七月,”八公主凑在我耳边压低声音,“大理寺和提督府一直都没有秦公子的音讯,他应该没事了吧。”

  秦帮出事后,比我还担心的要数八公主,只是刚一出事我就离开了京城,所以没机会听她念叨。

  我眨眨眼睛:“陪我回府换件衣裳,我就给你讲个故事,保准你听的心花怒放。”

  这消息可没让八公主心花怒放,反而忧心忡忡:“他突然返京不会有危险吗?他怎么这么大胆?提督九门的统领手上都有他的画像,他太莽撞了……”

  我边往身上套衣服边闷声道:“放心吧,那件事已告一段落,董家都风平浪静了,何况他?九门的统领也不能成天拿着他的画像散步吧?何况他又不是傻子,选在这个时候回来,肯定是有把握的。”

  “董家哪里风平浪静了,听说他们家老爷董如云到现在还被关着呢。”

  “关在哪里?”我忙问,离京的时候听说下落不明,如今又有消息了么?

  “天牢,审过三次了,”八公主对其他事情不上心,跟秦帮有关的事倒是打听的清清楚楚,“说是还没签字画押,且要审呢。”

  我心头一沉,若说下落不明的时候还有一线反转的希望,那公开了他的关押地点和审判活动,就证明皇上已经准备好对董家下手了,不再留有余地。

  “你知道董眉的七月上要在哪里办吗?”我故意问。

  她摇摇头。

  我狡黠一笑:“我打听过了,他们家以前倒是在相国寺办丧,但现已没落,改到了潭柘寺,而药庐的苏姑娘正好住在潭柘寺,我记得她说过逢年过节的时候都会回药庐陪苏爷爷过。”

  “你的意思是?”八公主眼前一亮。

  我道:“知春园不是紫禁城,要想办法去见苏姑娘一面不是什么难事,请她在董眉的七月上关注一下秦大哥的状况就更容易了吧?”

  “对啊,”温恪喜笑颜开,“说不定还能见他一面。”

  真是天不遂人愿,晴了好几日的天到了黄昏时分突然阴沉起来,乌黑黑地像是暴雨欲来似的,到了知春园,更是刮起了大风,势要把满园子的花花草草扯烂一般用尽全力,眼看赏月这事儿要告吹,没想到知春园的花厅里准备得齐全,门窗紧闭,灯火通明,植被花草遍地摆放,在这狂风阴郁的天气里倒独有一份温暖祥和的欢乐气息。

  客人来了大半之多,太子不在,八贝勒也借口未到,除此之外,好几位阿哥公主,加上京城有头有脸的公子小姐们大多都来了,均席地而坐,每人面前摆着一张长形矮桌,上面搁着甜咸酸各种味道的小点心,另有一壶酒一壶茶,这种自斟自饮的宴会方式取自西汉时期,如今在京城可盛行了。

  我一进门就到处找十三阿哥,可惜遍寻不到他的踪影,有些大失所望。反倒是十四阿哥,自我进门起就跟着我,问我为什么要跑,为什么离京五六个月杳无音信,是不是躲他呢!还生气呢!

  我赶忙解释,跟他讲了半天的灵山观云有多么壮观他才信我真是跟着阿爸去游山玩水的。

  一个身穿水红旗装的女子踩着绣了牡丹的便鞋,带着两个丫鬟依次给每位客人的矮桌呈上一碗冒着热气的姜茶,到了我这儿,她笑容满面、小心翼翼地将姜茶放在桌上,柔声说道:“吹了凉风,要小心风寒入侵,公主请用。”

  我忙道谢,待她离去后,八公主咯咯地笑道:“你不认识她?”

  我莫名其妙,八公主待要说话,就听五公主阴阳怪气地走过来说:“她是四哥的侍妾耿宁,管领耿德金的女儿,从在宫里时就服侍四哥,后来四哥封了贝勒出宫立府,就纳了她为妾,是个可人儿呢。”

  我莫名其妙,这五公主是吃错药了吧,跟我水火不容惯了,跑来清清楚楚的解释这个做什么?我偏头看了一眼去下一处敬茶的耿宁,的确克恭克顺、婉婉有仪,但没什么特别的呀?难道这是五公主的亲戚,故意来炫耀一番?

  “耿宁是你表姐还是姑妈呀?”我问五公主。

  五公主一愣,气冲冲地大吼:“你胡说八道!”

  不是?那就奇怪了。

  原本气得不行的五公主仿佛突然想到什么,又得意地笑了起来:“等以后你成了她的主子,就知道她的好了。”

  ??

  我一脸问号,五公主挑挑眉:“让你喜欢不该喜欢的人!活该!”

  她话音刚落,花厅的门被人推开,七八个嬷嬷丫鬟护着三五个花枝招展的小姐从外面走了进来,带进一阵狂风,随后门便被关上了,来的是石宛儿等人,只见她娇滴滴地向坐在上首的四贝勒请了安,又甜丝丝地四处问好,这才揽着裙角聘聘婷婷地朝五公主走过来,凑在她耳朵边嘀嘀咕咕地讲个不停,时不时地还要用鄙夷的目光看我一眼。

  我的无名火突地燃了起来,捏碎了八公主递在我手里的一颗脆灰枣,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咦,”十四阿哥走过来在我身侧席地坐下,“这脆灰枣怎么成这样了?”

  “七月,”八公主嗔道,“你好好吃,别玩了好不好,这脆灰枣可是淬过油的,你也不嫌染脏了手。”

  “今儿晋锡怎么没来?”十四阿哥四处张望,“不对劲儿啊,他可是无利不起早的。”

  “今儿有什么利可图的么?”八公主笑道。

  “当然了,你看啊,外面狂风暴雨,屋里温暖如春,桌上美味佳肴,厅上美女如云,这对钱大少来说就是至高无上之利。”

  八公主咯咯咯地捂着嘴笑个不停,双颊绯红,看起来很开心。我却开心不起来,是啊,外面狂风暴雨,可十三阿哥愣是还没到,刚才忍不住去问了四贝勒,他说十三阿哥一定会来的,这会儿都快开席了,他却依然未见人影,早知道我就去半月楼找他好了。

  厅内的丝竹声此时渐渐静了下来,四贝勒端着一杯酒站起来说道:“今儿承蒙各位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们光临知春园,让我这儿柴门有庆,好好热闹了一场,各位本为赏月而来,哪知老天不给面子,倒为我们贴了场雨来听,也不是不可以,只怕一场中秋之雨要比一轮月亮更能激发各位才子佳人的诗性。”

  众人纷纷笑起来,四贝勒又说道,“想来各位厌烦了一喝酒就看歌舞美人儿的玩法……”

  “贝勒爷,我们什么时候说厌烦啦?”一个面生的公子哥儿大声说道,引起一阵哄笑,“美人儿是永远看不厌的。”

  四贝勒笑,“但今儿这么多姐姐妹妹在,你们也该收敛一点。”

  “说的对,”一个有了些年纪的女子笑言道,“贝勒爷有什么好主意吗?”

  四贝勒便说道:“前朝上巳节的时候有种游戏,叫做‘曲水流觞’,把盛着酒的酒杯置于流水之上,任其顺流漂下,停在谁面前,谁就要将杯中酒一饮而下,并赋诗一首。”

  “好啊!”他才说到这儿,就有人拍手言好。

  可是四贝勒看了我一眼,微微笑了笑,说道:“咱们今儿坐在室内,没有流水,那就击鼓替代,至于赋诗嘛,咱们人多,改为词令接龙,怎么样?”

  “七月,”八公主笑道,“四哥为了你才改成词令接龙的。”

  “为我?”我不服气,“我就不信他们个个都精通诗词文采。”

  “不信么?”十四阿哥笑道,“那就看着吧。”

  一个身穿蓝衣的小厮站在大厅中央,有力而又有节奏地击打着挂在腰间的红鼓,他的眼睛被一块红色的绸布蒙住,鼓槌在手中上下翻飞,鼓点声时而密集,时而悠缓,好似在演一场精妙绝伦的杂耍。

  从四贝勒开始,大家依座次传递一捧香喷喷的桂花,那桂花是新鲜采摘的,被小丫鬟们用针线缝成一团,像个绣球。当这个绣球传至完颜蝶那儿的时候,鼓点慢了下来,她惊呼一声‘哎哟’,慌不择路地将花扔向了石宛儿的桌面上,鼓声就在这时停了下来。

  众人哈哈大笑,宛儿抡起粉拳装模作样地砸在完颜蝶身上,噘着嘴撒娇,不知在说些什么,但明显看得出来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件坏事,反而为成为众人的目光聚焦之地而感到兴奋极了。

  四贝勒笑道:“好,宛儿拔得头筹,那我就发令了,既然今儿是中秋,那提点词令就用‘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吧。”

  我听的云里雾里,分明是没学过的诗词,宛儿却已高呼道:“贝勒爷好雅兴,这是楞伽山人咏中秋的词。”

  “楞伽山人?”我喃喃道。

  十四阿哥凑在我耳边道:“是皇阿玛年少时最好的玩伴,纳兰性德……”

  不等他说完,石宛儿已站起身来,捧上一杯酒说道:“那我就班门弄斧了,‘雪却输梅一段香’。”然后一饮而尽。

  “好!”众人拍手,我摸摸下巴,这个玩法也不难嘛。

  鼓点又开始响起,可绣球刚从宛儿手上落下的一瞬间,鼓声就倏然停止了。

  众人一下子哑然,接球的那位小姐手上一慌,绣球从桌上直接滚落在地,顺着众人的目光滚到了门边一双金丝黑绸鞋的边上,顺着那长身玉立的一抹影子直接往上,便看到了刚刚推门进来的十三阿哥,他清眉澈眼,一身雪白衣衫,衬着外面的狂风暴雨和屋内的粗脂艳粉,竟然遗世而独立。

  我怔怔地看着他,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