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我要的是千军万马都难追
作者:甜糖暖阳      更新:2022-05-28 06:52      字数:5937
  冗长的意识里除了疼痛还是疼痛,像是掉入了一个四面都是尖刺的坑,当我从那个让人动不得分毫的坑里挣扎着爬出来的时候,又陷入了更加剧烈的疼痛之中,真实确凿的痛感让我睡着了也如醒着一般受罪,头痛欲裂,全身滚烫,好似发了高热,可小腹痉挛,四肢无力又让人觉得被拳打脚踢了一番……

  我听到有人在我身边呼喊尖叫,也耳闻柔弱惊恐的哭泣,仿佛有人在抱着我跑,待一切都安静下来的瞬间,便落入了一个熟悉得让我想要落泪的怀抱……

  我痛苦地哼了一声,像是要哭出来似的难忍,勉力睁开眼睛,发现一切都是梦,而这儿是个陌生的房间,窗外翠竹成林,房内文雅素净,几个穿翠绿短衫的小丫头站在床边,我挣扎着爬起来,张口便问:“发生什么事了?”

  甫一开口,沙哑的嗓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几个丫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劲地摇头,我见问不出什么,就掀开被褥下了床,跌跌撞撞地朝门走去。

  她们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喊道:“公主,您昏迷了七八日,可沾不得地,大夫就在外间,奴婢们这就去叫他。”

  七八日?我苦笑,既然她们已经知道我是公主,那就说明我不可能还在东陆寨。

  我不理她们,径直朝门边走去。

  门外是个花园似的四合院,小桥流水,亭台楼榭,哪里还是东陆寨?但也绝不在京城,我扶着游廊的红漆柱子费力地往前走,每走一步都是满头的汗,秦诺在明知我中毒的情况下将我送入城中,为的就是救我,但他不可能把我交给太子,难道这里是钱晋锡的地儿?

  穿过四合院便是一处宽敞的大院,四面开阔,正中是个养鱼的池子,池子里竖着一座石头假山,正对一方石屏,挡住了院门,石屏上墨染着山水图,整个园子都因它而典雅不少。

  “让我担心半天,早知道那个假人证在七月手里,我还急个什么劲儿,不吃不喝地跑了三天,快把我骨头累散了。”花厅内竟然传来了钱晋锡的声音。

  “还好公主快他们一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接口道,“否则他们既有证词也有证人,我们便被动了。”

  “这就得了,”钱晋锡笑嘻嘻道,“坐等皇上班师回朝,只要他一纸奏章将十三爷告了,皇上大发雷霆之际,我们把人拖出来往那一放,他不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只是……”那年长之人犹疑道。

  “只是什么?田大人你快说啊!我赶着去补觉呢。”钱晋锡颇不耐烦地说道。

  “他能找人冒充,便能反咬一口,说我们交出去的那个人也是假的。”

  我用略微颤抖的手扶上门,如此熟悉的声音,那样的玩世不恭,随心所欲,让我觉得在做梦。

  “可乌尔达不是见过那个假人了吗?”钱晋锡大呼,“他可以作证!”

  “乌尔达如今站在他那边,你忘了?”

  “那是因为他被蒙骗了。”钱晋锡激动得很。

  “他信了,还射了我一箭,”轻飘飘的声音毫不在意,“乌尔达那样自负的人,与其承认被骗,不如坚持到底。”

  “那现在岂不是死路一条?”

  “非也,”田大人说道,“当务之急便是……”

  “找到真正的方文苏。”

  我啪嗒一声将紧闭的花厅门推开,对上了那双朝思暮想的眼睛,他一身松茶色衣衫,面色苍白,但唇色红润,并非我想象当中的重伤不愈。

  我当场就不顾形象地哭了,他略微一愣,走到我面前看着我很温柔地说道,“怎么起来了?”

  我答不出来,眼泪一个劲儿地掉,紧紧地揪着他的衣袖,生怕这又是一场白日梦,“你没事吧?”

  隔着衣衫,他握住了我的手,十指交缠,冰火相容:“被人如此牵挂,我不敢有事。”

  如同在我心头重重地拔去了十几日来戳得我坐立不安的一根刺,我松了一口气,尝到了甜糖的味儿,抹了抹眼泪,“你要怎么还我人情?”

  他一笑,当着人的面也不好多说,只是轻声道:“和卓和恰骨伊为了找你,在胶东九州绕了数日,马儿都骑死了几匹。”

  我抬起眼看着他,把指腹抠的咯哒作响:“我是问你,又不是他们……”

  他低下头,微不可查地用嘴唇蹭过我的指腹,“你为了我差点送命,想要什么都可以。”

  他语气带笑,还加重了‘什么’二字,让我忍不住心跳加快,脸顿时就烧了起来。

  钱晋锡在我们身后假咳了几声,“你们能不能照顾一下我的心情?为了你,也为了你,”他指了指我,又指了指十三阿哥,“我也马不停蹄地从京城赶来这儿了!”

  说完,他白了我一眼,出了花厅,“算了,没人心疼我,我自个儿心疼,先去沐个浴再说。”

  走了一截儿,他若有所思地回头对十三阿哥说,“她为了你,不要的不光是命,还有名。”

  十三阿哥什么也没说,但他眉宇间浮上的亏欠我看得清清楚楚,可我不要他亏欠,我只要他喜欢我。

  “公主醒了就好,幸亏中毒不深。”那个年老的声音说道。

  我绕过十三阿哥看了一眼,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头负手站在花厅内,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他脸若圆盘,身材适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下巴上长至腰间的胡须,黑油油地顺滑发亮,胡尾用一根棕色的软丝束了起来,既显眼又特别。

  我正呆呆地看着他颇为壮观的胡须,听到他的话不由诧异,“中毒?”

  “你在东陆寨被下了毒,幸亏毒量不多……”十三阿哥皱了皱眉头,有些烦躁。

  “什么毒啊?”我呢喃,觉得小腹仍在阵阵刺痛,不由地脊背发凉,是谁会在东陆寨给我下毒,事发当时我对秦诺说药有问题,还以为只是配药相冲之类的小问题:“毒解了吗?”

  十三阿哥摇摇头:“没有查到是哪种毒,所以暂时无解,只是让你服了些抑制毒液发作的药。”

  难怪我能坚持从房内走到这儿,原来不是好了,只是暂时不发作。

  “如果我没有受伤,定会立刻把你抱回房间,你现在得好好休息知道吗?”他声音很轻。

  我仰头看着他苍白的脸,心疼的无以复加,哽咽地快要哭了,“伤哪儿了?严不严重?”

  他突然笑了,浓眉下的眼眸闪着幽幽的光,像一对宝石般美丽深邃,朝站在旁边的和卓点了点头,“看来是不行了,就算受伤,我也想抱你回去。”

  说完便打横将我一把抱起,虽有些踉跄,但很快便站稳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又受了伤,我没想到他还真的抱起了我,顿时又羞又急,挣扎着要下去,他却二话不说,搂着我朝厢房的方向走,在我耳边道:“别乱动,若是跌倒了,我会很丢脸的。”

  我破涕为笑,将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前。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秦诺所说在德州城内找我的第三伙人正是十三阿哥派出去的,我中毒之后,秦诺无法可解,迫于无奈才将我送来城中,没想到遇上了他们。

  至于太子设的局呢?郭贤身死当日,十三阿哥收到一封自称‘方文苏’的来信,让他去城外一座凉亭见面,原本方文苏就是我们的重点怀疑对象,怎会这么巧就收到了他的信?所以纵使有疑,十三阿哥还是去了,到了那儿发现郭贤已被杀,假冒方文苏的人被绑,那封约见信和死了的郭贤都成了十三阿哥百口莫辩的证据,德州知府吴敏清以抓凶手为名射出了第一箭,十三阿哥便猜到此事与太子有关,没有太子的保证,就算给他一百个胆子,吴敏清也不敢对当今皇子下手,前有虎狼后是悬崖,迫于无奈,中了一箭的十三阿哥跃下山崖……

  幸亏和卓赶到,救下了坠入半山腰一棵歪枣树上的十三阿哥。

  之后,十三阿哥便藏身在泰安知县田道阳的家中养伤,顺便把太子的计谋查了个彻彻底底,就在秦诺的人把假方文苏带走第二日,他们的人也到了德州大牢,却慢了一步,太子的人已经到了,就在他们以为人证也失的时候,才听说人证被劫,却万万没想到是我做的。

  自在田府见到十三阿哥之后,我的心情便好了大半,整个人神清气爽起来,可接二连三晕倒这个事实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仿佛南下了百里,人也成了弱不禁风的南方娇女,第一次是被那些兵油子欺负,第二次是在东陆寨,第三次则是我回房睡觉路过铜镜的时候。

  因为我在铜镜内看到了彻底破相的自己!

  我的脸色很差,眼眸下泛出一圈青色,青色上布满着斑斑点点的红血丝,像糊了个大眼眶的小丑,我当场愣住,随即气得晕倒在地。

  已入深秋,夜风很凉,我醒来时,房中点着微弱的昏黄灯光,照亮了斜靠在我床边的十三阿哥,他顶着令人窒息的侧颜,微闭双眼,一只手搭在脑后枕着头,一只手搁在被搇上,紧紧地握着我垂落在那儿的手,我不着痕迹地从他手里把我的手抽出来,却突然就被用力回握,一把拽住,我抬眼看他,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醒了,温柔地看着我,仿佛一眼万年。

  我就算被美色引诱,也忘不掉自己现在的丑样子,一把揪过被搇来捂住脑袋,任他怎么说都不愿意拉开。

  过了一会儿,被裹成粽子的我猛然失重,待反应过来时,已整个儿地被他连人带被子搂进了怀里,他压低了的声音透过薄被,带着一抹深度穿透力的能量灌入了我的耳朵里:“不管你变成什么样,都是我的。”

  我很想哭,却感到他隔着被褥亲了我一下,顿时脸红了,燥热的气氛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猛地掀开被褥,瞧着他戏谑的目光,觉得他铁定是故意的。

  可瞪了他半晌,想着本来就不够温柔的自己带上了一圈搞笑的‘眼影’,只怕更不讨人喜欢,忙捂住眼睛哼道:“你别看我。”

  他笑了笑,拉开我的眼睛,在我被红血丝覆盖的眼睑下细细吻过,呢喃私语:“我觉得很美。”

  “拉倒吧,”我气道,“我完了。”

  他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怎么就完了?这是中毒反应,解毒后就会好的。”

  这句话简直是我的救星,我终于从自怨自艾的氛围中回过神来:“当真?”

  他点点头,探身下来揽去我额间被冷汗浸湿的发丝,“肚子还疼吗?”

  我闹了一场,这时才觉得腹痛没止过,早就疼得满头大汗,对上他关切的眼神,又不想实话实说,便拉东扯西,也给自己转移注意力:“小的时候,大概七八岁,我也大病过一场,阿尼急得砸了所有大夫的药箱,骂他们废物,有一个大夫的药箱是竹藤做的,怎么也砸不坏,阿尼更生气了,暴跳如雷地抱起那个竹藤药箱砸了三次,却只让箱子从东滚到西,又从西滚到东,我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病也就好了。”

  他眉头紧锁,听到此处展颜一笑,轻声道:“那是不是我也砸一两个大夫的药箱,你就能好?”

  我奄奄地笑,红着脸说:“心里高兴,我就会好,小时候阿尼在,我就高兴,现在你陪着我,我也高兴。”

  他更加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若真的有这么简单,那我日日夜夜地陪着你,一步也不离开。”

  “你要说话算话。”我有气无力地说道。

  他点点头,“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不要驷马难追,我要千军万马都难追。”我轻声道。

  他笑:“知道了。”

  “太子真的太讨厌了,你知道他想怎么害你么?”我小声小声地说话,他安安静静的,生怕发出点声响,便听不到我说的话。

  “嗯?”他替我揽了揽额头的汗。

  我呜哇呜哇地讲了好久,把三贝勒给我们演戏,五贝勒把钱晋锡弄走这些事情都讲了,最后总结道:“张胖还说,他们想把当年陪都行宫的事情全都嫁祸到你头上。”

  “张胖是谁?”他有些心不在焉,没抓住我讲的重点。

  “就是那个假的方文苏呀!”我说道,嗓子哑的不行。

  他松了一口气,“他呀……”

  我看着他,突然意识到这是怎么了,“……你以为我在说胡话吗?”

  他也不否认:“百分之八十的毒都会让人产生幻觉。”

  “我清醒着呢!”我气得捶床,“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他笑了笑:“你说的都对,在我们都还不知道陪都行宫到底发生过什么的时候,太子就能用这事来陷害我,证明陪都行宫的事跟他脱不了干系。”

  我有些洋洋得意,小腹的刺痛却一下重过一下,我强忍着不吭声,说道:“当年除了秋朵死了,难道还死了一位皇子?”

  他锁眉:“怎么这么说?”

  “秋朵还能跟谁争储不成?”我理所当然,“张胖既有此证词,便能推出这个可能性。”

  “……”他挑眉看着我:“我们都知道秋朵是女孩,可当时的他们知道吗?”

  我愣了一下,随后恍然大悟,对啊,当时的阿妈虽身怀六甲,但男女不知,他们急需排除一切争储的可能性,对阿妈和未出世的孩子下手,也未可知啊!

  “兰静姑母身份高贵,又得皇阿玛宠爱,如果生了男孩,被夺储的风险便会水涨船高。”

  “……”我气得满面通红,在我心里太子已经是个死人了,就算阿妈讨厌我,他害的人好歹也是我亲姐姐!“死胖子竟然连孩子都不肯放过。”

  十三阿哥摇摇头:“都是猜测而已。”

  “不用猜了好吗?”我气愤不已,“你祭个天,他就妒忌地要死要活,差点让人把你射死。”

  “当年太子只有十二岁,养在太皇太后的宫中。”

  啊!我竟然没想到这一层,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会害人这事放在民间太夸张,但搁在后宫那个浑汤里就不奇怪了,可联想到这一点的话,我突然意识到之前的推测都是错的。

  “太子当年都只有十二岁的话,你还没出世……”我结结巴巴,“他怎么会拿当时的事来害你?!”

  十三阿哥面色沉郁,“他害我,不是说事情是我做的,而是说我力图掩盖当年的事实。”

  “既然跟你无关,为什么要掩盖?”

  “因为他想告诉皇阿玛,当年伙同方文苏害死秋朵的那个人,是我母亲敏妃娘娘,而我做这些事,是在帮母亲灭罪。”

  我大惊:“这怎么可能!?”

  不过当年敏贵妃娘娘的确是在陪都行宫待过,而我们都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事,再联想到几年前棠梨宫离奇的失火事件,很容易让人想歪。

  “太子察觉到你在对付他了么?”我问道。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却看着我:“而且……”

  话未说完,小腹处的刺痛猛然强烈起来,像是被人用刀捅了一下,疼得我一阵晕眩,我捂住小腹缩成一团,忍不住叫出了声。

  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安健的孩子,除了小时候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病以外,几乎没因为生病在床上躺过。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生不如死的疼痛,小腹像被灼烧般痉挛刺痛,痛感的余力以那里为中心四处蔓延,直至五脏六腑,脑子里嗡嗡的声音炸裂开来,轰的整个人都昏然如逝,那时候我以为我快死了。

  可就在十三阿哥站起来向外跑去的一瞬间,他的手脱离开时,我在这茫茫疼痛中生出了一丝恐惧之心,如今想来,那是经历苦痛之人脱开救命稻草时的绝望之恐惧,就和弥留之际的人害怕独处一个道理。

  所以我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带着哭声道:“不要走!”

  他回身握住了我的手,蹲跪在我面前轻声道:“我不走,我只是去叫守在外面的大夫。”

  我把头埋在他怀里,用尽力气揪住他的衣袖,哭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