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书1914(2)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29 06:41      字数:4341
  肆

  溥岑先生台鉴:

  经过了上一封信,说不定您会想:这个学生是来读书的,还是来惹是非的?为了扭转您这一观念——虽然您压根儿也没看到前几封信——我要去图书馆自修了。

  学生:龚可心敬启

  六月十七日

  伍

  溥岑先生台鉴: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不久之前我刚与您言,要认真读书,没想到未过一日,便又说起学业之外的事情。然而,这一件事,我却无法藏在心中。只有和您诉说。

  今日本想去图书馆自修,却恰好遇上室友茱蒂与其兄吉克。茱蒂是来帮吉克查询一桩事件的资料,这桩事件,又关乎一条铁路。

  这条铁路横贯美国东西,名为中央太平洋铁路,于上世纪60年代修建。这条铁路意义极为重大,在过去,从纽约至旧金山需半载之久,现今则只需七日。您可知这条铁路为何人修建?是华人!大部分铁路是由我们中国人修建而成!这是由于修建铁路所经之路段极为艰险,除了华人,几乎没有人可以适应这种艰险而报酬微薄的活计。

  为了这条铁路的修建,中国工人付出了无限的智慧(他们的智慧有时会受到白人工程师的称赞)、汗水,甚至生命。吉克与我说:“每条枕木下,都有着一具中国工人的尸骨。”然而在铁路竣工的典礼上,却丝毫没有提到华工的贡献。时至今日,华人依旧被严重歧视。

  我从未听闻这样一段历史,在过去生命的二十年里,我亦曾听闻关于我们国家的许多悲惨屈辱的事件,却从不知在彼邦他乡,因着我国的贫弱,我们的人民也遭受到这样的苦难。

  吉克虽然是个美国人,却对修建铁路的中国工人充满了尊敬,他决心不辜负新闻记者的职责,向大众重现这样一段历史,来查询资料也是为了这件事情。我极是佩服他的勇气,并决心尽我所能相助于他。

  因我过于震惊,无法继续温书,吉克请茱蒂与我吃茶。归来途中,吉克去了一次洗衣店,却又发生了一件令我吃惊的事情——洗衣店的老板是个华人,正是我在第三封信中写到的,那个躲在我窗下满身是血的人!吉克称呼他为“曹大友”,我则被吓了一跳,趁他们不注意,一溜烟跑掉了。

  又及:前回说到专杀年老绅士的连环命案,竟又发生一起,被杀之人传为某银行董事,名为杰克脱,已然年近八旬,真是可悯。

  学生:龚可心敬启

  六月十七日夜

  陆

  溥岑先生台鉴:

  有半个多月没有提笔写信了。这半个月来,我除了履行一个学生的职责,就是在空余时间里尽量帮助吉克。生活虽然忙碌,但是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记载的事情。

  不过今天遇到的这个人,不知怎么,总还是想记下一笔。

  这个人是罗觉蟾,就是我之前在第二封信里提到的,茱蒂父母的那个朋友,先前我对他印象极不好的那个纨绔子弟。今天他又来看望茱蒂,因为茱蒂不在,我也只好陪他坐了一下。

  这个人依旧是一身最时式的打扮,连袖扣都是红宝石的材质,奢靡之风毕现。按我的本意,本来是想尽一点礼节,然后就离开的。没想到,这个人一落座,竟然就和我谈起了西洋的历史,许多事情竟是我没有想过的,又有许多先进的思想。我原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人,怎么还有这样的见地?

  问他,他便笑说:自己在外漂泊多年,因此经历得多一些。

  我又问他,那你原本是什么地方的人呢?他笑说,他也是北京人。

  罗觉蟾便说起北京城里的种种:训鹰、养蛐蛐儿,琉璃厂的书画,叙述娓娓动人。我恍然间似乎回到了父亲还在的那段日子,见到了北京城里那广阔的蓝天,耳边萦绕的是鸽哨的声音。

  临走前,他送了枚青田石小印给我,他说知道我的父亲在世时就喜欢金石,无意间得到这枚印,自己要了也没用,就转送给我。那印石很是不错,看不出他还是个懂得旧知识的人。奇怪的是,他怎么知道家父当年喜欢金石的?

  还有那印上的字,那四个篆字是“可无二三”。我想了许久,也未想出,后来灵光一现,忽想到有句俗语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看他外表,是个春风得意的人物,为何会有这种颓废的感慨呢?

  这个人,可真让人迷惑。您生于北京城里,说不定也听过这个人的名字,若您在我面前,我必要向您请教一二的。

  吉克今天也来了,也是来看茱蒂的,顺便送了本诗集给我。听说是一种十四行诗,书里夹了朵红玫瑰花做书签,看不出他还是个很有意趣的人。

  学生:龚可心敬启

  七月五日

  柒

  溥岑先生台鉴:

  又是……纷繁复杂的一天。现在我几乎有些庆幸您收不到这些信了,不然您准会想,我怎样资助了这么个四处惹事的学生?唉,我也不想如此,又不敢与锦棠师姐等人言明。所以还是诉诸笔端,记录一二。

  今日是休息日,吉克言道他又搜集到一些关于华工铁路的资料,约我出门。

  但见面之后,他先不谈铁路一事,而是谈到上次送我的诗集。我对之亦有兴趣,便答道:虽为初读此类诗篇,亦可觉其中意味无穷,抒情、讽喻各有奇趣,描述情感之诗歌,亦很美妙,令人联想到诗三百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首,可见中外语言虽异,情感却有相通之处。

  然而吉克听闻,神情中却颇有失望之处。我想,这是因为我对西洋文学了解不多,所言并不到位的缘故,日后还需多加学习。

  我二人走在街上,就在此时,忽然身后又传来嘲讽声:“支那女!”

  这之于我,并不是第一次听到,真是像苍蝇一样烦人。我本不想理睬他们,没想那两人见我不理,又大声地说笑起来。

  “中国人,除了生养还会什么?生生生,猪猡一样。”

  “我看更似cockroachs,两只生四只,四只生八只,一直生到一百万,杀虫剂也杀不死。”

  我不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便问吉克,吉克脸涨红了,半晌才说:“是蟑螂。”

  那两个青年男子见吉克与我对话,便说出些更难听的话来。唉,我真不愿与您复述。总之,当时一听我就忍不下去了。

  辱我也罢,先辱吾国,后辱吾友,是可忍孰不可忍!

  先前那封信里我没和您说全,我不仅是和父亲见识过许多国术,甚至我自己也会一点。父亲有个好友,在我年幼时,曾传我一套咏春拳法里的小念头,道是这个套路最适合女子使用。

  我猛地转过身,道:“你们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吉克也随着我质问,那两个人想还是有些廉耻,并没有对我出手,而是一拳向吉克打去。我把吉克往旁边一推,向左侧移了一步,左手把那人击来的拳头向下一拍,右手一拳向他肋骨打过去。我想自己是个女子,气力多有不足,一膝盖又顶上他小肚子。

  那人惨叫一声,连退两步,“砰”地直摔到地上。另外一个人看到同伴被打,叫了一声便冲了上来,我看他脚步都是虚的,于是把身子一侧,一肘横过,将他的冲力转到他自己身上,于是这人也摔了一跤。

  吉克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我也未免有些后悔。自小父亲便说我“手动得比脑子快”,可想到这两人的言语,又想自己出手说不定还轻了。

  刚想到这里,就见那两个人从地上爬起来,一句话不说,转头就跑。我心里暗想:果然出手是对的。这些人,便是欺软怕硬。

  没过多久我就不这么想了,因为那两个人带着一群人回来了。

  我这点小把戏,不过是稀松平常,不过他们似乎以为这是极纯粹的中国功夫,战战兢兢,如临大敌。我在紧张之余,又未免有些好笑。吉克的紧张更在我之上,盖因我们所在的小路甚是隐蔽,就算在这里真被人一锅包成饺子,只怕也没人知道。

  就在这时,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大喝,有个极威武的汉子不知从何处跳了出来,一拳便打翻了一个人,一脚又踹翻了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想从背后出手,这汉子拽着第二个人的手臂向后一抡,把第三个人打倒在地,那人脸上仿佛开了个油酱铺,红的黑的都流了出来。真是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的一条好汉,我不由叫了一声:“好!”

  随后我才想到,咦,此人好生面善……

  没错,他便是那时一身是血,躲在我窗下的那个人。也是吉克曾去的那家洗衣店的老板,记得名字是曹大友。这般说来,我又想起,那洗衣店似乎就在切近啊……

  虽是如此,但天下万没有旁人为你打架你却当场逃跑的事情。那几个人被曹大友打倒,一怒下竟拔出了刀子。我看情形不妙,虽然曹大友武艺很是出众,但猛虎难架群狼,我的本事固然低微,但总可以帮上一点。

  就在我打算冲上去的时候,又一个人跳了出来。乍一看这个人,我竟以为是罗觉蟾,近一看可又不是,他的穿着与罗觉蟾一般讲究,可是没有罗觉蟾那种跳脱的意思。曹大友一见就大叫:“我就晓得,乔其你一直跟着我!”

  那人一转头,一张脸白皙标致,我忽然想起,他正是曹大友受伤来学校躲避时,追来与他交手的那个美男子。

  乔其笑笑,并没有回答,他不知怎么一伸手,速度真比闪电还要快,一下就夺去当前第一个人的刀子。这一招,不像是他先前使过的流云掌,而是一种空手夺白刃的功夫。那个人手里的匕首一失,吓了一跳,乔其趁这机会跳进了圈里,和曹大友背靠背站着,举手摆了一个姿势,笑道:“这种事,还是咱们中国人站在一起的好。”

  这句话似乎对了曹大友的胃口,两个人背靠着背,一个用空手夺白刃的法子抢去对方的武器,另一个就用通臂拳一拳将人打飞出去。配合固然默契,对手也委实太弱了点。没过多久,面前就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我忍不住鼓起掌来,吉克看得都呆住了。

  曹大友和乔其两人停下手,互看了一眼,似乎因为这一场架,他们反而少了几分敌视的样子。我心里想:他们先前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呢?可是刚想到这里,又有一个人大声喊道:“你们这几个人,警察就要来了!”

  我呆住,先前是担心警察不来,可这时却忽然想到:若真是警察到来,我涉及其中,会不会影响学业,辜负了您的栽培?回头一看,那个大喊之人竟然是罗觉蟾,真不懂他怎么到这里来的。

  他看我还呆呆的,一把拉住我就往外跑,乔其、曹大友、吉克几人反应过来,也都纷纷跑了出来。

  也不知跑了多久,我们才一起停下,互相看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

  乔其主动提出要请大家饮茶,曹大友第一个便反对,说他这辈子没进过什么茶店,可禁不住大家的热情,还是一同去了。

  进了最近的一家红茶店,我们这许多人,等了良久,竟然无人带座。眼见气氛越来越冷,乔其哼了一哼,走了过去。时隔不久,那服务员便极热情地上前招呼。我们都诧异不解,乔其扬一扬头,冷笑道:“我买下这家店了!”

  我吓了一跳,后来才知道,乔其一家,原来是当地有名的富豪。

  那天,我们五人在乔其家里的红茶店喝了一次茶,我想,这是我此生难忘的遭遇。

  学生:龚可心敬启

  七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