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书1914(3)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29 06:41      字数:3778
  捌

  溥岑先生台鉴:

  此时已是午夜,更深人静,距离我写上一封信的时间不过几个时辰,可我到底还是提起了笔,或者在这般的静夜里,才更易表达那些心灵的想法。

  从哪里开始写起呢?其实我想说的,依然是发生在白天的事情。以您的敏锐,若您看到上一封信的话,一定会推断出,茶馆那一段,实在是太简略了。

  是的,在茶馆里,我们也聊了许多事情。

  曹大友并不愿与我们坐在一处,看得出,他连拿杯子的手势都很拘谨不适。而他与乔其之间,方才因打架产生的少许默契消失无踪,二人之间,似乎有许多的敌意。奇怪的是,他似乎识得罗觉蟾,还叫了一声:“罗少爷。”

  几乎是与此同时,乔其也叫了一声:“十三少。”

  罗觉蟾笑着和两人致意,我真奇怪,这人怎么好似三教九流都认识?

  曹大友又看向我,犹疑了一会儿,他并没有说出那晚的事情,却道:“中国的女子,怎和外国人出游?”

  罗觉蟾看他一眼,笑道:“你开洗衣店的,怎又接外国女人的生意?”

  曹大友本不是善于言谈的人,答不出来。乔其大乐,笑道:“我乔其在这里长了二十几岁,来往的大半是外国的男女,你岂不是还要咬我两口?”

  曹大友气得说不出话来。罗觉蟾喝了一口红茶,唇边含着笑意说道:“你原本的名字是程玉立,乔其不过是你的英文名字,总放在嘴里做什么。”

  乔其霎时被噎住,我在一旁看得好笑,但又想:曹大友是一个憨厚诚实的人,必不会是有意排斥我,便说:“吉克虽是外国人,但对华人极为关注。譬如中央太平洋铁路事件,他最近就在调查,想还华人一个公道。”

  我不说这话也就罢了,一说这句话,曹大友的脸色霎时不好看起来,他说:“我的祖父和两位叔祖父,当年都修建过这条铁路。”

  曹大友眼望向远方,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那时家里穷,没有谋生的办法,他们便只好漂洋出海。成百上千的人挤在船舱里,一个人只有一尺大的地方,真比地狱还要可怖。那时祖父他们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只得随身带几个南瓜……”

  吉克是记者,最关注这些细节,便问:“为何要带南瓜?”

  曹大友冷笑:“南瓜既抵口粮,又能解渴,万一被人扔下海去,还可当救生圈使。我们都是穷人,哪有其他的东西!”

  乔其便在一边冷笑:“到这里来混的中国人,有几个是好出身?如我祖父,当年到西部来当牛仔,做信使,在马背上讨生活,何尝不是肮脏辛苦?这般赚下第一桶金,才有我家现在的生活。”

  我不懂“牛仔”是何物,罗觉蟾解释与我听,那是上世纪出现,为开发美国西部的一种牧牛人。

  乔其祖父,原是江南武林名门,因不慎打伤人命,被迫远渡重洋。两代人辛苦之下,到底攒下一份大家产,而乔其的功夫,亦是家传。

  曹大友用力一拍桌:“你们不知道我祖父辈当年的苦痛!他们当年修合恩角,那里完全都是悬崖,华工挂在吊篮里做活,我一个叔祖父掉到悬崖下面,尸骨无存。修唐纳隧道时,连续两年都是严冬,我家祖居南方,何尝见过冰雪,另一个叔祖父活活冻死在帐篷里,死时手里还握着洋镐!你们……”

  他哽咽不能言语。乔其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吉克极愧疚,又奋力记录。我听了,心中也很是难过。

  唯有罗觉蟾没有说什么,他坐在窗边,手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口里轻声哼着什么。我离他最近,听到的是: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渗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心情难以言喻,唯有搁笔。

  学生:龚可心敬启

  七月十二日深夜

  玖

  溥岑先生台鉴:

  茶馆一事之后,我已有半月未能给您写信了。

  并非无事可写,而是这半月里,我想了许多事情。

  曹大友与乔其的祖辈经历——尤其是前者,给我极大感触。国家的贫弱、人民的苦难,在过去,我对这一切并非无所觉,然而直至身在异邦,体会到我的祖国,非但不能庇护其子民,反而要迫得他们离乡远走之时,这种感觉,才犹为强烈。

  我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一时间觉得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处,纵是我努力于学业,帮助吉克收集资料,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这些时间,我无比希望我真有您的地址,甚或,如果我能见您一面,那该有多好!以您的经验与见识,必然会给我富有见地的建议。

  我没有见到您,反而见到了罗觉蟾。

  那天我出门办一点事情,在街上恰好遇到了他。大概是我的神情过于恍惚,他笑笑,问我:“被谁为难了啊?”

  我还没有回答,他先说:“我看,是被自己为难了吧。”

  他如何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呢?我不言语,他便笑着说:“依我看,你这种情绪真是再正常不过。不过你就算难为死自己,也没有意义。若想帮助别人,自己须先强盛。”

  我冲口而出:“我个人这点力量,又能帮得了谁?”

  他笑,漫不经心地掸一掸袖口:“你自己了得,尚有协助这个国家的机会。不然,”他眼睛里的光芒一凛,“你连这点机会也没有。”

  这句话仿佛当头一棒,打得我清醒过来,一时间不由为自己前段时间的无所作为而羞愧,不由得说:“既如此,我想在修完西洋历史后,继续研修,读一个研究生的学位。”忽又想到自己之所以能够出来读书,乃是受了您的资助,这般节外生枝似有不宜,便不多说,幸而罗觉蟾也并未继续问下去。

  我偷眼看他,觉得这个人年纪虽轻,却有洞察人心的本领,不知他来美国,又是怎样的一番经历,便问他:“你也与曹大友、乔其一般,是祖辈来到美国的么?”

  他笑言:“并非如此,我是去年到的这里,间或也回国一次。如茱蒂之父母、曹大友、乔其等人,都是在这里认识的朋友。”

  我那个“手动得比脑子快”的毛病又犯了,不过这次动的是嘴,我说:“若你生在红楼梦里,一定是个王熙凤式八面玲珑的人物。”

  说完我便悔了,其实我全无贬义,只想开个玩笑,但哪个男子愿意自己被比作女人?谁想道歉的话尚未出口,罗觉蟾先笑了:“这个比方,真是有趣。”

  我还是很不好意思,仓猝间找不到话题,只得问:“你怎知方才我想些什么?”

  他又笑:“因为我也愿难为自己。”

  这个人到底是怎样?我、我真是看不透他,在写信的时候,我心里依旧萦绕着他所说的那些话。

  学生:龚可心敬启

  七月十九日

  拾

  溥岑先生台鉴:

  真是完全没有想到的事,万分感谢您!

  真没想到您会托黎次长打电报给我,问候我的学业与生活。又说全力支持我的学业,无论是继续进修,还是选学第二个学位,您都一力地支持。真是太感谢了,多谢您的慷慨与慈善!

  但我似乎,依然没有您的地址呢……

  学生:龚可心敬启

  七月二十五日

  拾壹

  溥岑先生台鉴:

  又有一段时间没有提笔给您写信。这段时间里,我致力于学业与吉克的华工事件,虽然忙碌,但精神上却很是充实。

  吉克那一边,他虽然投入了很多的精力,但效果上却并不显著。没有报纸愿意刊登他的文字,当地所谓的一些“社会名流”对他嘲笑不已。甚至当他走在街上,也有人在取笑他,说他竟然为中国佬张目,真是好笑。

  连吉克的家人,我的室友茱蒂也不再支持他。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子,然而就连她也劝吉克:“这不过是一种无用功。”

  吉克却很坚持,他言道:“我若不做,更无人愿做。纵使没有效果,做了也总比不做好。”

  这种精神,令我极是感动。

  然而他亦是付出许多,有一次走在街上,竟被一群无赖青年围攻,头都被打出了血。这件事被乔其知道,他很是愤慨,便提出要教吉克功夫。

  中国功夫在美利坚国很有名气,吉克动了心,乔其便教他那套流云掌。要知道这套掌法是需要有相当武学根基才学得来,吉克素无基础,如何能成事?

  曹大友看不下去,冷笑道:“你先每天扎两个时辰马步,再说其他。”

  他得知吉克所为之事后,对吉克不再反感,却很难改善自己的态度。又说:“我那套通臂拳你也学不得,没个三五年工夫,你拿不下这套拳法。”

  他二人所说一点错误也没有,我想了一想,便对吉克说:“我教你些步法。”

  我教了一会儿,曹大友和乔其都看呆了,乔其说:“这不是教他逃吗!”

  曹大友也说:“他不会还手怎么办?”

  我教的是小念头里的步法,这一招,应该是侧身移步,之后拍手直冲,不过我只教了前一半。我理直气壮地说:“教吉克还手,岂是一时之功?先躲开旁人的打,也就是了。”

  那两人啼笑皆非,罗觉蟾在一边笑道:“我功夫差劲得很,教你射击如何?这个我很在行,不如我再送你把枪?”

  我们几个人一起怔住,想我等不过是教吉克如何进攻防守,这人却好,直接便要开枪伤人了。

  是的,我们这几个人,有时间就会聚在一起,真应了“不打不相识”这句古话。

  我很喜欢曹大友的率直,乔其的大方,吉克腼腆和执著融于一起的个性。只是很偶尔,我才会想起那晚的初次相遇,满身是血的曹大友躲到我的窗下,可是没人再提起。我想,这样便很好,过去的终是过去了。

  学生:龚可心敬启

  八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