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书1914(4)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29 06:41      字数:6976
  拾贰

  溥岑先生台鉴:

  这也许是我写过的,最长的一封信。

  在写这封信时,我忍不住看着罗觉蟾送我的那枚小印,的确,“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在发生了许多事情之后,我唯一能与之诉说的,也许只有给您写的信。

  上一封信中,我原想过去的终是过去,未料,这不过是梦幻而已。

  还是从头说起,在上一次我们聚会后不久,城中再次发生了案件。

  这次的受害者亦是城中一位知名士绅,他亦姓杰克脱,是前番被杀之董事杰克脱的兄长,倡导过许多公益运动,声名极好。他在家中遇袭时,因大声呼救,因此罪犯并没有得逞,但他的受袭,却惹起了全城的愤慨。

  这一位年老的绅士说,袭击他的,是个年轻的中国人。

  吉克神色严肃地来找我,他说想去洗衣店里看曹大友。

  我一直觉得,吉克虽然与我们相处时很是腼腆,却仍有着记者的敏锐。当初曹大友躲在我窗下的事情,我没和任何人提过,实话说,我并不是没产生过怀疑。

  然而,就因曹大友曾经一身是血躲在我那里,并无其他佐证,我就怀疑他是连环命案的凶手?何况他是一间洗衣店的老板,被害者是当地士绅,彼此之间并无利害关系。

  那一晚,乔其并没有看到我,我曾旁敲侧击地问他:“你和曹大友是怎样结识的?为何平时总要争斗?”他满不在乎,说一早知道城里有这样一个功夫好的中国人,因此总想找此人比斗,偏偏曹大友不识相,才会结怨。

  这也说得通,说不定那一晚曹大友是因其他事情受伤。而我内心深处,因着曹大友的憨直,又因他是同胞,实也不愿往其他方向想。

  然而这次,吉克首先便提出要去找曹大友,令我心中极是慌乱。

  我试探着问他:“你为何要去找他?”

  没想吉克答的却是:“洗衣店已三日未曾开门,我怕他会不会有什么事情。”

  唉,我实在还是高估了他的敏锐!

  曹大友的洗衣店果然一片萧瑟,门户紧闭,从前有个两个工人在这里打杂,可如今那两个工人也不见了。

  我们看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去问周边的邻居,也没有半点消息。

  吉克焦急地在门外踱步,我便说:“既然没有办法,不如先回去,向乔其他们打听一下消息?”

  吉克叹气:“你不知道,此刻城中又增加了许多反对华人的势力,我担心有人借着这个搜捕的机会,找他的麻烦。”

  我不解:“搜捕和华人又有什么关系,并无证据说这事是华人做的。”

  吉克道:“以前没有借口都可以反对华人,何况现在又有了借口!眼下城中已经在传,那些年老绅士莫名身死,是因为中国功夫。曹大友又是华人,有人借此到洗衣店生事,也是正常的事情。”

  他不见我回答,便问:“你怎么看?”

  我说:“你说得对……”

  “是么?”

  “是的,人都来了……”

  一群青年无赖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围了上来,打头的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桶红油漆,一扬手便朝着大门泼了出去。

  我的反应还好,一闪身躲了过去,吉克就慢了一些,身上溅了不少油漆。他很是生气,斥责说:“你们做什么!”

  那个人没有回答,反而指着我嘲笑起来:“支那女!”又问吉克,“你怎么和支那女混在一路?”

  这时又有一个人从后面蹿出来,我觉他很眼熟,一回想,却是那天被曹大友与乔其联手揍了的几个人之一。他指着吉克说:“这个人会同中国佬一起打我们!他还在报纸上写文字为清客张目!”

  原来吉克所为倒也有一定的成效,连这些小混混也知道他的名字,不知怎的,我竟有些欣慰。

  然而看到这十来个人一起拥上来想要揍人的样子,不免又有些紧张,心想:吉克是一个不通武功的人,何况他又为我们中国人说话,更加不能让他吃亏。便说:“你先离开,我帮你挡一会儿。”

  吉克看我的眼神很是怪异,我心想:这人想什么呢,为何还不走?又想:人如此之多,我须得先下手为强。仓猝之间,手边也没什么东西,便一手抄起墙角的一根木棍,朝前面几人脚下扫去。

  这一扫,若叫曹大友又或乔其看到,必然说我“全无准头”、“虚浮无力”之类的话。好在面前这些人都不懂什么武学,竟也被我扫倒了两个。可惜这两人一摔倒又爬了起来,而另外的一些人,也向吉克扑了过去。

  墙边还有一架梯子,我拉过它一把推倒,排头的两三个人再度被压倒,然后我一跃跃到最后一个侥幸没倒的人的面前,手一粘卸去他劲力,一拳向他头部打去。

  那人居然很有些本事,把头一偏,躲过这一拳。我把拳头一展,化拳为掌,直劈到他脖子上,那人“咚”的一声栽倒在地,比前几个摔得都要厉害。

  这时乃是大好良机,也不知道吉克成功跑脱了没有,我转头一看,真真气煞我也,原来吉克还呆呆站在原地,并没有走动。我想他本是个新闻记者,真不懂为何反应这般迟钝,气得大喊:“你怎么还不走!”

  这一句话似乎终于把他从呆滞中唤醒,他用力一跳,三两步来到我前面,把手臂一展,把我护了个风雨不透,大声喝道:“你们不可对一位女士动手!”

  这可真急死我了,这个时候,这些人还能听他说话么?他话音没落,忽然一块砖头就从人群里飞出来,却不是向他,而是朝我的头掷了过来。

  直到砖头的风声贴近双耳,我才反应过来。这里到底不是中国,我还当是从前和父亲看那些江湖人物动手,要讲武林的规矩呢。

  这时躲闪已经不及,电光石火间吉克侧身,右脚擦地,向后一转,动作真好像行云流水一样,正是我教过他的咏春步法。

  他把我二度护到了身后。

  吉克本是个最纯粹的美利坚人,一点武功也不懂。唯一学会的便是我教他的咏春步法。我想护他,却被他挡在了身后。

  那块砖头打中了他头部,吉克的身形在我的眼里变得模糊,随后慢慢地倒在了地上,一小股血从他的头上流了出来。

  那些人也怔住了,然而流出的血似乎反而令他们产生了一种兴奋的情绪,在这种危急的时候,忽然传来一声枪响,打头的一个人戴的鸭舌帽被打飞在地,全场的人都呆住了。

  一个穿黑衣很清瘦的人站在我们身后,他手里拿着一把银色的手枪,正是罗觉蟾。

  初时的错愕过后,那些人被枪声吓到,霎时成鸟兽散。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当地,罗觉蟾几步走过来,神色很严厉:“快送他去医院。”

  入夜时分,吉克因颅内出血而逝去。

  我实在写不下去了,请您原谅,待我整理一下情绪,再继续来写这封信。

  罗觉蟾一直陪在我身边,帮我应对了很多事情——我已不知如何应对医院、警察、吉克的亲人。

  如果是一个中国人被杀,说不定会不了了之,可是一个美利坚人被杀,在当地还是很受重视的。

  罗觉蟾倚在外面的墙壁上,一根一根抽着烟卷。方才在一群人面前,我还能忍得住,到这里实在难以克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罗觉蟾并没有制止我,他脱下身上的外套,丢到我身上。

  其时已是夏日,但不知为何,罗觉蟾总是穿着极整齐,此时脱下外衣才发现,他的身材是极瘦削的。

  我并不冷,索性抱住那件外套,继续哭起来。说也奇怪,尽管只是怀里多了一样东西,却好像有了一种寄托,而外衣上残留的温度似乎也能给予人一种安慰。

  哭了一会儿,郁结的心情散发出来,感觉上也好了很多。

  罗觉蟾递过一条手绢,他的手瘦而白,手指极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难以想象就是这样一双手,开枪打飞了之前那个混混的帽子。

  他的语气很平淡,说出的话却令我吃了一惊:“吉克是个侠者。”

  我一怔,幼时,我也读过一些侠客的故事,那其中之人无不具有翻天覆地的本领,吉克却并不懂这些。

  罗觉蟾似乎看透我心中所想,简简单单说了七个字:“知不可为而为之。”

  我这才明白,他说的是吉克为了华工铁路的事情奔波。

  罗觉蟾拍拍我的肩:“你回学校去吧。”

  “你呢?”

  “我有事待办。”

  说完他当真就走了,我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他的外套还在我手里。此时虽是夏日,但入夜的风总是凉的。我看他身体似乎不怎样好,莫要因此生了病,便追了上去。

  好在这医院外边只有一条大路,虽然他走的时间长了,却已依稀可见远处有个人影。

  我紧赶慢赶,追了一会儿,发现他走的方向似乎很是熟悉,又走一段,不由奇怪:这不是通往曹大友洗衣店的路?

  其时我已经可以赶上他,但不知怎的,速度却慢了下去,只不远不近地与他缀着一段距离。

  这般走了一会儿,果然,前面正是曹大友的洗衣店。

  我的心忽然怦怦跳起来,说不上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眼见那洗衣店依旧没有开门,周围的几家门户也是紧闭,罗觉蟾没有过去,而是躲在洗衣店旁边的一根柱子的阴影里,我便也依样画葫芦,在旁边一户的门口躲起来。

  过了一刻,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周遭很是安静,我的心却不知怎的,越跳越快。似乎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心里的情感,不知是恐惧大于期待,还是期待大于恐惧。

  就在这时,月亮忽然暗了一暗。我眼前一花,有两个人出现在洗衣店面前,一个人身上有血,另一个人衣履精洁,相貌俊美。

  这一切似乎重复着当日里我初遇曹大友与乔其的情形,那时二人便是这般穿着,在我面前打斗。如今略有不同的是,曹大友手里还多了一把匕首,月下看去,匕首上似有暗色,仿佛血痕。

  乔其手里没有兵器,但是他的眼里有一种狠劲,施展出空手夺白刃的功夫。不过曹大友的武功也很高明,并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夺下来的。乔其咬着牙,待曹大友一匕首刺过来的时候,他伸手用力一抓,索性将匕首的刃锋抓到手里,血当时便滴了下来。

  曹大友也吃了一惊,这一停顿的时间很是关键,乔其另一只手化拳为掌,朝着曹大友手腕便劈下去,自己握着匕首的手也一松,只听“当啷”一声,那柄匕首便落到了地上。

  虽则如此,曹大友的通臂拳亦是十分高明,他双臂开合,双拳击出。乔其好不容易占了上风,焉能给他这个机会,流云掌掌若流云,竟也是一轮猛攻。曹大友本失了先机,忙于招架,乔其趁机在下面一扫,这一脚恰好扫到曹大友踝骨上,曹大友瞬间摔倒。

  乔其连忙又补了一脚,曹大友被掀翻在地,乔其一膝盖顶到他后背上,一只手则紧紧按着他,令曹大友无法起身:“差不多得了,你停手吧!你还不知你已成了重点的疑犯?待到明天,全城的警察都要搜你!”

  曹大友沉默着,只用力挣扎,但两个人的功夫在伯仲之间,他既在下风,就没那么容易挣脱。

  乔其苦口婆心地继续劝:“我最懒得管这类闲事。不过这城里,也只你的功夫看得过去,我不忍心看你就这么死了。老实说,城里第一个人送命的时候我就留意到了,我家里有点势力,到警局一看,那明明就是通臂拳留下的印子!后来我一直跟踪你,瓦沙学院那次,差点就抓到你了,只是没证据……后来咱们在茶馆聚会之后,我才知道你的事。大家都是中国人,你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但总不能把命送了不是,我帮你安排,你快走吧……”

  乔其一反常态,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我在一边听得极是惊奇,原来真是曹大友做下了那一系列凶案,然而乔其为何要包庇他?这其中似乎另有原因……我正想到这里,形势忽已逆转。

  乔其一心劝人,手下力道未免放松,曹大友趁机一滚,挣脱开来,他起身就跑,刚跑两步,一柄银色的手枪已经抵在了他头上。

  是罗觉蟾,原来他等在这里。

  “跟我们离开,乔其可以送你离开这个城市,我会弄条船,你离开这个国家。”

  曹大友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乔其压着他时他还可以挣扎,但是在火器面前,任他有一身本领,亦是无计可施。他嘴唇颤抖:“你们知道什么,我家祖辈三人来到这里,两个叔祖父惨死在那条铁路上,祖父后来带领华工发起抗议示威,他甚至并不是要人偿命,只希望辛辛苦苦干了活,能得到和那些白人一样的待遇,而不是收入比他们整整少一半!就这样还被镇压,祖父一身功夫,惨死在火器之下……”

  曹大友声音哽咽:“从小,父亲就教我要记住这段仇恨……”

  乔其吸了吸鼻子,他虽然家财万贯,可来到美利坚,想必也受过许多排挤,未免有所触动。但罗觉蟾的声音却很平淡:“我很了解。”

  随后他说:“你杀的那些人,都是当年镇压过华人示威的工头或者其他负责人吧。”

  曹大友愕然:“你怎样知道?”

  罗觉蟾手里依然握着枪:“你以为只有乔其关注你?我晓得,你还有仇人未报复,不愿离开。但你的所为也已经过头了,你袭击了两个杰克脱,第一个银行董事与你有仇不假,第二个不过是你仇人的兄长,可他自己却清白无辜,你当这是大清朝,还要搞连坐?”

  罗觉蟾的声音不知不觉中带了一分讥诮,曹大友说不出话来,慢慢低下了头,乔其看着机会差不多,便走上来:“得了,是条汉子就快走吧。我还是那句老话,大家都是中国人,真看着你在这里送命不成?”

  曹大友似有意动,身体放松下来,哑着声音问罗觉蟾:“你用枪抵着我,我如何相信你?”

  罗觉蟾笑,他把枪放下,远远一丢:“信不信由你,你当我乐意用枪对着你?”

  曹大友终于出了一口气,他慢慢走到乔其身边。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忽然蹿了出来,他一手捡起被罗觉蟾扔得远远的手枪,照着乔其和曹大友的方向就开了一枪,两人站得近,那一枪正打在乔其肩上。

  乔其吃痛,还没叫出来,那人双手握紧,又开了一枪,乔其已经受伤,不及闪避,危急之时,曹大友忽地向前,挡在了乔其身前。

  那一枪,正打在他前胸上。

  开枪的人大呼小叫:“打中了,打中了!让你们这些清客敢动手打我们……”

  我忽然认出了他,他是曾经围攻过我和吉克的无赖之一,不知怎的,警察并没有捉住他,是一条漏网之鱼。

  罗觉蟾不多说话,他的手闪电似的一翻,另一柄银色手枪骤然现于他手中,一声枪响之后,那人仰面栽倒,额头上多了一个乌溜溜的血洞。

  这一切的发生只在顷刻之间,我甚至来不及有所反应。曹大友已经摔倒在地,乔其抱着他,脸色惨白:“你怎么替我挡枪……你怎么替我挡枪?你不是一直看不上我,当我是纨绔子弟……”他语无伦次,连话都已说不分明。

  曹大友看着他:“曹家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那是他的最后一句话,他的手垂了下来。

  乔其呆呆地抱着曹大友的尸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罗觉蟾却忽然起身,快走几步,我呆住,他走向的——是我的方向。

  我低下头,才发现地上的影子早已出卖了我,我怔怔看向他,把手里的外衣递了过去。

  “所以,乔其接近曹大友是为了这个案子,你也是,吉克接近他们是为了得到中央太平洋的铁路的资料。可我,又是为了什么……”

  罗觉蟾看着我,忽然间,他叹了口气,声音幽微。

  “是啊,当初我本想看你一眼就好,实不该把你卷进来的……”他的话戛然而止,接过外套,声音转为一如既往的调调,“你赶快离开吧,再留下来,真想要学校开除你么?”

  这是那一晚,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学生:龚可心敬启

  八月三十日

  拾叁

  溥岑先生台鉴:

  自那天的事情之后,已经足足过了一个月。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罗觉蟾,听乔其说,他因那一晚的事,已经离开了美利坚国。

  我的学业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幸而到了最后,学校并未真的把我如何,我还是可以继续读下去。

  关于中央太平洋铁路的事情,尽管吉克已死,我还是继续地查询下去。后来我又得知,美利坚国于三十余年前曾颁布一法令,名为Chinese Exclusion Act(排华法案)。其中对华人之限制与排斥,令人惊诧至极。

  我还得知,在三十年前,甚至有白人于一夜之间杀死20多名华人,并焚烧他们的房屋,其罪行令人发指。

  我依旧无法改变什么,但是,我或者可以记录下这一切,留待后人评说。

  说完这些正事,总还要聊一些个人的私事。

  前几天,黎威士次长赴美,他还记得我们这些学生,特地前来看望。无意间,他看到我身上那枚“可无二三”的小印,笑言:“这原是我送溥岑的,他送给你了?”

  我一怔,便答道:“这是一位名叫罗觉蟾的先生送给我的。”

  黎次长也一怔,随即笑起来:“罗觉蟾的原名,就是溥岑啊。”他说,溥岑原姓觉罗禅,因不喜自己的出身,化名罗觉蟾在外面行走,辅助革命事业。

  之后,他又奇怪地问了一句:“你竟然不知道?”

  溥岑先生,在美利坚国最初的这几个月里,您可谓是我精神上的支柱。经历了这许多事情,如果我没有把这些信一一写出,也许便无法支撑下去。

  而罗觉蟾则是一个令我迷惑,总是摆脱不了去想他的人。

  现在黎次长告知我,他们本是同一个人。

  您想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

  算了我还是不写出来了。

  也许我在当时有一万句话想说出来,但是最后,我一个字也没有问黎次长。

  目前最重要的,依然是学业。

  不过等待学业完成之后,我会归国,尽自己微薄之力。还有,到时我一定会找到您,把这些信,拿给您看。

  龚可心

  九月三十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