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2)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29 06:41      字数:5035
  九、重逢

  有了帝师仁钦坚赞的许可,宋域沉带着鹰奴与金城之,开始在萨迦寺中四处闲走,每次遇到僧人,便笑吟吟地停下脚步问讯,这些僧人也合掌回礼,一问一答,简单明了,绝无更多话语,更不会有一丝半点涉及到旦增上师。

  寺中每有经会,宋域沉都会悄然坐在经殿一角,静听默观,目光有时若不经意地从这些僧人的面孔上掠过,有时则长久地落在佛像之上。

  到了夜晚,宋域沉三人则会登上萨迦寺中最高大的几处楼殿甚至寺后的高山,俯瞰全寺,默然观望一两个时辰,才回到药师殿歇息。

  暗地里跟随他们的护寺僧,将这些情形禀报给仁钦坚赞时,仁钦坚赞很是困惑好奇,不知道宋域沉究竟要用什么方法找到旦增上师。

  其实宋域沉一直在找的不是旦增上师,而是恭帝。

  仔细揣摩过度宗夫妇的尸骨与画像之后,宋域沉用软泥捏出了二十岁的恭帝可能的相貌,再在熟悉度宗夫妇的戴总管的指点下反复修正。无论恭帝长于何处,他的相貌体态乃至声音,也难以脱开这父精母血的影响,总有形迹可循。

  所以,宋域沉留心着每一个年轻僧人的相貌与声音。

  要在一群吐蕃僧人中找出一个父母皆是江南汉人的僧人,对宋域沉而言并不太难。难的是,总有一些僧人隐没在暗处,从未曾出现在他的面前。

  因此,每到夜晚,金城之便被鞭策着去观望辨认那隐约缥缈的各色云气——白日里太过喧嚣热闹,气息混杂,金城之还没有这等功力,能在一团乱麻中理出唯一不同的那一缕。

  李默禅很有耐心地在萨迦寺外等候,当然没忘了派出探子,将寺庙周围数百里都摸得一清二楚,顺带帮萨迦寺的护法尊者驱逐了两次野牛群,屠了三个野狼群,降伏了一头发狂的天竺白象,避免了一次迫在眉睫的踩踏大祸。拥入萨迦城的信徒,以及萨迦寺的僧官,并没有怀疑他们的身份来历——能够不远万里而来,并让帝师以上宾礼遇相待的汉地道士,理应有这样的从人与同伴。

  戴总管颇有些不甘地承认,在这异域佛地,有穷的确是足以遮蔽他们所有人的一面大旗。

  七天时间转瞬即过,第八日清晨,宋域沉终于停在了一座白塔前。

  萨迦寺中,如此大小的白塔为数不少,均是高僧坐关之处。宋域沉每次经过,都会格外谨慎小心,以免在并无把握辨认出旦增上师坐关处的情况下惊动其他高僧,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为人处事真是出奇的平心静气,甚至愿意忍耐容让,再无年幼时的激愤和尖锐。

  也许是因为他明白现在自己的强大,深知这世间很少再有人能够威胁到他的生命,所以才会这样从容平静。

  宋域沉安安静静地站在白塔的窄小木门外。

  他没有在萨迦寺中找到恭帝。那一点微薄的帝王之气,似乎被其他某种更强烈的气息掩盖住了,而且飘忽不定,让金城之难以确认,只能隐约察觉到一个大概的范围——就在这一片白塔之中。

  宋域沉在早晚各查看一次后,选择了其中的一座白塔。他一直在拖延时间,但此时也不能不去见一见旦增上师了,因为恭帝十之八九就在旦增上师的闭关之地。

  宋域沉在白塔前站了足足一个时辰后,木门悄然打开了。

  白塔之内四壁空空,东面一扇极小的窗户透着点点阳光。须眉皆白的旦增上师面对小窗盘膝而坐,他的左侧坐着一位年轻的僧人,低眉合手,恍若并未见到踏入塔内的宋域沉。方才开门的僧人,手执金刚杵,立在上师右侧,气势贲张,大有金刚怒目、降魔伏妖之势。

  宋域沉等了一会儿才适应塔内的幽暗,撩起长袍,在小窗下的毡毯上坐下,微笑着道:“故友重逢,本应好生叙一番旧,可惜有穷前事尽忘,还请上师勿要见怪。”

  旦增上师也微笑道:“明先生本非为叙旧而来,自可不必为此抱憾。”

  他们对面而坐,心中都有无限感慨。

  宋域沉带给萨迦寺的震动,旦增上师不多时便感觉到了。那是异域的猛兽踏入此岸森林时带来的骚动,弥漫在空中,无处不在又无从捉摸,似曾相识又完全陌生。

  而宋域沉在无数陌生的气息中,也很快就捕捉到那一缕似曾相识的气息,浩瀚如大海,璀璨如星空,空旷如荒原,刚拙如山冈,笼罩着整个萨迦寺,随着夜风晨雾轻轻飘动。

  这让宋域沉觉得不太妙,所以他严禁影奴与冷小泉擅自在萨迦寺中探查恭帝的踪迹,有自己光明正大地查看,足矣。

  他知道旦增上师已察觉到他的到来,但既然旦增上师闭口不言,他自然也就心照不宣地借着这个理由来寻找恭帝的踪迹。

  直至第八天,他终究还是踏入了这座白塔。

  相视片刻,宋域沉没有提起恭帝之事,转而说道:“有个问题我一直很好奇,可惜当初没来得及问无尽师父,现在很想请教上师,为何明先生会以‘明’为号?”

  他知道那位明先生的夫人姓明,但这显然不是主要原因。无尽道人当年只顾忙着将明先生的札记灌入宋域沉头脑中,无暇与他谈及其他。当然,或许身为弟子的无尽道人也根本不知“明先生”名号的来由。

  旦增上师低眉而笑:“呵,明先生的本名是姬瑶光,自负奇才绝世,不屑拾他人牙慧,故而以‘明’为号,既不落俗套,又暗含本名。”

  瑶光为北斗七星之一。日月星号为“三光”;而“光”之一词,本来就有“光明”的含义,姬瑶光以“明”为号,的确是再贴切不过。

  宋域沉怔了一怔,心中忽有所感,似乎能够触摸到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明先生的所思所想。

  如此睥睨天下,如此纵情肆意,可惜却终究被困于病榻之上。

  宋域沉心中思绪纷繁,云起云落,旦增上师则安然等待着他的下文。

  良久,宋域沉才转回话题:“上师既然已知我来意,不知有何赐教?”

  旦增上师叹息一声:“你既然知我已知,为何还不离去?”

  无论如何,萨迦寺都决不可能让宋域沉带走恭帝。

  宋域沉的目光转向一旁的年轻僧人。他一直闭目不语,似乎完全不知这塔内的动静。

  旦增上师缓缓说道:“和尊已由我灌顶受礼,一日夜后才可出塔。帝王后裔,资质果然不凡。我已决定授他秘法,将来或有一日,他能够代替我守护这萨迦寺。”

  宋域沉默然审视着和尊。其实,对于亡国之君而言,能够在萨迦寺中平安了此一生,又何尝不是他的幸运?但宋域沉仍然欠身微笑道:“有穷受人之托,须得忠人之事,还请上师见谅。”

  旦增上师长叹:“你若强行将和尊带走,便是与整个吐蕃为敌。”

  蒙古王庭将恭帝送到萨迦寺中,以修行为名看管起来,不是为了让他被宋人遗民救走的。旦增上师深知萨迦寺为此担负的责任,那是关系到整个吐蕃安危的重任。

  宋域沉笑而不语。

  旦增上师若有所悟:“易容术?以假乱真?”

  他当年游历中原时,曾经亲眼见识过那足以乱真的易容术。明先生身边奇人异士甚多,精通易容者,不过其中之一而已。

  宋域沉略一摆手:“易容之术,换的是人脸,却换不了灵魂。”

  相继被理塘活佛与旦增上师认出来之后,他现在倒是相信,即使是韦明佗,也难以蒙骗旦增上师的眼睛。所以,他们原来的计划根本行不通。

  这些天,宋域沉一直在想,有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在旦增上师的眼皮底下带走恭帝,却不至于与整个吐蕃为敌。

  宋域沉停了一会儿才接着道:“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一面名正言顺、能够号令各路义兵的大旗而已。”

  而恭帝,无疑是最为名正言顺的一面旗帜。

  旦增上师却注意到,宋域沉说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们”,不觉若有所思。

  有穷的身世,以及明先生的志向,都决定了宋域沉很难与其他宋人遗民有着完全一致的立场和想法。

  宋域沉又道:“恭帝不能离开萨迦寺,但他的儿子却可以离开。”

  萨迦派并不禁俗世婚姻,历代法王都是血脉传承,一如帝王之家。

  旦增上师心神震动,凝思不语。

  宋域沉笑道:“蒙元气势正盛,吐蕃的确应该避其锋芒,然而这世间之道,必然有消有长,有生有死,上师何不为来日种一点善因?”

  恭帝的儿子,这个身份,可真可假,可进可退,可以号令江南群雄,也可以让萨迦寺对蒙古王庭有所交代——只要在这个孩子的出生日期上稍稍做一点儿手脚,让这个日期变得含糊不清,萨迦寺便可以将此事撇得干干净净。毕竟,从大都到萨迦,这一路上,恭帝其实有太多机会可以避开押送人的耳目,遇上一个女子,留下一个孩子。

  旦增上师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神情渐有松动。不过他还有疑问:“这是你的提议,还是你们的提议?”

  宋域沉坦然答道:“现在还只是我的提议,不过我确定其他人会答应。”

  至少,他知道李默禅会答应。虽然他和李默禅不算太熟悉,却仍然可以预计到李默禅的态度及反应。而只要李默禅应允,其他人不足为虑。

  旦增上师略一思索:“这个女子,恐怕必须是汉人吧?”

  宋域沉即刻答道:“这是自然。”说到此处他心念忽而一动。韦圆苑是他们之中唯一的女子,而韦氏兄妹是高宗生母韦太妃的族人后裔,南渡之后,世代公卿。无论家世还是风姿品貌,韦圆苑其实都是最合适的人选——将要号令江南群雄的那位帝王后裔,须得有这样一位生母,才足以对各方有所交代,而在这个孩子未曾长大之前,韦圆苑也足以承担起垂帘听政的重任。

  而且,韦氏一族于崖山一役后蹈海自尽,只遗下韦氏兄妹两个孤儿,送至东海教养。这样的忠臣遗孤,又有慷慨赴死之志,奔走于江南各地,暗地里屡建奇功,对于生养恭帝子女之事,应该决不会推辞。

  韦圆苑的同行,简直注定是为了完成他的这个提议。

  所虑者不过是,年轻女子往往对情爱之事多有遐想,韦圆苑又是极有主见之人,未必肯听从他人的安排。

  不过,想必李默禅能够解决这点顾虑。

  心中主意已定,宋域沉脸上笑意更甚。

  旦增上师忽而说道:“那么,你,或者你们,打算用什么来换取这个孩子?”

  宋域沉一怔。

  旦增上师在直射入塔内的阳光中微微眯起了双眼,缓缓道:“当年我与明先生探讨轮回之道,认为非大智大勇、大慈大悲、大善大恶、至美至坚之人,不能在转世之际灵性不灭,然而只有这些,还远远不够。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反复揣摩当年的心得,终于明白,天道有盈亏,有舍方有得,即便是我教中修行有成的活佛,也必得舍去无数珍宝,才能够保住灵性不灭。不仅是轮回之道,连同世间万事,也莫不如此。”

  宋域沉心中怦然一跳,脸上几乎变色。

  他其实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本能地避开叶明珠,对于和昭文的聚少离多,也习以为常,不肯去做改变。

  他有三位师父,但每一位都与他如此缘浅;父兄对常人而言固然是至亲,于他却也不过尔尔,甚至曾经比陌生人更危险——仿佛世俗间的诸多情爱,在他身边都难以久留。

  那么,这就是他此生此世能够得到一个完美身体的“舍”?

  旦增上师转过话题:“你们打算舍去什么,来得到那个孩子?”

  宋域沉思索了一会儿才道:“上师想要什么?”

  旦增上师看着他微笑起来:“明先生的聪明才智,一直是我最为敬重的。如果萨迦寺也能有这样一位贤士,想必可以尽快将所有经书都译成蒙古文。”

  听到这样一个要求,宋域沉并不意外。当他将那卷《大日如来经》送出去时,便已经想到了这个可能。

  他伸出一根手指:“我可以留在萨迦寺一年,最多一年。”

  这一座宏美大寺,不仅收藏着无数梵文与吐蕃文的经书,还有无数来自天竺、南荒、西域的瑰丽珍宝,可以让他细细研读;与旦增上师这位前世旧友,也有许多话题可以重拾、许多心得可以探讨,所以他愿意暂时留下来。

  但万水千山,如此美妙;世态人情,如此多彩。他还不曾踏遍,不曾看尽,如何能将自己长久地束缚在此地?

  见宋域沉态度坚决,旦增上师有些失望,一年时间未免太短。他叹了一声:“既然如此,待我的转世灵童回到萨迦寺时,能否请你再往萨迦一行?”

  宋域沉又是一怔,仔细端详着旦增上师的面容,一时之间,却无从把握这苍老却永恒的面孔上的生死之象。

  他想了一想才答道:“故人生死之约,有穷不敢不从。”

  旦增上师微笑颔首。

  转世灵童在吐蕃各教派中出现不过百年,并不是所有的上师与活佛都能够成功转世。或许,眼前的故人,能够和他一起找到转世的真正奥秘,让各派的传承代代不绝——无论什么样的典籍图册,都比不过上师的口耳相传。每一位上师的逝去,都是巨大的损失;而每一位上师的归来,都是无上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