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校长骇然，他故意躲避陆星辰追根问底的目光，低头喝茶。

  长久的沉默让陆星辰更加忐忑，她继续问：“您知道的，对不对？”

  黄校长不置可否，眼角余光瞥了瞥夏樊，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夏樊并非察觉不到黄校长的异常，从对方回避陆星辰的问题开始，再到他悄悄瞟他，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您想说什么就说吧，不用考虑我。什么原因，我都能接受。”说完，夏樊暗自苦笑，反问自己，真的是什么原因都能接受吗？

  黄校长听完夏樊的话，终于放下顾虑，娓娓道来：“都说红颜薄命，其实这个词用在白然身上，真的很合适。她长得那么漂亮，心地也非常善良，可惜……男女之间的感情太复杂，她命不好吧。”

  “什么意思？”陆星辰已经感觉到，大片的不安朝她汹涌袭来。

  “其实白然的感情生活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当年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黄校长满脸痛惜，看了一眼夏樊，继续说，“汪如和陆金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白然做错了什么，还是陆金辜负了白然，我只知道，白然发现他们的关系之后，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段日子，她很少来学校，直到有一天，她终于熬不住了，就选择……就选择了离开。”

  在陆星辰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夏樊已经握起拳头朝黄校长挥去，好在白杉反应快，迅速拉住了他。

  他红着眼睛瞪黄校长，颤抖的声音里夹杂着浓浓的火药味：“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揍烂你的嘴！”

  那是陆星辰第一次看到如此悲愤的夏樊，像是要把眼前的人吃掉一样。但她并不害怕，她甚至能理解他，或者说，他希望他的愤怒是对的。

  如果可以，她也想和他肩并肩站在一起，斥责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胡说八道。

  可是，她做不到。

  她的记忆，让她做不到。

  小的时候，她放学回家，遇到来找爸爸的汪如，当时她还不明白，漂亮阿姨为什么要来找爸爸；想起白松说的那一句“你父亲和那个医院里的医生都脱不了干系”，当时她见不得别人侮辱她的爸爸，于是固执到底；想起苏话再三劝她放弃追究真相，当时她还不理解苏话的妥协，现在想来，其实是因为苏话不愿意看到她对爸爸失望吧？

  陆星辰突然很想笑，不知道是苏话还是命运，和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她设想过知道真相之后的场景，像个泼妇一样狠狠地咒骂凶手，或是无所顾忌地把凶手千刀万剐。如今真相赤裸在空气中，她却无能为力，心底所有的悲伤和仇恨都在这一刻化作汹涌的海啸，几欲把她淹没。

  夏樊一忍再忍，终于在白杉的阻拦下，松开了自己的拳头，他狼狈地望向身后的陆星辰，比起黄校长的那番话，女孩静如死水的目光更令他揪心。

  他紧张地叫她的名字，心慌撩乱：“你不要相信他说的话，这不是真的！”

  陆星辰悲怆地看着眼前的男孩，即使他就站在她的眼前，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如同隔了一条银河系那般遥远。

  如果成年人的感情世界可以像小孩子一样爱恨分明就好了，爱就是爱，恨就是恨，不会因为爱而痛苦，也不会因为恨而妥协。

  “你说话啊！”夏樊走到陆星辰的面前，握住她的肩膀，使劲摇晃。

  陆星辰被他晃得难受，泪水在眼圈里打转。

  夏樊心急如焚，一针见血：“就算你不相信我妈妈，你也不相信你爸爸吗？”

  对，应该相信爸爸的。

  她要回凰城，要去医院找爸爸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这么想着，陆星辰奋力甩开夏樊的手，飞快地跑回小旅馆收拾行李。

  陆星辰带来清水镇的东西不多，只有一套换洗的衣服，她三下两下就把昨晚洗好晾在房间空调底下的湿衣服取下来，也不叠，揉成一团就往背包里面塞。

  收拾好之后，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谁知刚打开门，夏樊就迅速地从门缝挤进来，手一推，瞬间把门关上。

  他追着她跑了一路，抵在门后气喘吁吁地问她：“你就那么着急跟我划清界限吗？”

  “你让开，我要回家！”陆星辰不想跟他废话，抬手拉他。

  奈何男生誓死拦在门口，一动不动。

  “我不让！”他固执得像个孩子，红着眼睛盯着她，情绪激动，“为什么你能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的三言两语，却不能相信我说的话？”

  陆星辰咬咬唇，忍着哭腔：“我信了，是你说白陆小学的校长能告诉我真相，所以我来了。”

  “可是他在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夏樊提高分贝，又无奈又愤怒，“我不相信那么大的事情，我爸爸不知情！如果他知情，岂会隐瞒我？我相信我妈妈，你也应该相信你爸爸！”

  陆星辰感觉被冒犯了，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却还是佯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我相信我爸！只要他说一句他是清白的，我就相信他！”

  夏樊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哭笑不得：“他怎么告诉你他是清白的？”

  陆星辰不明白夏樊在笑什么，此时此刻的她也没有精力去琢磨他的心思，只想赶紧回凰城要一个肯定的答案，权当夏樊在耍无赖。

  她对他彻底失去了耐心，疾言遽色：“你让开！我要找他说清楚，我要他亲口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你上哪儿找他？”夏樊嗤笑起来，“他已经……”

  陆星辰问：“什么？”

  他已经死了。

  夏樊突然意识到自己为逞口舌之快，差点忘了她患有心因性选择失忆症，说出不该说的话，于是硬生生地把那句话咽回肚子。

  他讷讷地望着陆星辰，她的态度认真又坚决，目光不容人抗拒。他假装不知道她说了什么，问她：“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要回凰城找我爸！”陆星辰烦躁得翻了个白眼，“赶紧让开！”

  她伸手拉扯男生的手臂，没有想到轻轻松松就把男生拉开了，她有些诧异，倒也没多想，趁着夏樊发呆之际，她飞快地打开房门。

  听到开门声，夏樊才回过神，他敏捷地转身，抓住她纤细的胳膊，稍稍用力，就将半个身子踏出门口的陆星辰拉了回来，轻轻松松地将她抵在门后。

  他的双手撑在门上，将她框在双臂之间。

  他低头俯视她，只见一双受惊的眼睛躲躲闪闪，虚弱的声音从她的喉咙发出来：“你干嘛……”

  “陆星辰，如果你爸爸没有亲口告诉你他和我妈妈是清白的，你是不是就会永远不理我了？”夏樊强忍着鼻尖一阵一阵的酸楚，不知道是在心疼她，还是在为自己的处境感到难过。

  他心里很清楚，她的爸爸已经死了，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够让她去相信他的妈妈是清白的。

  陆星辰迎上夏樊的目光，只见满目的悲凉。

  难过的情绪影响难过的人，她的每一根神经都被他的情绪影响着，拉扯着，以至于对视久了，眼睛酸涩，泪水夺眶而出。

  她含着泪，安慰自己，也安慰他：“他会告诉我的。”

  夏樊无奈地点点头，不打算和一个病人争执陆金已经去世的事实。何况，她哭了，让他更加于心不忍。

  只是，他不甘心他和她的关系要由虚假的谎言去决定。

  凭什么是爱是恨，要由一个死人说了算。

  他固执地看着她，信誓旦旦：“好，那我也告诉你，我喜欢你，不会因为任何事情任何结果任何真相改变。”

  陆星辰很清楚，自己一次次地推开夏樊不是因为妈妈。

  可老天爷好像也认为他们不应该在一起，于是给了他们充分的理由划清界限，让他相信她从未对他心动。

  陆星辰默默地隐忍着，将所有情绪藏起来，努力挤出一个看起来比较冷漠的笑容：“我也告诉你，我不喜欢你。”

  可到底，止不住往外流的眼泪还是出卖了她，让本来故作冷漠的笑容变得更加难看。

  每一次，他看到她流泪，都心如刀割，唯有这一次，他很不厚道地在心中窃喜，更加确定她是喜欢他的。

  他回想起那一次她在酒店偷亲他，嘴角就忍不住微微上扬，带着几分得意。

  他问她：“你不喜欢我，上次我喝醉了，为什么偷亲我？”

  陆星辰瞬间僵住，下一秒，恼羞成怒：“你装醉？”

  夏樊笑了，要说他装醉，倒也不是，只是当时全身无力，脑袋晕乎乎的罢了。

  陆星辰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等于承认了自己偷亲他。

  她绞尽脑汁，想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支吾半天：“我……我不是……”

  瞬间，夏樊低头吻住了她的唇，吞没了她的话。

  陆星辰惊得睁大了眼双眼，刚想伸手推开他，他却先一步握住她的手腕，牢牢地按在门上。

  她越努力挣扎，他的吻就越霸道。

  直到她认命地闭上眼睛，温顺地感受着他的热情，他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才慢慢变轻。可是这时候，她却不想推开他了。

  她想要试着回应他，脑海却闪过肖雪泥的模样，吓得她直接将这个念头扼杀在摇篮，用力地咬了一口夏樊的嘴唇。

  男生疼得松开她，她惊慌失措地瞪他，恶声恶气道：“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了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你！以前不喜欢，以后更不会喜欢！”

  “这是还你的。”夏樊也不生气，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反倒觉得有些可爱。

  陆星辰脸一热，结巴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因为我妈妈吗？你相信了那个黄校长说的话？”夏樊专注地凝视着她。

  “你凭什么那么自信我会喜欢你？夏樊，你是不是太自我感觉良好了？”

  “如果不是，你送我回酒店的时候你哭什么？”

  陆星辰哑口无言。如果那时候她知道，他并没有喝醉，一定不会在他面前哭出来，更不会在他面前说出那些话。

  夏樊继续说：“考不上清北就考不上清北，你哭什么？你遗憾什么？”

  陆星辰干脆无视他的质问：“也许你会觉得，我妈妈因为你妈妈离世，我害你妈妈成了植物人，一报还一报，我们扯平了，可我扯不平。”

  夏樊摇头：“我从来都没有这么认为，你刚还说要找你爸爸问清楚，现在就那么快给我妈妈定罪，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对，我要回家……”陆星辰这才想起正事，顺势甩门离去。

  夏樊望着女孩逃跑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自言自语：“陆星辰，你不能这样，欺负我妈妈不能开口说话。”

  ***

  陆星辰刚跑出房间，就撞到了在走廊等候多时的白杉。

  旅馆的隔音不是特别好，想起刚刚和夏樊在房内的一番争执被白杉听到甚至联想翩翩，不由得红了脸。

  白杉坦荡一笑，关切地说：“我不放心你，所以追过来了。”

  陆星辰抓紧背包肩带，强颜欢笑：“我没事。”

  随后，不自觉地加快离开的脚步，像是怕谁追上来一样。

  庆幸的是，从退房到离开旅馆，再到汽车站，陆星辰都没有看到夏樊的身影，候车的时候显然松了一口气。

  候车厅里，人很少，也很安静，只有广播的声音和电视机广告的声音。

  白杉坐在陆星辰的旁边，瞅了几眼若有所思的陆星辰，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应该很痛苦吧？”

  陆星辰蹙起眉梢，看向白杉，不说话。

  “我知道，你喜欢夏樊。”白杉笑了笑，继续说，“我也看出来了，他很喜欢你。可是你的好朋友肖雪泥，也喜欢他，所以你强迫自己和他保持距离。直到黄校长告诉了你一些长辈们的事情，你又觉得所有的努力和隐忍都因为你追求的真相变得理所当然了，可你还是喜欢他。”

  白杉的话，让陆星辰感觉自己被人脱去了所有的衣物，赤裸在空气中，羞耻感和震惊交织在一起，令她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