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昭文(1)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6-06 17:35      字数:8330
  夜深沉·昭文

  昭文很小就知道宣王。那是她的堂叔祖,也是她们这些宗室子弟从小就崇拜的英雄。

  虽然长辈们总是在私下里讥讽宣王不够风雅,好与武夫为伍,但在明面上,谁也不敢大放厥词。因为自南渡以来,宣王府便担负起了搜罗天下杰出人士、统领江东白道武林、铲除各地强横势力的重任。江东百年的安宁,在外固然是边将功劳,在内委实与宣王府的筹谋密不可分。

  不过,宣王府也为这重任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不提王府属官裨将,仅仅历任宣王的子侄辈便死伤十余位,甚至其中一任宣王也重伤早亡,宣王府因此而子嗣凋零,现任的这位宣王,膝下便空虚已久。

  昭文和族中姐妹们悄悄谈及此事时,一位年长的族姐小声说,听闻宣王府子嗣艰难,是由于杀戮太重的缘故。昭文心头一跳,尚未理清自己的心绪,另一位族姐已经激愤地挥着团扇拍了上去,房间里立时乱成一团。待到嬷嬷们将两位素来举止优雅、现在却狼狈不堪的族姐分开时,昭文和其他姐妹已是瞠目结舌。

  那两位族姐被关了三十天禁闭,抄了三十遍《女诫》。

  不过,此后姐妹们的聚会中,只要有那位彪悍的族姐在场,便再没有人敢对宣王不敬。

  过不多时,昭文便听说宣王开始在各地宗室之中物色嗣子与养女了。

  物色嗣子是情理之中的事,昭文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还要物色养女。

  她偷偷地去问那位极其崇敬宣王的族姐——自从那一次大失风度地与人扭打之后,有些姐妹疏远了这位族姐,但也有几位姐妹更加亲近这位族姐,昭文便是其中之一。

  那位族姐果然给出了答案:宣王觉得宗室子弟太过文弱,只能承嗣宣王府的血脉。而广招天下青年才俊做女婿,如此万里挑一选出来的人才,必定可以承担宣王府的重任。

  那位族姐说到此处,放低了声音,越发神秘地道:“听说鬼谷金家最近又为宣王爷批了一次命格,说宣王爷命中无子,将来基业全赖女儿女婿来传承。”

  几位姐妹不约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鬼谷金家批的命格,想来不会有错。这样说来,对宣王而言,养女岂不是比嗣子重要得多?

  那位族姐的神情很是纠结:“我今年就要出阁,五妹妹和八妹妹明年出阁,十二妹也已经定了亲,倒是婉婉还有机会。”

  昭文小字婉婉,这年刚刚十岁,年幼脸薄,被族姐这么一说,不觉红了双颊,低下头去含羞不语。

  正如这位族姐所预料的那般,宣王物色养女一事备受关注,因事关重大,官家特意遣了宗令,与宣王府的使者一道点检远支近宗的适龄幼女,再将选出的宗室之女送往宣州,由宣王亲自考校。

  族姐一边忙着绣自己的嫁衣,一边向昭文她们抱怨:“这是要将宣王府放到火上烤啊!”

  昭文茫然地看着她。

  族姐笑嘻嘻地捏捏她的脸:“听不明白也好。婉婉,听说你也被选上了,要去宣城了?”

  昭文垂首无言。族姐的语气似欣羡似感慨,还带着些小小的嫉妒与不甘,让她委实不知该说什么好。

  三个月后,昭文通过了初选,被送往宣城。

  与昭文同一天被送到宣王府的,还有与她同支的另一位堂叔祖家的十七姬与十九姬。陪同她们过来的嬷嬷与管家垂手立在堂外廊下,悄无声息,只有她们三人忐忑不安地站在正堂中,等候宣王传见。墙角立着一尊几乎与她们同样高的铜兽漏钟,滴水声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尤为清亮,一滴一滴,如同敲在她们心头。十九姬向来娇养,站得久了,忍不住左脚换右脚,右脚换左脚,慢慢地向身侧的长案倚过去。十七姬倒是一直站得笔直,昂首挺立,神情严肃,像一株小青松。昭文站得累了,又不敢松懈,强自支撑着,偶尔偷眼看一看十七姬,心中暗自佩服。十九姬则撇了撇嘴,她素来有些看不上十七姬那种刚硬做派,觉得太过男儿气概,但当此时,也难免不情不愿地在心中承认,十七姬或许比她们两人都更适合留在宣王府中,承担将来的重任。

  足足站了一个时辰,后堂才传话来说,宣王有紧急事务处理,今日无暇召见,命她们先行住下。

  众嬷嬷领命,进来将她们扶了出去。

  终究没能见到宣王,昭文心中忐忑不安。宣王是不是对她们并不满意?若是连十七姬也不能留下,她和十九姬就更无希望了。

  然而出乎昭文意料的是,三天之后,留下的是她和十九姬,十七姬却被送了回去。

  直到后来,昭文才大概明白了个中缘由。

  其时宣王膝下已经有了一位禀性刚强的养女,封号宪文,因此不再需要脾性相似的十七姬。十九姬性情娇柔,不宜担当重任,可是并不娇纵,很识进退,虽然娇养,但在等候长辈召见之际,也能够安安静静地站一个时辰,不出怨言亦无怨色。更重要的是,她的容颜现在已经如此娇美明媚,可见将来长大成人后,必定更是倾城之色。天下男儿,无论贤与不贤,哪有不慕美色的?留下十九姬,宣王也是用心良苦,故而十九姬后来的封号是“嘉文”,“嘉”者,美好也。

  至于昭文被留下来的原因——事后,负责照顾她的林嬷嬷笑眯眯地看着她,笑得满脸褶子:“我们昭文性子最好,婉如春水。这个小名,真是没有起错!”

  昭文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她向来不是姐妹中拔尖的人物,比起宣王府中其他宗女来,样样皆不出色,不过好在人缘不错,人人都乐意与她交好,就是各位嬷嬷,也往往对她格外照顾一些。

  或许宣王相中的正是这一点。昭文心中如此猜测,终究却还是没有问出来。那个时候,她总以为,宣王府将来决不会需要自己这样的温顺与和婉。

  宣城风光秀丽、人物风流,当年谢朓、李白与杜牧这些名噪一时的大诗人时常流连于山水之间,名篇佳句甚多。宣王府内书房教昭文等人诗书的余夫子,每每会在课业之余吟诵一二。其余姐妹专注于各自的课业,对此不甚在意,唯有昭文,一语过耳,即刻铭记在心,此后登临宣州城楼,远望山光水色时,总会想到那山巅余霞、天际归舟、如练澄江、满山杜鹃、寒烟橘柚、秋色老梧、古寺夜雨、溪边歌哭,皆是李白等人当年吟赏的景物,心中便不觉生出无名的感动。山川如此秀丽,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亦将如此。可是若无李白等人,宣城山川之秀丽,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够知晓?若无余夫子这样的吟诵之人来体会个中深意,宣城山川与前人诗句,都将难免寂寞了。

  三年过去,各位姐妹皆有所成,即便是不太能吃苦的嘉文,也能够像模像样地打理宣王府中众人的日常衣食起居,处理一些不太严重的突发事件。

  昭文在其间仍是居于中游,不过不失。很多处理人与事的手法及个中道理她都明白,只是临事之际,难免心中犹豫、手下迟疑,以至于常被教她们谋权之术的勒夫子斥为贻误战机、后患无穷。

  林嬷嬷很不以为然,私下里絮絮叨叨地安慰昭文:“我们阿婉这样就很好了。断人生死,那是宪文将来要做的事情,阿婉能明白事理、拿定主意就够了。”

  昭文微笑着低下头去。她自己也是这样认为,所以,其实她并不为勒夫子的不满而沮丧失落。

  身在宣王府中,昭文不是不知道,遥远草原上那呼啸而来的铁骑,在席卷整个西域之后,已经灭亡了大宋曾经的强敌金与夏,并将江汉门户襄阳城围困多年。而临安城里,却还是文恬武嬉,得过且过。

  然而昭文总以为,宣州城会永远安如泰山,宣王的羽翼,足以庇护她们所有人。

  昭文十四岁的时候,宣王找回了他唯一的子嗣云梦,可是那位郡主甫出生时便被宣王的旧敌掳走,因缘际会,自幼生长于东海之上。不过名刀宝剑即便落入草莽中也不会被埋没,与宣王相认时,她已是东海上七十二岛的盟主。东海商路对大宋而言关系重大,故这位郡主最终没有回到宣王府,而是被封为东海公主,世镇东海。

  于是,宣王府将来的重任,仍然落在身为宣王养女的宪文肩头。

  除了宪文和年纪最小的昭文、嘉文,其他几位姐妹陆续出阁。宣王为宪文请了郡主的封号,只是其时国事多艰,还没能为宪文物色到合适的夫婿,襄阳就已沦陷。宰相贾似道统率十三万大军迎战顺流而下的蒙古军队,却在池州丁家洲一战而溃,蒙古大军随即围困了临安城,分兵劫掠江东各州,屠常州等数十城。宣州城外便驻扎着一个蒙古万人队,以及一个金国旧地降军组成的探马赤军万人队。据探子的回报,领军将领名为乌朗赛音图,战功卓著,仅仅近日以来,便已经连破十一城,其中三城几乎被屠戮一空。

  宣州深处江东腹地,又有宣王府震慑四方,故此素无驻军。襄阳告急时,宣王为未雨绸缪计,冒着被朝廷猜忌的风险,加固宣州城墙,招募四方勇士,训练宣州乡勇,囤积粮草兵械,如今这一切筹备,终于都派上了用场。

  围城整整一个月,乌朗赛音图连投石机都用上了,却始终未能攻破宣州城,于是改变策略,兵分三路,一路仍旧围城;一路劫掠附近城镇,搜罗粮草、财帛与人口;另一路则时时游走城外,伺机进袭。

  这是草原上的狼群围猎食物时的战术——昭文记得勒夫子曾经这样描述过。无数城池与军队消失在这样的战术中,个中情形虽然只是口述笔描,却让她每次想起都觉不寒而栗。

  如今亲眼见到城外的野蛮军队,亲身经历惨烈的守城之战,昭文才知道,原来无论怎样的生花妙笔、如簧巧舌,也描绘不出真实战争的残酷与血腥。

  秀丽山川,已成战场;繁华风流,破败不堪。每一次远望,都是难以言状的失落和痛苦。

  宪文与嘉文每天都会跟在宣王身边,上城墙督战,检视军械粮草,然后去探望受伤将士,巡视街巷。宪文的镇定与嘉文的美丽相得益彰,在这样艰难困苦的时候无言地安抚着军心民心。每次见到她们静静地走过一片狼藉的街巷,都让人觉得她们像是断壁残垣上绽放的鲜花,又如漫天阴霾中突现的一缕阳光,即便是平素与她们朝夕相处的昭文,也会在心底生出无名的感动。

  昭文一直留在宣王府中。王府收容了许多宣城本地与别处逃难来的妇孺,由昭文负责,分派这些妇孺为守城将士做饭缝衣,照料伤员。林嬷嬷因想着围城时日不知将有多久,又劝昭文差人锄掉了后园的鲜花,开辟成菜地,派了农妇前去耕种。

  终日忙碌,昭文几乎没有余暇去考虑宣州城能否守住,若是城破又当如何是好。

  秋风初起时,东海公主与驸马携十数卫士归来,趁着夜色越过蒙古军营,悄然入城,与宣王密商一日一夜,昭文等人均不得近,隐约只听得房中争执之声。嘉文忐忑不安,低声道:“公主是想请王爷往东海去吗?”

  宣王名扬江东,又兼声望颇高,一旦城破,只怕万无生路,或许还会遭受难以估量的折辱。于公于私,东海公主都不忍见为国家操劳一生的父亲年迈时受此磨难,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若没有了宣王坐镇,宣州城恐怕须臾之间便会沦陷。

  昭文明白嘉文心中的矛盾,只因她自己也是如此矛盾。虽然从蒙古军队围城之日始,她便隐约预感到宣王必会以身殉城,但这样一种预感,却让她如此心酸,以至于从来不敢深思,总是匆匆回避,心底深处更是隐隐期盼着某种奇迹。

  可是,她也明白东海公主决不会请宣王在这样危难的时刻远走高飞。

  直到次日天明,宣王与东海公主计议已定,宣王方才出来,吩咐王府属官与宣州当地官员将宣州城中七岁以上、十二岁以下者尽数召来,逐一点检,去除身有残疾以及太过鲁钝、胆怯懦弱者,选出二百六十七人,对其明言,今日乃是东海公主点选将来的敢死之士,被选上者,纵使能够逃出宣州、逃过一路的险恶,日后也是九死一生。是去是留,皆由他们自选。

  那些幼童中有六十九名孤儿,无依无靠也无牵无挂,自是愿意拼死一搏;其余幼童,其父母亲长,或是信赖宣王,或是畏惧憎恨蒙古军队屠城,也尽数愿意将子女送往东海。

  昭文站在廊下,望着校场中那一张张激愤昂扬的稚嫩面孔,眼中不觉涌出泪来。

  宣城背山临水,城外多水田池塘,小径纵横交错,盘旋周折,不利马行。蒙古军队白日里尚可用弓箭封锁,夜无星月时,却瞧不见田野间潜行的人影了。城东又有水阳江蜿蜒入长江,蒙古军队不擅水战,也锁不住这水阳江。这些幼童皆口衔木枚以免不慎出声,跟随东海公主一行以及宣王点选的二十名王府属官,分成二十队,在深夜缒下城墙,抄小路潜往水阳江方向。

  按照原定的计划,有土生土长的宣城幼童领路,又都是二三十人的小队,行动便捷,应该不会惊动蒙古军队,待潜行至水阳江畔,寻到隐藏在芦苇丛中的渔船,便可顺流而下。只要一入长江,登上隐藏在入江口的快船,便如游龙入海,再无人能拦得住了。

  昭文知道自己对此事无能为力,她无法运筹帷幄,也不能斩关夺将,只有守在房中默默向各路神佛祝祷,祈愿他们一路平安。

  又一遍经文念完,昭文起身,倚窗而望。窗外秋月皓白,夜风中犹带着血腥之气。

  尖厉的哨声忽然远远传来,昭文的心也骤然缩紧。

  那是蒙古探子的鹰哨,这些日子里,昭文已经大概可以听懂其中几种哨声。现在这样尖厉悠长的哨声,是告知大营发现敌情,哨响一次,则表示敌人不到百人。这样看来,被发现的人数并不算多。

  即便如此,昭文也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直到遥远的厮杀声传来,仿佛悬在头顶的巨剑终于落下,昭文方才重重地吁出一口长气,对着秋月跪下,合掌闭目,喃喃祝祷。

  厮杀声飘忽不定,倏尔高起,昭文惊得几乎无法呼吸,好一会儿才缓缓抚平心绪,继续默念祷词。

  不过短短一刻的时光,昭文却觉得如此漫长。

  厮杀声终于低落下去,一声螺号远远传来,那是船只尽数起航的信号。直至此时,昭文提了一夜的心,才轻轻落了下来。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而宣州城中被带出重围的幼童,又何止三户?所以,她们这些留下来的人可以无所顾忌地面对城外的大军。

  过了很久,昭文才知道,东海公主所做的,远远不只是带走这些宣城幼童。她在临安城破之前,从临安城中带走了数十名宗室子弟以及两千余名文武大臣、能工巧匠、名人雅士、富商巨贾、市井小民等各色人家的子弟,而临安城破后,不甘为奴的人们纷纷驾船出海逃亡,或往东瀛,或往南荒,也多得东海公主相助。

  海上仙山,是他们所有人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希望。

  这个冬天,是昭文记忆里最寒冷、最漫长的一个冬天。

  整个江东,除了临安,只有宣州一城尚未沦陷。若非蒙古军制,其他各军队不便踏入乌朗赛音图占据的浙西十三州,宣城又多山,城外摆不开太多军队,以宣州一座孤城,即便宣王府经营多年,也是难以支撑如此之久的。

  然而历经长达数月的围城战,宣州城中药物军械消耗殆尽,城外庄稼不能收获,城中积蓄的粮食毕竟有限,须得先保证护城将士的饭食。到得后来,即使是昭文三人,每日也只有一粥一饭一碟齑菜果腹。寒冬又至,雨雪霖霪,城中房舍残破,将士与百姓疲累伤病,抵不过这寒冬,每日都有十余人死去。

  美丽却柔弱的嘉文也倒了下去,高烧三日,终究在第三天夜里闭上了眼睛。临去时,她握着昭文的手,嘴角含着释然的微笑,憔悴多时的面容上有着反常的娇艳。

  昭文明白她的释然。

  围城之后,嘉文曾经不止一次地对她提起靖康之变后被掳北上的后妃帝姬的悲凉境遇。嘉文说,如果有朝一日落到那种境地,她宁可一死。

  心弦一直紧绷的嘉文,到底绷断了这根弦。

  嘉文去后不过十余天,临安城破的消息便传了过来,同时传来的还有幼帝和太后递了降表,被掳北上的消息。

  本已是风烛残年、强弩之末的宣王,因为这个消息,激愤之下吐血而亡,临终前只来得及留下遗言:若是乌朗赛音图当众立誓效襄阳城与临安城之例,保全宣城军民,宣城便开门投降,否则宁可死战到底。

  侯大总管与乌朗赛音图磋商多时,最终双方在宣州城下折箭为誓,乌朗赛音图入驻宣州,接了户籍、图册、宝印,派部下收缴全城兵器,同时礼葬宣王于敬亭山麓。

  只是,乌朗赛音图还有一个附加条件:宣王府要送出人质。

  不过他也知道,宣王唯一的子嗣东海公主是海上蛟龙,不是他能困得住的,所以,他要的人质是宣王的养女——蒙古习俗,本来也极为看重女儿,成吉思汗率大军出征时,便任命自己的三女儿阿剌海别吉为监国公主,留守大将木华黎所做的一切决策与军国大事,都必须与阿剌海别吉商议之后,得其许可方能施行。

  执掌宣王府事务数年、围城期间始终陪在宣王身边的宪文,隐然便是宣王府的监国公主,自然要被纳入新任宣州将军乌朗赛音图府中,以表示宣王府的臣服之意。

  至于默默无闻的昭文,乌朗赛音图打算将她进奉给真金太子。真金太子好汉法,身边多儒士,大约会比较中意这位传说中很是温雅娴淑、知书达礼的县主。

  让乌朗赛音图觉得遗憾的是,嘉文已经不在了。他原本想将嘉文进奉给大汗——每攻下一城,最美丽的女子,总是这样的遭遇。

  天崩地陷的这一日终于来临,昭文知晓了自己的命运,却一直有着一种如在梦中的恍惚与平静。

  宣王下葬之日,乌朗赛音图允许每户出一人送葬,其余人等只能在家门外以一碗清水、一支线香送行。

  落棺之后,送葬人叩完了头,陆续退出墓道,侯大总管与宪文、昭文落在最后。昭文迟迟没有等到跪在她前面的宪文站起身,疑惑地抬头一看,却见宪文正缓缓倒伏下去。

  昭文急急扑过去,扶住宪文。

  宪文的嘴角已溢出黑血,她勉强笑了一笑,轻声说道:“阿婉,真是对不住,我不肯低眉折腰,抢先一步做了公孙杵臼,却要留下你去做程婴。”

  昭文一怔。赵氏孤儿的故事,她自然也是知道的。杀身成仁的公孙杵臼,固然为世人所敬重,但用自己的儿子救下赵氏孤儿,委身事敌,用自己的半生声名去抚养赵氏孤儿,助他复仇后又自刎于公孙杵臼墓前的程婴,却更受她们推重。

  古来都说,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更何况是背负着卖友求荣的罪名,在世人的鄙视与仇恨中,用十六年的时间来从容就义。

  对宪文来说,她在宣王墓前以身相殉,究竟有多少是为了自己不受折辱?又有多少,是为了宣王府不因她的委身事敌而受折辱?

  昭文还来不及理清自己的心绪,宪文就已经闭上了眼。

  侯大总管将昭文扶了起来,淡然说道:“宪文郡主求仁得仁,我等不必徒然叹惜。”

  宪文的死只是一个开头,当尘埃落定时,昭文赫然发现,王府属官卫士从死者甚多,其中甚至包括侯大总管——她原以为,宣王逝去后,侯大总管会去侍奉东海公主,毕竟,无论是乌朗赛音图的大军还是这宣州城墙,应该都拦不住孤身远行的侯大总管。

  宪文的死让乌朗赛音图大发雷霆,认为这是宣王府变相的违约,直至侯大总管也赴死之后,乌朗赛音图的态度才缓和下来。

  没有了这两个人,宣王府留在江东的势力已经不足为惧。至于东海公主,那是新建水师的大敌,对他倒也无妨了。

  至此,乌朗赛音图才腾出手来安排昭文——昭文没有被送往大都,而是成为了乌朗赛音图的三夫人。

  乌朗赛音图很快便觉得,性情温顺的昭文比起刚毅果敢的宪文,其实更适合呆在他的后院中,做他掌控宣州的标志。

  乌朗赛音图永远不会知道,也永远不会明白,昭文温婉的微笑背后隐藏着什么。

  崖山一战,宋室终于覆灭,志得意满的新朝对江东旧地遗民越发暴戾,视同仆隶,肆意奴役,以至于不少原本灰心认命的人忍无可忍,揭竿而起,啸聚山林,于是江东各地仍是烽烟不断、杀戮不绝。

  宣州的情形较之他处虽然略好一些,但也决不是桃源乐土。

  昭文能做的,只有假借佛祖之名,尽力收容赈济那些流离失所的伤病之人,又以财赋之利劝说乌朗赛音图约束蒙古军队,不要让那些官兵在宣州境内随意杀戮,以安人心、利百业。

  她从来不知自己有这样婉转进言、以柔化刚的资质。

  受她活命之恩的人为数众多,有人感恩戴德,也有人视同耻辱。这是昭文早已预料到的,但真正遇上这样的情形时,她仍然难以承受。

  前路茫茫,或许她永远也不能像程婴那样,来得及在死前洗清身上的罪责。

  漫漫长夜里,昭文无数次依靠经文安抚自己心中的焦灼与苦痛,也有很多次,因为安抚不下,只能一遍一遍地在观音大士像前叩头,直至额头青紫红肿,甚至破裂流血,仿佛身体的劳累与疼痛可以缓解心中的痛苦。

  林嬷嬷心痛之余,到底还是劝服昭文,停了避怀之药。

  就算生下的孩子是那塞外蛮族的血脉,终究也是昭文的亲生骨肉,是她在漫漫长夜里最好的寄托与安慰。

  阿沉的出生让乌朗赛音图很是高兴,他需要这个由昭文生下的儿子,向宣城甚至整个江东宣示他对宣州毋庸置疑的占领。

  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小面孔,昭文的心中也有了一丝淡淡的喜悦。

  这幼嫩的婴儿需要她全心照顾才能够平安成长,也需要她悉心教养才不会变成那些蛮族的模样。

  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支撑,支撑她度过无数个漫漫长夜,也支撑她继续以微笑面对这个天崩地裂之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