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斜单鞭(1)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6-06 17:35      字数:5109
  【壹】

  白衣庵胡同杨家在几个月之后办白事,只不过与上次不同的是,贴在门口的门报上写着“宋门丧事,恕报不周”。(注:天津旧时风俗,以示对邻居的打扰和因陷于悲痛而失礼请见谅的意思。)

  这白事大操大办,扎起脊立兽的灵棚,挂上五彩网,选用杉木十三圆的棺材,棺后画着莲花。请总管、设账房、找茶房、定白货铺、请吹鼓手和念经僧人、扎纸活、找裁衣店……刘广海直接把码头的账房先生派到了杨家,嘱咐他花多少钱听杨宣成的,别心疼,一定要办出面子来。

  夜幕时分,码头兄弟们都来为宋国柱守夜,月色下一堂人白衣胜雪。夜漫月沉,有的在院子里点了煤球炉子,放上砂锅,切了羊杂碎与豆腐、咸菜同煮,围坐着就酒闲谈,有的在屋里支上小桌招呼齐人手推起麻将牌,有的靠在草垛上盖了衣服睡得鼾声如雷。杨宣成看众人虽然面色戚然,却都没有痛哭难止的意思,便有些奇怪。

  六顺子左臂被打断了,上了夹板吊在脖子上,还缺了半只耳朵。他拉着杨宣成在炉边坐下,递过来一杯酒道:“杨哥,别太伤心了。咱们早晚都是这结局,看开就没事了。”

  杨宣成愣了愣道:“你知道自己早晚也这样?你就不怕么?”

  六顺子笑道:“怕就不来么?你越怕来得越快。咱们混江湖的,就是靠胆子吃饭,没了胆子也就没了饭碗。再说了,你看国柱这白事办得多有面子。我要是改行当学徒伺候人去,半辈子也存不下这给自己办白事的钱来啊。”

  杨宣成想了想,问道:“那你就不想发大财么?”

  六顺子认真地想了想,正色回答道:“想,真想。可有了钱我肯定就胆小了,胆子一小钱准没!”

  江湖人过的永远都是今天,明天的事情明天再去想,明天的愁明天再去解,把今天过得开心痛快才是最重要的,因为很可能没有明天。不相干的旁人可能只看到他们今天的精彩与快意,看到他们呼喝挥斥,却看不到他们在独自回家后的寂寞,与酒相伴、一醉方休。也只有他们是最不怕孤独的,因为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老甲下了差事来看杨宣成,杨宣成忙请他到旁屋说话。他把在自家给宋国柱办灵堂的事说给老甲听之后,老甲叹了口气不说话,先自顾自地摸出一包纸烟来。杨宣成这次学乖了,忙拿出火柴给老甲点了烟。老甲看着他笑笑道:“好兄弟,按说你现在历练得不错了,与才当巡警的时候大有不同。可我看你这心里头,怎么还跟当初一样幼稚无知呢?”

  老甲摆摆手,止住杨宣成开口,正色道:“如今这年头不一样了,江湖上还有规矩,但早就变了。如今讲的不是忠义而是金条,不是信诺而是势力,人命又算得了什么呢?天津卫青帮里四护法、九长老、十三家太保,谁不是护着袁文会呢?为什么?因为袁文会能供着他们吃好喝好。警察局、工部局、租界巡捕,谁没拿过袁文会送的黑钱?你想让袁文会偿命,就好比是砸了大悲院的功德箱,要坏全天上菩萨的饭碗,他们能依你么?”

  老甲瞅瞅窗外,压低声音继续道:“再者说,刘广海要是真想办袁文会,用不着这么做样子,直接背地里下死手就完了。他这也是待价而沽,想就此得到些好处罢了。你以为他就是干净的?他不过就是装出一副义薄云天的样子来,一旦对方服软,给出相应的条件,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傻兄弟,你到时千万别不依不饶地要追究到底,成了人家不得不搬掉的绊脚石。”

  杨宣成此时心怀仇怨,对别人说的话根本不屑一顾,他脑子里就是自信满满地想要如同前几天在码头门口那样,拧断袁文会的手脚。但老甲是他的结拜大哥,与他休戚与共,自然不会害他,所以杨宣成坐在那里,开始认认真真地去想,自己这大哥方才说的有没有道理。

  老甲看他不语,继而低声耐心地与他分说:“袁文会与刘广海其实都是一路货色,只不过袁文会好利,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又是个笑贫不笑娼的世道,谁还跟钱有仇呢?所以有很多人要保袁文会,因为他是他们的摇钱树啊。刘广海好名,靠名声笼络人心。但这世道不对,能服人的不是规矩,是势力。所以刘广海论本事、论心机都不在袁文会之下,却一直斗不过他。

  “兄弟你将来要想取而代之,就要学着去做摇钱树,别像这宋家兄弟似的,做看门狗。我不是污蔑逝者,就是打个不算恰当的比方,看门狗易得,摇钱树难得,谁轻谁重大家心里都有本账。咱可以给人使用咱的力气,但不能把命拿出来让人用啊。”

  老甲这话说得透彻,令杨宣成听了为之气结。他以为码头上讲的是父亲当年理直气壮、恩怨分明的江湖规矩。他以为混江湖就像平日练武,只要以诚相待、辛勤不辍,一定会渐有所成,混出个名堂来。可老甲的提醒句句在理,令满腹情怀的杨宣成一时无语。老甲说得对,如今的江湖已经不是老一代人的江湖了,这样的江湖,又该如何去混?

  老甲小坐即走。刘广海从夜色中匆忙赶来,一身酒气,眉头紧锁。守灵的兄弟机灵,给海哥点了根烟,倒上一碗茶水便掩门出去。刘广海拉了根孝带挂在肩上,低了头闷声吸烟。

  杨宣成看得出定然是事情不顺利,于是轻轻开口询问。刘广海“哼”了一声怒骂道:“都什么东西,以前见了咱们都不拿正眼看咱的那些个大爷们,居然轮着番地请我喝酒吃饭,傻子都知道他们是为什么!”

  杨宣成再往下细问,刘广海扔掉了烟蒂恨恨道:“有警局的、商会的、航运局的,还有大字辈的老爷子,一个个不是穿大褂就是穿西服,好气派啊。说长道短,拉东扯西,就是想让咱爷们咽下这口气去。”

  杨宣成预感到这事情不会像自己原先想的那般简单,忙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是各种各样的场面话、暗示话,硬的软的齐来。”刘广海叹口气,双手抱头向后一仰倚在墙上,看得出他此时也是烦躁不安,满腹的愤恨却无处倾泻。两人对坐无言,就这么安静地各想心事。不知过了多久,墙上的挂钟“当当”地响起来,看看窗外已经天色见亮。

  刘广海挺腰从床上坐起来道:“跟我走,见我师父去!”

  刘广海拜的师父是王文德,住在西南角赵楼胡同的四合院里,正在往屋檐下挂鸟笼子。见两人到来,他把笼子交给身边伺候的徒孙,招呼两人进屋。

  刘广海先给杨宣成引见,让他行了后辈礼,然后三人坐下说话。王文德问道:“他们都跟你说什么了?”

  刘广海便将这两日来都有哪些人与他面谈过,又有哪些人通过中间人给他传过话,都一一说给王文德听:“好话坏话都是让我见好就收,留了袁文会这条命。说我若想要身份,可以在警局给我保荐个职位;我若想要地盘,临近的几条街可以划给我;我若想要产业,就拨几处赌场、烟馆给我;我若想要面子,袁文会出大殡、出人顶缸。”

  王文德听了点点头道:“真下本钱啊,那你若是都不想要呢?”

  “也有人说了,且不说我弄死袁文会以后必定难以自保,只要有他们在,断然也不会看着我办他。”

  王文德点点头,问道:“那你的想法呢?”

  刘广海瞟了身边的杨宣成一眼,点头道:“我想报仇!”

  王文德沉默片刻,给自己点了根烟,感叹道:“我老啦,真是不如你们这些年轻人。外面都说袁文会狡如狐狸,狠如虎狼,我早先还不信,以为这么个小个子,还能厉害到哪里去?昨天我遇见袁文会的师父白云生,我问他宋国柱这事是不是他的意思,你猜怎么着?他两手一摊说这事他比我知道得还晚半天呢。我就奇怪了,跟他闲聊了几句,才明白白云生对袁文会也不是事事都能支使动的。这小子再往上还有根基,他这是想要做大事啊。”

  王文德点了一下刘广海:“他这叫投石问路,把你当了一块石头!”

  刘广海与杨宣成都不解,疑惑地看着王文德。王文德笑笑道:“天津卫的江湖,向来是狼多肉少,只不过有规矩管着、有面子顾着,所以大家在大面上也都过得去,局面也算平静。但这局面也不能太平静,咱们之间要是一团和气了,官面上无利可获就不会高兴,所以就需要有人出来把水搅浑,这搅水的就是你和袁文会。但要是真把水搅浑了,你们俩没了一个,空出一块肉来,那群狼环伺之下,天津卫就要大乱了。不论最后空出来的这块肉归了谁,这争执之间咱们青帮都要大伤元气。

  “出来混,大家都是求财么,犯不着打打杀杀的,所以这水一定要浑,但又决不能乱,这道理是我们老一辈人都明白的。如今的世道,其实就是个争利的所在,官与帮争、帮与帮争、帮与民争、民与民争,人人都在争,而人人又都被人争。你要懂了这点,好多事你就能看明白了。”

  王文德看二人沉默不语,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袁文会有动手办了你的机会,但是他没动你,却杀了宋国柱,就是因为他已经看透了这一点。他不愿意辛苦为人作嫁,更不愿意自己成了别人的肉,因此才没有动你。而这一仗他砍掉了你的左膀右臂,还能大大露脸,更显露了他自己的实力,其实已经是一举三得占了大便宜,即便是吐还你一些好处,他也不吃亏。

  “但更重要的是他借此把你当成了一块石头,你越急切地要杀他报仇,他就越能借此看出来平日里他孝敬结交的那些人,在这关键时刻谁是真心护他的,谁是不拿他当回事的。他看清楚这些后,下一步再做大事时,就明白谁能依靠、谁能利用、谁须提防。”

  这话说得刘广海与杨宣成一愣,二人都从未想到过这层意思,但仔细琢磨片刻,越发觉得王文德说得极有道理,不愧是屹立几十年不倒的老江湖。

  王文德又缓缓道:“你以为他袁文会这几年拼命捞钱自己挣了不少?其实他不过是个过路财神罢了,他的钱都花给了上面。警局的副局长、日租界的探长都能为他的事来找你,你想想他的势力有多深?他花得越多,根就越深,势就越大。袁文会的志向,决不是当个大把头、管几个码头、几个赌场、几个烟馆这么简单,闹不好今后我们这些老头子都要看他的眼色吃饭了。”

  刘广海皱眉道:“师父,那还不干脆做了他?”

  王文德摆摆手道:“晚了,狼崽子已经养大了,这才几年啊,他翅膀就已经硬了。所以我说我老了,到这时候才看清楚。”

  这番话说得刘、杨二人血冷心凉,一颗心沉到了底,来时的血勇方刚都弥散而去。王文德点了点杨宣成道:“但是袁文会没料到你身边除了宋国柱还有能人在,后来他在小杨这里吃了大亏,也算是失算,成就了小杨扬名立万的机会。小杨,凡事要用心啊,你先出去走走,我与广海有些话说。”

  杨宣成起身行礼出屋。王文德看着刘广海,低声问道:“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想报仇么?”刘广海沉默半晌,终于慢慢地摇了摇头。

  王文德满意地点点头:“你若是执意要杀他,那他亡命之日,也就是你丧命之时。你要想动他,得等天时,天时不到,反伤己身。”

  王文德又伸手点了点刘广海旁边小杨坐过的椅子,更压低了声音道:“莫要让他意气用事连累了你,若是他不依不饶,你须得有决断才行。”

  刘广海默然不语,半晌后问道:“那我如何去跟兄弟们说?”

  王文德微闭双目片刻,缓缓道:“报官,去告袁文会。”

  从王文德家出来,刘广海一时无话,便顺着街巷低头信步走着,杨宣成在后面陪他,从步伐里就看得出他心事重重。不知不觉二人走到河边,远处樯橹林立,近处人头攒动,好一派繁忙景象。

  刘广海负手立在河边,看水、看船、看人,犹如老僧入定。杨宣成忍不住上前道:“海哥,现在兄弟们心气很高,士气可用啊!”

  刘广海默然道:“没有必胜的把握,稍有不慎,咱兄弟们的性命,连同后半辈子的饭碗,就全都丢了。唉,想当年我两手空空时,光脚从来不怕穿鞋的,可现在我自己也有家有业了,再行事忌惮就多了。”刘广海这话有理,人性如饕餮,喜进不喜出,得到了便开心,失去了便不开心。

  所谓饕餮神兽,其实不过是将人的深层心理放大后的表象。很多人内心深处都有舍不得放下的东西,有的是金银,有的是情感,有的甚至是一些莫明奇妙的东西。有时候拥有的越多,就越怕失去,宁可铤而走险搏上性命,也要保住手里的物件,殊不知最该保住而最怕失去的,应当是性命。

  杨宣成还想劝说刘广海趁此机会除掉袁文会,但心头忽然想起老甲昨晚说的那些话来,又瞥见刘广海阴沉不定的脸色,咬牙强行将话咽回肚子里。片刻后,杨宣成问道:“海哥,那咱们下一步该如何走法?”

  刘广海沉吟片刻道:“第一要把事情搞大,让那些护着他的官面人物无从下手干预;第二要有过硬的说辞和规矩为我所用;第三就是看天时了,要是时机不对,什么也做不了。”

  杨宣成点头道:“海哥看得高远,一切都听海哥吩咐。”这句违心的话,是杨宣成强压了情绪才说出口的,想来这也算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口不对心。

  刘广海回过头来拍拍他的肩膀:“国柱兄弟走了,以后这码头要多靠你了!从今儿起,你就是刘家码头的二把头!”

  这是民国二十年(1931年)的八月,杨宣成二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