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斜单鞭(2)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6-06 17:35      字数:4265
  【贰】

  刘广海上告袁文会,成了天津城第一惹人议论的大事件。首次开庭袁文会并未出场,而是请了律师出庭,举出来一大堆当事人不在现场的证据,法官草草审议后便宣布休庭,一休就是半个多月。这显然是袁文会花钱请人从中作梗,要使尽办法与刘广海周旋。

  刘广海也没闲着,找到了一位驻军武清的在东北军当师长的师兄弟董英斌,由他出头给法院施加压力。要说枪杆子还是比刀把子硬,白云生、历大森等护袁的人物终于招架不住,天津法院迫于无奈还是给袁文会下了传票。这边有打草惊蛇计,那边有金蝉脱壳法,袁文会指使赖头周五出面自首顶罪,自己则脱身前往大连避祸而去。

  这一仗看起来刘广海这边小胜一筹,用王文德的说法却是:“他要想避祸,干吗非去大连,再说了,他用得着躲么?”

  这些天来杨宣成出庭、录口供、提供证据,加上码头上的事情,几乎忙得脚不沾地,等闲下来才恍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六七天没回家了。自从杨母去世后,杨家就只剩下他孤身一人,每到夜深人静时,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清与寂寞,家对于他来说,竟成了一个了无生气的地方。

  可今天回家,还没到院门口,杨宣成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菜团子香气,与杨母亲手做出来的味道无二。他一愣之下,恍然以为是母亲在家做饭,三步并作两步就跑进了院里。

  灶台上确有一个身影在,不过却是消瘦而纤细的惜缘,正俯身在那里忙碌着。杨宣成看在眼里,仿佛回到了儿时熟悉的一幕,每次他饥肠辘辘地回来,都能看到杨母围着灶台在为自己忙碌,推开屋门,饭香就会伴着热气扑面而来。这画面勾起杨宣成的诸多回忆,冲击着心里最柔软的那一部分,直使得他鼻子一酸,竟差点哭出来。

  杨宣成未哭,见他回来的惜缘却哭了,边哭边跑过来,用布巾给杨宣成身上掸土。杨宣成拉了她的手坐下,环视屋里整洁干净,连窗纸也换过了,灶台边上四个碟子,每一个里面都摆着两三个金黄色的菜团子。想是惜缘这些天每天都来,却等不到他回来,只好把剩下的团子放在碟子里给他留着,这一留就是四天,这一等就是五天。

  杨宣成感慨着,惜缘把热腾腾、新出锅的团子递到他手里,自己却绕到他身后,怯生生地伸出双臂来,轻轻抱了他的腰,小心翼翼地靠在他后背上。杨宣成回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这年的九月十八日,日军进攻沈阳北大营,拉开了侵占东北的序幕。天津第二天才得到消息,市面上一片哗然。一时间商铺无心经营,学校人人愤慨,街面上不时有军车驶过,处处人心惶惶。

  杨宣成面对时局一时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安抚码头上的兄弟,更不知今后该如何应对,便急急忙忙地来找许思汀问计。许思汀将报纸放在桌上,冲杨宣成叹口气,缓缓摇了摇头。

  杨宣成忙低声发问,许思汀又叹了口气道:“这世道又要变了,怕是比当年还不如。当年虽乱到纲常尽失,却还有些破旧立新的样子,而今却是让外人打到家里来了,还有比这更不堪的么?”

  “许叔,那天津呢?什么时候打到天津来?”

  “一时半会还过不来,日本终究是个岛国,地窄人稀,只是此时强盛些,才有了这般蛇吞象的心思。蛇性贪食,以吞噬为能,我国则庞大如象,日本必要一口口吞下方能得逞。若是起了速速吞占我国之心,国人身陷绝地同仇敌忾,必有胜理。唯独要防的是日本眼光长远,徐徐图之,以蚕食为计,挑拨我内乱,更易我习俗,那样的话,经两三代之后,中国便不复为我所有了。一句话,他若强图,必败之;他若缓图,则国危。”

  许思汀的话其实安抚不了杨宣成,他并没有过背井离乡、国破家亡的经历,他最担心的还是身边人的安全。国家兴衰是大义,但相比之下更遥远些,杨宣成先想到的是不要让这场动荡伤害到惜缘、许先生、欧秀珍和码头上的兄弟们。这才是他最真实的想法。

  杨宣成觉得,国家大事影响不到他这样的草民,自有那些数不清的官老爷们去动脑子。天下江山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们乐意就去争好了,谁打谁不是打?之前这些大帅、督军们谁打得少了?谁坐了天下,老百姓还不是一样要吃饭。落到自己这些草民们肩上的不过也就是纳点钱粮、应募从军等等事情,再多了也不过是像上次那般在码头上挂个条幅表表心情罢了。

  可老甲不这么看,他跑来嘱咐杨宣成今晚就找朋友想法子住到租界里去,搞不好今晚天津要出大事。这位义兄一直消息灵通,杨宣成对他的话也颇为信服,但今晚会出什么大事,要搞得这般仓皇?

  老甲叹口气把杨宣成拉到一边,拣紧要的简单向他说了几句,便急匆匆又走了。原来是日方在沈阳尝到了甜头,东北军的不堪一击与关东军的轻易得手,让日本军方信心大增,竟全然不顾“计不复用”的兵法大忌,计划照方抓药地在天津再搞一次“沈阳事变”。

  日方将张璧、李际春等日本特务诓骗来的大约两千人分为五个队,用红黄蓝白黑五种颜色的符号加以区别。黑符号为日本人,白符号为朝鲜人,其余大多数为中国败类。这些人按命令先到日租界大同公寓、万国公寓等处集合,再去海光寺日本兵营领取枪械、旗帜和卖命钱。每人每天多则可得一元,少则六角、四角不等。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他们都被蒙在鼓里,只知道是去打仗,但不知是打谁,被骗说有日本军队支援,打好了仗,改编为正式队伍,可以有官当,有财发。

  意图以乌合之众谋取天津,而又举事不密、号令不齐,可见此时在东北得手后的日军有多骄狂。杨宣成心里愤愤之余,先告诉惜缘与许先生千万不要夜间出门,转而让六顺儿回码头告诉大家悄悄安置好防火防抢事宜,自己则跑向欧秀珍所在的《益世报》报社。

  按杨宣成的想法,记者是个哪儿有事就往哪儿去的差事,但这暴乱可非同一般,枪子无眼漫天乱飞,万一被伤到可是大事,所以让欧秀珍今晚最好不要出门。可欧秀珍听了先是紧皱眉头愤然拍案,接着把杨宣成晾在一边,大步跑进了总编办公室,好一阵过后才出来,手上多了一架照相机。

  杨宣成大吃一惊:“你要做什么?”

  欧秀珍果然一边整理相机一边道:“太欺负人了!这是侵略!我虽然不会打仗,但是我有笔,有相机,我一定要把事实原原本本地写出来,让全国、全世界的人们看一看,他们是何等的残暴与无耻!”

  杨宣成一把按住她的手急声道:“你疯了!我来是让你保护好自己的,不是来给你报信让你去的。他们干坏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你们报社难道就没有男的能去么?”

  欧秀珍眼睛大睁,盯着杨宣成道:“你还是那个在码头上写条幅声援学生‘爱国如家,匹夫报国’的杨宣成么?还是你当时只想借此出名,其实已经变成了一个纯粹混江湖、混日子的大把头?他们干坏事祸害的是我的国、我的家,你难道就让我在一边看着不管么?你的国在哪?你的家又在哪?你既然也知道‘匹夫有责’,请问匹夫还分男女么?”

  这一番话说得愤慨激昂,令杨宣成无语反驳,但他还是拦住欧秀珍道:“太危险!你不能去!你冷静些,别逞强!”

  欧秀珍挺起胸正色道:“我是成年人了,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倒是你,码头上的英雄,江湖上的好汉,你不想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吗?”这话堵得杨宣成无语,他自知讲大道理说不过这个洋学堂出来的大记者,却又不能愤然而去撇下她一个人,只好皱了眉头紧抿着嘴跟在她后面。

  两人上街,西北方向已有枪声隐约传来,大街上顿时如骤雨突至一般,所有人撒开两腿飞跑起来,乱撞如没头的苍蝇,仓皇似受惊之燕雀。两人拦了几辆人力车,都被车夫拒载,耳边枪声渐密,西南方向也有枪声响起,欧秀珍抱着相机直朝枪声处跑去,杨宣成只好一边提醒她看脚下,一边跟在她身后。

  距离交火处越近,枪声越清晰,天空中偶尔有流弹飞过,两人伏在街角向远处张望。欧秀珍手指前方道:“起火了,你看有人在开炮!这肯定不是咱们的炮,咱们的炮绝对不会往老百姓的家里打!”

  这时一群背着包裹的市民弯腰逃了过来,欧秀珍连忙起身拉住其中一名老者道:“大爷,前面打成什么样啦?”

  “乱啦!都打乱啦!”大爷说着就要继续往前走。

  欧秀珍紧拉住他袖子不放道:“大爷,那您对今日之事件有何看法?您说几句吧!”

  那大爷一怒,甩开欧秀珍的手吼道:“这都要死了,还顾得上看啥!你有空你自己站在这儿看吧!”

  欧秀珍却依旧不依不饶地紧走几步追着他问:“大爷,那您就不想表达一下您的爱国热情吗?”

  那大爷抱着脑袋已经走出去几步远,仍不忘回口道:“爱啥国啊?先有命再爱国吧,国都保不住我的命了,你让我拿啥爱国啊?”

  这显然不是欧大记者想要听到的,她跺跺脚,继续蹲守在街角等下一个被采访者。这时两个保安团士兵走过来,是一个士兵搀扶着挂了彩的战友去医院。欧秀珍见了眼睛一亮,忙起身举起相机拍了一张照片,镁粉燃起的闪光将两人吓了一跳,士兵将受伤的同伴扔开,拉动枪栓抬手就是一枪。

  子弹从欧秀珍的头上飞过,吓得她大叫一声向后坐倒,那士兵听声音发现是个女人,吼道:“干什么的?”

  欧秀珍被吓得微微哆嗦,喘了几口气才愤然道:“我是《益世报》的记者,你怎么能乱开枪呢?”

  那士兵听了也愤然道:“记者怎么了?你忽然一下子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谁知道你是记者?你不去采访那些当官的,跑来这里做什么?”

  欧秀珍被他抢白却也不恼,走上去帮他把摔倒在地的伤兵扶起来,又找来一段木棒给伤兵做拐杖,嘴里不停问道:“你们与那些坏蛋战斗时都是怎么想的?是一股怎样的豪情壮志在支撑着你们战斗?你们有必胜的信念吗?”

  那士兵似乎没太明白欧秀珍想要问什么,“哼”了一声道:“上头刚传下来命令,那帮孙子就摸上来了,他们人多咱们人少,赶紧放枪还来不及,哪有空想什么。上头说了这是咱们的家,一寸都不能让,那就只能跟他们拼了!”

  杨宣成在一边看了半天,忍不住劝道:“行了,我的大记者,你问也问了,拍也拍了,这里危险,咱们赶紧走吧。”

  欧秀珍却还不满足,回头道:“不成,我一定要拍到他们浴血战斗的样子,明天发到头条上。”

  杨宣成忍不住跺脚道:“浴血浴血,这是你们文人吃饱了撑的才想得出来的词!你见过血吗?一摊血那就是一条命,眨眼之间命就没了,谁还会有空说那么多豪言壮语,谁还会有空想什么大道理?人最想的就是活着,只有先活下去才能有一切!”

  他话音刚落,咫尺处枪声响起,从他们身旁走过的两名士兵应声栽倒,血花在欧秀珍眼前飞溅而起,欧秀珍吓得又是一声大叫,转身扑进杨宣成怀里。杨宣成抱住她扭身藏进街角蹲伏在地,只听对面有人怪笑道:“嘿!前面听声音还有个娘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