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斜单鞭(8)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6-06 17:35      字数:3794
  在两人身后,有快步跟上两人共趋共行的,有低头不语故意缓缓落在后面的,都是从包月人力车上走下来的青帮各长老、执事、太保和高辈分的人物。再往后跳下自行车、人力车的都是袁门打手和各位长老的弟子、跟班。

  刘家码头的人早就给街坊四邻送了消息,请他们关门闭户切不要出门露头,有再大的事情也先在家里等等,因此四周街巷空荡荡一片,鸦雀无声。刘广海依旧坐在码头大门里那把椅子上,只不过面前两步之处多了一个空货箱当桌子用,桌上铺了条旧毯子当桌布,上面摆着茶壶和烟卷。

  袁文会眼见人都到齐了,挥挥手命人开场,后面的袁门弟子纷纷忙碌起来,西北角竖旗,东南角上香,正东方置洗手盆,正西方立解手刀。场面摆布是个必要的过场,重要的是袁门弟子要借机仔细观察四周,看刘广海有没有暗下埋伏,这香堂全天津的老头子们俱在,可容不得半点含糊。

  场面布置完毕,管事的也向袁文会使了眼色,袁文会看看四周,心中忽然一动,点手示意索三过来,低声嘱咐道:“拿好你的枪,盯好杨宣成!”袁文会是个多疑的,从入场开始就没看见杨宣成露面,不得不心中起疑,他深知这是个能打的,所以特意安排了枪法准的索三专门寻找杨宣成,并死死盯好。

  随着袁文会眼色使过,几名老头子的徒弟上前冲刘广海一抱拳道:“海哥,帮里规矩,得罪了。”说完便两手并用,将主动配合站起来的刘广海身上从头到脚搜索了一遍,又揭开毯子,将空货箱抬起来仔细翻看一下里面,这才束手退下。

  刘广海笑道:“袁三,你还怕我在这做手脚?我还告诉你,我真在这做手脚了!”刘广海这句话,就是假作真时真亦假,虚虚实实的故意要诈他。

  袁文会憨憨一笑:“海哥莫开玩笑,我这也是为师叔伯们好,他们都这把年纪了,万一遇上点走火啊、误伤啊什么事情,你说咱们这些做晚辈的如何交代得了呢?”面对刘广海的恐吓,袁文会答话中的意思也很明白:我旁边都是高辈分的老家伙,你要是真弄出响动来伤到他们,怕是别家别派也饶不得你!

  刘广海点点头:“冤有头债有主,今日事今日了,既然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兄弟我就只有舍命陪君子了。”这算是投石问路,用话点明了是袁门将刘门逼到此处,这边是被逼无奈,只能以命相拼,而且只对袁门,不对旁人。语气上强硬依旧,其实却已经在话茬上递出去了服软的台阶,暗示只要不紧紧相逼,大家还能相安无事。

  袁文会指挥人搬凳子,请各位前辈在桌边就坐,和颜悦色地笑道:“海哥,你我乃是同帮兄弟,刀山火海的交情,我岂能来逼你?只是你手下人不小心惹恼了日本人,说你管教不严,让我带你回去协助调查。我几番敷衍之后,实在糊弄不过去了,只好来请海哥你过去一趟,算是替我了却一桩公事,待你出来了,我必在八大祥为你接风赔罪。”

  这话是笑里藏刀,直接断了刘广海的念想,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可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日本宪兵队不是庆云戏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进去之后还说什么接风赔罪,怕是要直接做白事了。所谓刀山火海的交情,不过是扔你上刀山、踹你下火海罢了。

  刘广海闻言压不住胸中怒气,伸手在货箱上重重一拍,大茶壶应声而裂,茶水洒了一桌布:“你要是替官府抓我也就罢了,你替日本人干活,卖自家兄弟,你还拿帮规当回事么?”

  面对刘广海的咆哮,袁文会面不改色:“不论哪朝哪代,要的都是街面平静、百姓听话。你非要扮这个惹事不听话的,那就对不起了,我不能让你搅乱了街面,祸及街坊四邻!”

  刘广海站起身向后一踹凳子:“真是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两人在这里唇枪舌剑,真将一旁坐着的老头子们当成了闲歇的看客,而这一众顶着高辈分在头上的老几位们,有的闭目养神,有的玩赏怀表,有的掏出怀里捂着的蝈蝈,也落得个清闲自在。而刘、袁两人再说得几句,便已经在语气中嗅到了杀机,刘广海退后半步,将两手背在身后。这时码头里远处防火塔上耀光一闪,刺眼的光斑直射袁文会的双眼。

  果然有埋伏!袁文会下意识地一侧头,同时站在他身后的索三已经陡然出枪,拔枪、开保险、扳机头一气呵成,两枪将那闪光的物件打碎,可码头里又探出来三件耀眼的物事,远远晃得袁文会睁不开眼睛,

  索三转手腕连发六枪,枪响物碎之后才发觉,这几枪虽然都打正了,打的却好像都是玻璃镜子,不是什么能伤人的物件。旁边众人方才忽闻枪声都是一惊,几位老头子已经起身,颤颤巍巍几欲先走。此时枪声停歇,码头里再无怪异出现,大家一时都愣了,不知道刘广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就在众人犹疑之时,中间被当桌子用的货箱忽然飞起来,卷着一桌茶具砸向索三,索三抬手开枪,两声枪响后枪机张开,却是弹匣已经空了。而这货箱沉重,又盖了浸过茶水的旧毯子,岂是两枪能够打散的,它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索三身上。

  一旁围观的众人则眼睁睁看着自箱下的地面上蹿起来一个人影,此人带着满身的泥土从坑中一跃而起,犹如潜伏了多时的豹子,身法快成一线直扑向袁文会。刘广海竟然事先在地上挖坑,将活人埋藏在坑里,而此人竟能在坑中闭气多时,才成就了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击。袁文会面色大变,还没来得及抬手入怀摸枪,就已经被一根亮闪闪的九节鞭勒住了脖子,尖锐锃亮的四楞鞭梢就顶在他脖颈上。

  一众老头子们纷纷起身踉跄着退后,外围的徒子徒孙忙慌忙上来扶持,袁门弟子乍逢大变,还没来得及迈出脚步,就已经投鼠忌器不敢再向前。索三甩脱了货箱与旧毯,装上子弹抬头看局面,才发现袁文会已经被制,再出手开枪已然来不及了。

  此时半空里的尘土尚未完全落地,旁边有认识的人已经惊呼道:“杨把头……铁手佛!”这铁手佛乃是早前杨宣成在码头门外大战之后得的绰号,原本是说他独自打倒三十余人,却不曾伤及一人性命,既是铁手又有佛心。这绰号被杨宣成听了却摇头笑道:“其实死了只疼一下,过去了就感觉不到了。对那些个混蛋们,还是伤筋动骨让他们疼上一百天,他们下次见了你才会长记性客气一点。”自打那以后,别惹西头铁手佛,也成了天津卫码头上的一条新忌讳。

  袁文会瞬间被制,面色也有些惨白,他先愣了片刻,继而怒道:“姓刘的,你摆鸿门宴,坏了青帮规矩!”当着几乎全天津青帮人物的面,吃了这么一个大亏,他这是动了真怒,面色铁青,额头上青筋暴起,目光中恨意熊熊如炬,手指用力捏着扳指,骨节苍白。

  刘广海也恨恨道:“你没坏规矩么?帮着日本人抓我,协助日本人搞暴动,杀宋国柱,你坏的规矩还少么?你信不信我今天就在这清理门户!”

  “来啊,宰了我你也多活不过一分钟!开枪,给我打死他!”

  袁门弟子顿时拥上来几步,齐齐压向杨宣成,杨宣成用力制着袁文会转身,向后退了几步,用鞭梢死死顶着袁文会的咽喉,自己则尽量缩在他身后。刘广海这边的人,也纷纷从码头里的藏身处跃出来,拥向门口,领头的正是残肢上装着铁钩的“哼哈二将”。

  眼看双方剑拔弩张,一场火并就要立地而起,几位高辈分的老头子实在是看不下去,走出来叹口气道:“都消停一下吧,大家总归要念一点香火情,别让我们这帮老头子看着寒心啊。”“把枪都收起来!这是干什么?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呢?把本事都用在自己人身上干什么?”

  几位老人走出来说话,略略将局面稳住,有人开口劝袁文会息事宁人,袁文会直接摇头说日本人不比民国政府,那是讲效率讲军令的,绝无可通融的地方。言下之意是今天必须要拿了刘广海走。刘广海一口痰吐在地上,非要在今天为青帮清理门户不可,要拿袁文会的人头祭祖师爷。两下说不通,几句话吵过之后,重又纷纷喝骂对立起来。

  袁文会死盯着刘广海,“嘿嘿”冷笑道:“姓刘的,你真不识好歹,今天我客客气气空着两手来,你放出这么条狗来咬我。行啊,今天我可以什么都不做,我认栽,可等到明天,日本人带着机枪和狼狗来,你有本事再跟他们这么玩一手,我就佩服你!”

  这句话传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众人都是一阵沉默,场面寂静得惊人。好半天之后,刘广海挥挥手,示意杨宣成放了袁文会,长叹一声道:“好吧,你想抓我也行,今天当着各位老先生的面,我说三个条件,你能答应我就跟你走。否则的话,咱哥俩就一起到下面说话聊天去吧。”

  袁文会点点头,刘广海伸着手指头道:“第一,我是中国人,我只能去中国监狱,青帮弟子不能把兄弟卖给外人。第二,我下坎子以后,无论如何你不能为难我门下兄弟。第三,你不能占我的码头。我要你对着各位叔爷起誓,你应了我就走。”

  袁文会思量片刻,举手起誓,又点了香插在香炉之中,算是给了刘广海一个交代。刘广海点点头,回头朝自家兄弟抱拳,要去坐监狱。一众兄弟顿时围了上来不让他走,平日里面对油锅都谈笑风生的码头汉子,居然一个个哭得眼泪汪汪的。

  刘广海哈哈一笑:“今天都干得不错,不过要给小杨记头功,一根浇水的胶皮管就能让你在土里藏这么长时间,我没敢把词都骂完就急着让你出来了,没骂痛快,只能等下次了。你们都记着,我走之后,码头上小杨就是大把头,你们一切都听他的,跟着他你们不会吃亏。”

  众人闻言更是不舍,刘广海含泪一笑,仰天长叹:“我刘广海一辈子缺金缺银,可就是不缺兄弟!可惜啊,可惜这世道,兄弟再多也干不过钱多的!有情有义的干不过有日本人当爹的。各位兄弟,常去给我送牢饭吧,也不枉咱们兄弟一场!”

  刘广海转过身来拉住杨宣成的手低声道:“赶紧拜我师父入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