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来日方长
作者:退步青年      更新:2022-04-29 18:49      字数:9806
  纷纷扬扬的雪还在下,这已经是第七个雪日了。

  路上行人鲜少,何况是这城郊之地。

  雪花横扫,苍穹似混沌未开,不分天地,无清无浊。

  只有远远的天际,有一个隐约的黑点,摇摇晃晃,虚虚实实,看不真切。

  终于近了,才发现那是一辆马车,不算破旧但也不新,车轮碾压在厚厚的雪上,发出单调沉闷地吱呀吱呀的声音。

  马车又晃晃悠悠了小半个时辰才停在了一个人面前。

  若说那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个雪塑的人像,素白的袍子被雪已经盖了左边半个身子,面色也是乌突突的青白色,唇上更是像失了血一样暗哑惨白,乍一看一点生气都没有。

  马车上跳下来一个带着黑色面具的人,往这雪人旁边的树上一靠,扑簌簌撞落下来不少积雪。

  他翻起眼皮打量着雪人:“曲仲博?”

  雪人动了一下,将目光从马车费力地扯下来,淡淡地应了一声:“是。”

  “成。”那人点点头,“尸首...人我送到了,走了啊。”

  “多谢。”曲仲博踉跄地迈了一步,僵直冰冷的双腿不听使唤,差点跌倒在雪地上。

  “啧。”那人不耐地转过身,看着已经冻僵了的曲仲博翻了一个白眼,“我就好人做到底,一千里地都送了,不差这几里地了,说,葬到哪个墓地,我送他过去。”

  曲仲博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却对着那人行了一个大礼:“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他用僵直的手臂搬着僵直的大腿,一步一步走向马车。

  风好像更大了,夹着雪粒子凛冽的打在脸上,抽得皮肤生疼。

  但曲仲博好像丝毫感觉不到,他的眼睫上反复落上雪又融化,盈在眼眶周围,像是泪水一般。

  走得太艰难了,几步之遥的那辆马车好似穷山之巅一样难以抵达。“扑通”一声,曲仲博扑倒在车辕上,冻得通红的双手扶住冰冷的金属,看得人心中不免一酸。

  后面的人又啧了一声,过去扶他。

  “不用。”曲仲博打开那人的手,扶着车辕站起身来,全无姿态的一点一点爬上马车,颤抖地伸手慢慢掀开了马车上的棉布帘子。

  “我说,”那人按在曲仲博的手上,“半具尸身,残破不全,不看...也罢。本拦着他不让他上战场,礼王、张先生都劝了,可...没拦住...”

  他的话音忽的小了下去,只因看到了曲仲博的眸子。

  这人...几天没睡了?

  眼中血丝遍布,透着满满的疲惫,盈满了悲痛和绝望。那是一双没有希望与寄托的眸子,没有光彩已经破碎的眸子。

  “不看不行,他等着见我呢,不然怎能安心上路。”

  曲仲博撩开棉帘子,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钻进车身,帘子放下了,就似与这个世界隔绝了......

  那是怎样一个难堪的时刻?曲仲博至今想起来都羞愧难当。

  他被一个女子抱着大腿困在一处陋巷之中,那女人又哭又嚎,偏说自己始乱终弃,做了负心之人。

  “你现在怎么能不管我?我做你的外室这么久了,怎么,新鲜劲儿过去了就要甩了我?哪有那样的好事!”

  彼时的曲仲博才十七岁,月下芝兰一般的人物,圣贤诗书为伴,清风朗月入怀,左右都是品行高尚之人,哪里见过这种架势。

  他涨红着脸,小声急道:“你何时成了我的外室?你...你不要信口胡说!”

  女子的声音倒是不小,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我怎么不是你的外室?我若不是你的外室,你能动不动就给我送银子?你来过我家里多少回旁边的邻居可是都看着呢,你抵赖不了。”

  “我...我那是好心接济你与老丈,而且我每回登门送钱送物见得都是李老丈,并未与你相见!李老丈,您快来做个证!”

  两人的旁边站着一个五旬模样的老者,穿着一身普通的素袍,怀中抱着一个琵琶。

  他眨么眨么眼睛,嘴一瘪,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曲公子,你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父女孤苦无依,指着唱个小曲儿谋个活路,还总被人欺负。”

  他用力挤了一下眼睛,眼中似乎有了浑浊的泪水:“上次若不是曲公子您搭救我们,小女就被恶霸欺负了去了。您对我们父女照顾有加,我们无以为报,因而在您提出想让小女给你做外室的时候,我虽心中不舍,倒也答应了下来。您说要好好照顾小女一辈子的,可...现在却出尔反尔...小女已经跟了您,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一番哭诉声情并茂,加之伏在脚下女子的低泣,真当衬托得曲仲博好一个薄情寡义、面目可憎。

  虽是偏僻陋巷,喜看热闹的人也不少。小媳妇老婆子探头探脑,议论纷纷,交头接耳时的眉眼极其生动。

  曲仲博面薄,早已耳红面赤。

  “李老丈,您这是歪曲事实!我是在茶楼搭救了你们不假,但从无觊觎秋姐之意,也没有让她做我的外室!”

  老者闻言长长地叹了一声,面色极度灰败:“曲公子,我知道我们家秋姐配不上你,也不怨你尝了新鲜腻味了就走,可我们在都城这地界是抬不起头做人了,我们想回老家,不过囊中实在羞涩...”

  “我可以给你们盘缠路费,但我们没有欺你孤寡强占秋姐,这事我不认。”

  曲仲博本就生得俊逸出尘,通身泽世明珠一般的君子之风,他一再强调自己并未染指秋姐,倒也惹得旁人对李老丈的话将信将疑。

  听着窃窃私语之声变了风向,一直抱着曲仲博大腿的秋姐开始嘶吼:“你给那点盘缠哪里够用?我给你做了外室,回乡谁还要我?没有汉子养我,我拿什么过活?你怎么的也要给个千八百两,也算我后半辈子有个着落。”

  曲仲博一怔,终于知道自己这个农夫被蛇缠上了。

  他也顾不得文雅不文雅了,用力甩了一下腿,试图摆脱秋姐的桎梏。可秋姐哪能让她如愿,紧紧地抱着大腿不松手。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十七岁的曲仲博第一次体会到人间阴险,“悔不该当初伸手相援,我问心无愧,绝不会如你所愿!”

  父女俩一听心中皆冷嗤一声,青瓜愣子,毛头小子,脸皮比性命还金贵的高门公子,我们还治不了你!

  顿时秋姐嚎啕了起来。

  “当初我看你有狭义心肠,长得也似谦谦君子,便在你的花言巧语的攻势下糊里糊涂地委身于你,殊不知你竟是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秋姐抹了一把泪:“好好好,既然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我倒是要去你的府上,你的族中,你的学堂问问,你曲公子到底哪点配得上都城第一公子的名头!”

  “你!你...你欺人太甚!”曲仲博身子被气得微微抖动,面对颠倒是非的无赖泼妇,论辩时犀利的口齿全然无了用武之地。

  “呦,都城第一大才子的热闹也是我能看的吗?”

  两方正在胶着之时,一个冷硬的声音传来,声音虽冷肃但仍能听出其中的幸灾乐祸。

  曲仲博寻声望去,看清了不远处的那个人后,脸腾的一下就红了。他慌忙低下头,打算原地找个可以钻的缝隙。

  那人冷眉冷眼,晃晃悠悠地踱步过来。

  他看看地上伏着的秋姐,又看看旁边跪着的老汉,最后将讽刺的眼神落在曲仲博身上:“曲公子,这是怎么回事啊?又哭又嚎,下跪作揖的,阵仗挺大啊。”

  曲仲博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挺直了脊背,迎上了那道刺目的眼光。

  “洛公子,让您见笑了。我被这父女二人讹上了,暂时无法脱身。”

  来者何人?二品大员参知政事洛长林的嫡次子,京都小霸王——洛梓文。

  洛梓文性子暴躁顽劣,自小不服管教。课业稀松不说,还横行市井,惯常所为就是打架生事。倒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只是每个惹到他的人,轻则重伤,重则被欺压的不得不远离都城,一辈子也别想再踏入皇城根这处繁华胜地。

  洛梓文与曲仲博年纪相仿,却是世人口中的两个极端。

  一个光风霁月庭下芝兰,一个放荡驰纵仗势欺人;一个才华横溢举世无双,一个不学无术惹是生非。

  怎可同日而语?

  洛梓文因品行不端,考评又不合格,都城四大书院皆亮了红牌。

  无奈洛长林舍了老脸去求了大儒秦怀礼,以秦怀礼的推荐信才让洛梓文入了学。

  在学院中,两人也似平行线一般没有交集,偶有的交汇也是夫子拿着曲仲博才华横溢、观点鲜明的策论去讽刺洛梓文狗屁不通的文章。

  这样的情况多了,即便两人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冲突与矛盾,也成了众人眼中的敌对双方。

  洛梓文脾气虽臭,却是个话不多的。平日中看到曲仲博就似没看到,眼神轻轻一瞟便过去了。而他身旁围着的一群狐朋狗友却没那么好说话,每每遇见曲仲博就冷嘲热讽,昧着良心糟践人一番。只不过曲仲博行止谦和、极具涵养,不恼不怒,总有法子让这些人自讨了没趣,还失了身份。

  洛梓文在书院没主动找过曲仲博麻烦,不代表他现在不落井下石。因而,刚刚曲仲博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心中只有一个声音:今日怕是得不到善终了。

  “呦,讹人?”洛梓文常常一脸不耐烦的凶相,如今凶相上带着不常见的坏笑,让人心里毛毛的瘆得慌。

  “这小女子生得楚楚动人,老汉也看着憨厚忠善,怎么看也不像能讹人的主儿啊!”

  老汉一听这话,当即往洛梓文身旁膝行了两步,他刚刚看到洛梓文从马车上下来,心中一惊!以他多年行走“江湖”的眼力,一眼就断定这个年轻公子是个狠茬子,惹不得!

  本以为今日要功亏一篑了,没想到这人却为自己帮了腔,因而他马上站了队,将委屈又诉了一遍:“公子,公子,您认识曲公子?求您劝劝曲公子,给我们条活路,只要他给了秋姐应得的钱,我们马上就出城回乡,不给曲公子找一点麻烦。”

  洛梓文弯腰看了看老汉,咂摸了一下嘴:“也就是说,他要是不让你们满意,你们就要给他找麻烦?”

  “不...也不是,主要...主要这不是他始乱终弃,我们活不下去了吗?”

  洛梓文磨了一下牙,勾了勾唇:“始乱终弃?我们的都城第一公子?夫子们眼中的得意门生?”

  李老汉听出两人似是有过节,忙不迭的点头:“是啊,先前说要照顾我们秋姐一辈子,现在不认账了!我们虽是草民,但也不能让人随意轻贱,曲公子要是不认,我们去就能讨说法的地方讨个说法。”

  赤裸裸的威胁。

  洛梓文慢慢地握起拳,指节发出咔咔的声响。曲仲博在他眼中看到了愤怒。

  愤怒?对谁?自己吗?

  “他们所言皆为不实。”曲仲博抿了一下嘴做了决定,“即便你们威胁于我,我也不会妥协,清者自清,无惧流言!”

  父女二人一怔,均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瓜田李下的事情,哪里会有实证?因而他们才放心大胆地编造谎言以此要挟,算准了曲仲博为保声誉,定会破财免灾,生生吃下这一亏。

  但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曲仲博竟然甘愿搭上名誉也不忍辱妥协!

  “好!你无情无义至此,就莫怪我将事情做绝!”

  秋姐一蹦,从地上起身:“我这就到你们书院去说道说道,将你的皮剥下,让那些夫子和同学好好看看你的烂芯子。”

  “欸,这位姐姐莫急。”洛梓文拉了秋姐一把,“你这般鲁莽的去了,定会让书院那些老学究和这位曲公子的拥趸颠倒是非的。说你恩将仇报,编造谎言,为取钱财,借故无赖。他是我们学院的典范,那些夫子怎么可能让他们辛辛苦苦树立起来的典范,一下子成为骗色薄情的小人呢,这不是说明他们识人不明,老眼昏花了吗?”

  “那...那我去他们曲府,难道他们那种书香门第就没有一个明事理的人?”

  “哼,一家子道貌岸然。”

  “洛梓文!你够了!”曲仲博实在忍无可忍。

  洛梓文翻起眼皮送来一个不屑的眼神,他把秋姐往马车那边带了带,压低声音说道:“这些高门大户,养的护卫可不一般,你一嗓子还没喊出来,就把你擒住拿下了,要想治他可不能这么没有章法。”

  “那该...如何?”

  洛梓文生的高大,面貌不算英俊倒也整齐,身上有一种不多见的男子气魄,他一靠近,锦袍上略有侵略感的熏香冲进秋姐的鼻中,缭绕的她脑子晕乎乎的。

  “写信啊,往监察院写,还有那些整天没事找事的言官,状告洛长林治家不严,纵子奸淫良家妇女。”

  “这...”

  秋姐一听到监查院和言官就已经怂了,他们再怎么无赖也是平头百姓,无非是想讹几个银子,哪里敢同官府过招。再说参朝廷二品大员治家不严?儿子奸**女?若无实证她是不想要命了吗?

  李老汉刚刚也凑了过来,将洛梓文的话听了个全乎。

  “不不不,我们...不敢。”

  “欸,有何不敢,你们说得皆是事实,会有人给你们做主的。”

  现在李老汉算是看出来,这洛公子与曲公子真是有大仇的,想利用此事将洛府放在火上烹烤。

  可莫说他们说得都是编造的谎言,就算是实情,也不敢以如此方式招惹洛府啊!

  “算了,算了,以和为贵,以和为贵,我们吃亏我们认了。”老者拉着秋姐就想走。

  洛梓文轻轻一动忽然横在二人面前,凶狠的目光换成了色眯眯的打量。他上上下下地看着秋姐,在她丰腴的地方流连了很久。

  他歪嘴一笑:“我看你们是在扯谎吧,编了个是曲仲博外室的瞎话,想讹点钱?”

  老汉和秋姐刚要反驳,洛梓文一挥手:“我不在乎你们说的是真是假,不管真假我都想将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拉下神坛,他妈的,在书院天天骑在小爷脖子上,都他妈烦死他了!”

  说罢,他收起咬牙切齿的表情,往马车上一靠:“我看你还算有几分姿色,跟我怎么样?曲仲博那种白斩鸡,你也瞧得上?”

  老汉和秋姐面面相觑,一时不知事情怎么向这个方向发展了?但他们是什么人物?平日里钻营的就是怎么想方设法地攀上贵人。这个洛公子虽说看着不像好人,攀谈下来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架不住是高门大户的子弟,身上的装扮和身后华贵的马车都昭示着他的身份。

  “这...这...小女不是随便的人。”

  “切!少跟我玩这套,我他妈不吃良家妇女的套路。”洛梓文又在秋姐胸前看了一眼,“说,行是不行。行就给你们买个院子,配两个下人,一个月五十两银子,过年过节另有赏银,不行就拉到!”

  “行!”秋姐一口应了下来,她就喜欢这种带点痞性的男人,够爷们!

  洛梓文嗤笑了一声:“看来我没看错人,秋姐确实爽利。不过...”他抬手指了一下不远处如青松一般站着的曲仲博,“不过不管你以前跟过谁,但是不能跟过他。”

  “我他妈忒烦他,他用过的我他妈绝不会捡来用!”

  “这...”

  “没有!没跟过他!”秋姐在李老汉还在犹豫的时候就接了话,“他是个二百五,自以为仗义救了我们,被我们几句恩人叫着就不分东南西北,只要我爹哭哭穷,他就会傻子一样送钱送东西过来,但也太小气,每次都是五两十两的,能顶什么用?”

  “这次我们就是想讹个大的,没想到他平日看着傻乎乎的挺好骗的样子,现在却装起了有气节。”秋姐翻了个白眼,不屑地说道。

  “哦,也就是说刚刚你们弄这么大的阵仗,全为了讹人?”洛梓文用舌头顶了顶腮,手指又发出咔咔的声音。

  “可不是,哭了这么久,一点好处没得到,好在让奴家遇上的公子,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公子到家中坐坐,也好让我招待招待?”秋姐捋了捋鬓角,风情万种地向洛梓文微笑。

  洛梓文收了面上顽劣,表情阴沉下来,顿时显得就有些凶狠。

  “不急,先带你认识几个人。”说罢,他就挑起马上的帘子。

  帘子一挑开,父女二人看着车上的三个儒雅的老者,一时不知是什么情况。

  洛梓文也不介绍,直白的问道:“三位恩师,你们可听清他们父女二人刚刚的话了?”

  其中一个老者气急败坏,一甩袖子:“世风日下!如此恩将仇报,不知廉耻之人,就应该法办!还我世间朗朗乾坤!”

  另一人似乎温和一些,摇头叹息:“身为夫子,以教书育人为己任,见到我朝百姓之中,还有此等忘本负义之人,真是心痛万分啊!”

  最后一人倒是直接多了:“梓文,今日仲博之清白全赖有你,为师对你刮目相看!人之立本为心,心正自然行端,行端是为君子,梓文今日有君子之风!”

  “正是正是!不但心正行端,还有急智,把这魑魅之人的实话诈了出来,还仲博一个清白!”

  洛梓文向来心冷脸皮厚,如今却被几个夫子夸得耳尖通红,他急急打断滔滔不绝的夸赞,向夫子们拱了拱手:“事情已经大白,几位夫子为证,他们抵赖不了,我这就送他们去官府,就让我的小厮送几位夫子回书院吧。”

  “好好,去吧,快去吧。仲博好像吓傻了,梓文你一会安抚一下他啊。”

  几位夫子絮絮叨叨,洛梓文终于将他们送走,才转身看向曲仲博。

  曲仲博确实傻了,瞪着双目,睫毛忽闪,好一会才找回声音。他看看被洛府家丁押着的父女俩,又看看漫不经心吩咐下人的洛梓文,声音极小地问道:“你是在帮我?”

  洛梓文啧了一声,脸上挂了一点凶相:“我们的大才子,都城第一公子,才反应过来啊?”

  曲仲博垂下眸子,浓密的睫毛又颤了两下,随后轻轻弯起嘴角:“嗯,才反应过来,谁能想到洛公子帮人的手段这么...清新脱俗。”

  “不过确实好用。”曲仲博抬起眼,盛着笑意,“恶人自有恶人磨。”

  “你!帮你还让你编排。”洛梓文语气很凶,眼中却也透着笑意,“我帮你洗脱了冤屈,还你清白,曲公子要怎么谢我啊?”

  曲仲博没答,问了不相关的:“夫子们怎么在这里?”

  “啊。”洛梓文不自然的挠了挠头,然后自暴自弃,“我爹今日请几位夫子在附近吃饭,这不要考评了吗。”

  “饭后让我送夫子们回书院,刚刚路过正街的时候,不经意看了一眼这巷子,看见你傻乎乎地被人逼迫着,就寻思进来看看大才子的笑话。”

  “这笑话看得可热闹?”曲仲博问道。

  “热闹,能看你出丑一次不容易。”洛梓文咂摸着嘴回味。

  “你帮我洗脱冤屈,我让你看了热闹,咱俩都挺高兴,便谁也不欠谁的了。”

  洛梓文看着眼前的曲仲博稍稍愣了一下,平日里的曲公子如珠似玉、温文尔雅就如典范,哪里有过如此生动的眉眼?

  愣怔后的洛梓文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微微侧头,避过曲仲博的目光,语气极凶:“曲公子刚刚被人逼得走投无路时怎么不见伶牙俐齿?”

  曲仲博似是将此人看透了,无惧他的凶相,口中仍有几分戏谑:“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出,要想伶牙俐齿,也得志同道合是不是?”

  “谁...与你志同道合?”洛梓文龇着牙有些心浮气躁。

  “你,洛梓文。”

  ......

  你,洛梓文。

  为何闭着眼睛,满身血污?

  为何热血而去,冰冷而归?

  为何不兑现诺言,平平安安地归来!

  为何让我在风雪中独品悲天动地般的孤寂!

  你说让我等你,听你未诉的衷肠。

  茕茕多年,几番挣扎,难敌心中热切。十年隐忍之后你会说什么?

  我将耳朵放在你的唇边,可是这风雪声音太大,怎样我都听不见。

  我体质偏寒,你却总是热的。你说你一定会在冬季归来,理由也简单,为我暖手。可我将手塞入你的怀中,却怎么也捂不热,你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刺骨,只有我的泪是热的。

  为你穿上最喜欢的衣服,为你束冠。这是我第一次为你束冠,你的头发和你的人一样,又硬又粗。

  为你擦去面上的污垢,用手指勾着你的唇角微微向上挑。可我失败了,你还是一如常日的满脸凶相,也罢,反正你也不敢凶我。

  我牵着你的手,躺在你身边。这不是我们第一次牵手,我还记得你的手第一次偶然搭上我的手时窘迫害羞的样子,当时我的心也跳得狂乱,但正如你说,我向来会装模作势,强压着心中悸动,扮做全然无事的样子。

  后来我们常常牵手,你扶我上马的时候,拉我过河的时候,帮我理袖子的时候,从此我便娇弱的不会独自上马、过河,理袖正冠。

  但是,现在你却独留我一人在世,在我已经习惯了有人时刻在我身边帮我做一些琐碎的事情的时候,站在我身前替我挡下明枪暗箭的时候。

  你最见不得我伤心,每每都会用不算甜蜜的言语哄我,我什么时候笑了,你什么时候才松气。可你又是何等心狠,留我一人饱尝这削肉蚀骨的别离之痛,你什么时候来哄我?一会可以吗?见面就哄。

  我看了你一眼,笑了。

  我等不回你,便去找你,往生路上你慢点走,这回换你...等我。

  ......

  清晨的霞光照了进来,我睁开了重若万钧的眼皮。

  这是哪里?

  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睡在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之中。

  马车晃晃悠悠,正行驶在路上。

  我掀了帘子,一张光风霁月的脸转了过来。

  他挑眉扯歪嘴角,声音慵懒,拐着十八道弯:“呦,醒了。饿了吗?车厢的包袱里有干粮。”

  说完他便继续驾车,看起来与我极其熟稔,而我却不记得认识这号人物。

  不过,我也懒得问,是熟稔还是陌生对我来说并无多大差别。我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思维是迟钝的,感情是麻木的,心也是空的。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姓甚名谁?有无亲人?家在何方?

  可我并不在乎。

  这种感觉很奇怪,也有违常理,但是我却全无压力的接受了。

  我一直没有名字,赶车的那个人叫我小朋友,小朋友就小朋友吧,我也确实不知道自己是何岁数。

  是何时认识到这是个严重的问题的呢?下雪的时候。

  下雪了,纷纷扬扬,好似一曲悲歌灌满了天地。

  雪打在我的脸上,迅速化成了水珠。

  蓦地,我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空,越来越冷,空得疼了起来,冷的浑身颤栗。那里似乎有一个洞,极深极黑,越来越大,撕扯着我的血肉,让我必须卷起身体,咬紧牙关,才不至于被生生撕碎。

  “小朋友,你怎么了?不舒服吗?”那人慵懒的声音中终于带上点焦急。

  我抬起头,用空洞痛苦的眼神看着他,无力的嘶吼:“我忘了,都忘了,想不起来,好疼!我忘了什么,告诉我,我忘了谁!”

  我觉得自己肯定是神经错乱了,因为我想说的根本不是这句话,但这话就像长了灵魂,带着无边的痛苦下意识的从我口中说了出来。

  说了就说了吧,我没所谓。

  只是不想这样疼了......

  又一个清晨,马车仍在路上。

  我与那驾车的男子并排坐在马车上,手中把玩着一个玉扳指。

  那人偷瞄了我几回,目光在那扳指上扫来扫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慢慢将扳指戴在手上,明显有点大。

  “你将洛梓文葬到哪里了?”我说。

  “操!”那人差点一头栽下车去,他不可置信神情滑稽极了,“你...都想起来了?”

  “嗯,想起来了。”我看着漫天风雪淡淡地回到。

  “妈的,老子花了三千两银子买的‘忘忧’竟然是假货,这他妈才几天啊就想起来。竟然敢骗我,看来是想回炉重造了。”那人淬了一声,通身矜贵的气质碎成渣滓。

  那人骂完,往车厢上一靠,重回慵懒浪荡的模样,问出的话也很随意,就像在问你是否饭否?

  “还死吗?”

  我将目光投向远方,其实远方什么也没有。

  过了半晌才回他:“既然死不成,便是他不想我死吧。那便听他的...不死了。便让他在奈何桥上多等几年,惩戒他弃我而去。”

  驾车人牵起嘴角点点头:“对,让他思过,也尝尝离愁之苦。何时想起来的?”

  “刚刚。”我抬抬手指,让他看清手上的扳指,“我送给他的,花光我所有积蓄。”

  “谢了。”我又补一句。

  “如此情意,总不好让它真的无影无踪,被全然忘记,我就给你留了这么一个物件,没想到,糟蹋了我三千雪花银,悔矣悔矣。”

  长吁短叹,装模作样之后他问:“既然都想起来了,还回去吗?”

  “父母仙逝,姐妹远嫁,上无明君,下无良臣,了无牵挂,回去干吗?”

  “也对。”

  “兄台去哪里?”我问。

  “我啊,天大地大,无事可做。只能回九勾国去争权逐利,夺那君主之位,给自己找点事做。”那人满面自嘲,好似真的鄙视自己一般。

  “那劳兄台捎我一段。”

  那人回眸看我,眼睛在风雪苍茫中也熠熠生辉:“得咧。”

  ......

  马车越行越远,渐渐没入无边的雪色,随风偶尔还能吹来一句:“小朋友,你怎么不问我为何长得与礼王一模一样啊?”

  “没什么,只是不感兴趣。”

  “咳咳咳,得,倒头来我是小丑....”

  所有的故事不该被辜负,所有的故事,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