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棺发材(1)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4-30 07:58      字数:9116
  楔子升棺发材

  “开,打开!”

  惨碧碧的灯火蒙眬晃荡,映得一方斗室阴气森森,壁画上的妖魔鬼怪张牙舞爪,直欲扑下画来。墓室中央,一口通体缠满铁链的巨大棺椁被抬出墓穴,一个浑身包裹在黑衣里、只露着两只浑浊老眼的老者正指挥七八个壮汉搬抬撬启,试图打开棺材。

  旁边同样装束的一个人打了个手势,从棺材盖上揭下一张封条,递给老者。老者接过封条,借着昏暗的灯火,看见上面以朱砂画着符箓咒印,盘着一行篆字:

  阎罗天子包公讳拯之神位,开棺者死。

  (阎罗天子包公讳拯之神位,开棺者死。)

  老者不以为意:“孩子,你不知道,历来墓主害怕财宝被盗,多以谶言诅咒恫吓土夫子的,这并不少见。民间传闻包拯是五殿阎君转世,没想到黑老包自己觍颜自承,真是贻笑大方。不过他平生断案无数倒是真的。秘史记载,包拯破了长安百鬼夜行案,得到了秦始皇的一幅藏宝图,可是老黑惧祸,未将藏宝图传给后人,想来必是带进了棺材。只要为父找到了这张藏宝图,到那时……哈哈……”他的笑声如鸦鸣枭啼,震得四壁回音不绝,灰尘簌落,格外诡异。

  那孩儿似乎是个哑巴,只打手势不说话,老者看出手势的含义是:孩儿看书上说包公额上有一月牙,月牙中藏一鬼眼,阴阳两界的恶人鬼事无一能逃其洞察,所以日审阳夜断阴,判案如神,是不是真的?

  便在此时,“吱呀呀”,好似禽兽磨牙、恶鬼呻吟,铁链萎落一地,棺材盖被打开了。虽隔着数层衣帛,那老者依旧感到阴风侵袭肌肤,不禁颤声道:“鬼神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先找宝物要紧……”说着忙取来烛火,抢到棺材处,向里细看,内里不见珠宝陪葬品,密匝匝放满了浮屠模型。

  老者不明所以,正愣怔间,忽然“呃啊”一声怪叫猝然响起,吓得他心如擂鼓,浑身猛地一抖,油灯险些失手跌落。他急循声看去,只见身侧一名手下正张牙舞爪,扼住自己喉咙,口中喘着粗气,五官扭曲,面目狰狞。

  未等他细问,又是几声怪叫次第响起,其他手下无一例外步其后尘,直若鬼魂附体,拼命扼住自家喉咙,口出白沫,面目青紫骇人。当中有一人好似疯狗一般,龇牙咧嘴地向老者咬来。

  老者骇得魂魄出窍,欲图躲闪,腿却像灌铅了般挪不开半步。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那孩儿抄起一把洛阳铲,将那手下拍倒。余下几名手下亦先后仆倒在地,四肢抽搐,七窍流血,相继毙命。

  墓室中霎时静得怕人,过了半晌,那老者才艰涩出声:“他们、他们这是怎么了?”听声音好似毒蛇抽气一般。

  那孩儿哆哆嗦嗦凑上前,将拎着的封条递给老者看,打着手势道:“开棺者死!诅咒应验了!”

  老者悚然动容:“那咱父女俩……”

  那孩儿又打手势道:“咱们还没死,我知道了,包公鬼眼如神,明辨秋毫,不会错杀好人的!”

  老者更是恐惧:“你这孩子还算好人,可是你爹我……快逃!”边说边奋力拔腿便走。忽地迎面撞上一物,坚硬如铁,老者顿时鼻血长流。他仰头看时,只见一圈鬼俑,半月形包围住去路,什么夜叉恶鬼,钟馗闻仲,个个举锏执鞭,龇着锯齿獠牙,狞笑着俯看自己,直欲择人而噬。

  老者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油灯失手坠落,好在那孩儿手快,适时接住油灯。

  老者颤抖着手指道:“这、这墓中鬼俑怎么移位了?”进来时这些鬼俑本来倚壁而立,不知何时竟然阻住了去路!

  那孩儿打手势道:“是不是我们触动了机关?”

  俩人仗着胆子挪动鬼俑,并未发现有机关引线。

  老者更加恐惧:“定是黑老、包天子显灵,驱动鬼俑,女儿,怎、怎么办?”

  少女沉思一会儿,回身自棺中取出一座浮屠宝塔,递给父亲。贪念暂时踢走了恐惧,老者接过宝塔,凑近油灯仔细观看,棺材色的塔身,十八级的飞檐。

  突然,老者的眼睛定住了,定在了塔下那道门上的几行血字上:

  奉天承运,庇佑众生。五殿阎罗,天子诏曰:今阳间污秽,禽兽秉政,弱小遭凌,朕心绝痛。为恶者当知天心可骗,鬼眼难欺。罪犯某某祸国殃民,里通外国,家藏龙袍一领,罪在不赦。处以毒刑。丧钟记时,时刻归零,朕亲往执刑,善者生,恶者死。开启此门,有将功补过券一封,按之悔过自新,尚有一线生机,否则天谴必至,无处可逃。钦此。

  字中“某某”正是那老者的名讳。

  老者看罢,吓得魂飞天外,家藏龙袍一事,除了天知地知己知,无人知晓。难道包公的鬼眼真能洞烛其奸?本来他对鬼神一说嗤之以鼻,否则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盗掘包公墓了。只是此刻,下人莫名惨死,棺中怪塔又未卜先知,不由得他不疑神疑鬼。

  塔门上有一轮盘,他轻轻一拽,门便启开了,取出塔里一轴卷绫包裹着的一本残书,书面上印着四个阴文鬼篆“鬼眼浮屠”。他翻开书页,借着灯火看罢,不禁长身而起,仰天怪笑,惊得墓鼠乱窜。

  “爹,你疯了?”那少女见状忽然开口说话了。

  “原来如此!哈哈,我是疯了!我疯了!哈哈!”老者手中油灯失手跌落,摔得粉碎。

  最后一丝光亮泯灭前,少女回头看去,却见残灯冷焰,暗影憧憧浮动起来,那些鬼俑似乎也跟着疯了,手舞足蹈,疯狂狞笑起来。

  只是恐怖的是,父女二人谁也没看见,在他们背后,一只干瘪枯瘦的鬼爪扒住棺材沿,慢慢地,一张骷髅般的怪脸顶着一顶糟烂乌纱摇摇晃晃探了出来,接下来是虫蛀霉蠹的寿衣……

  第一章鬼塔勾魂

  寿堂上彩灯高悬,喜气洋洋,胜友如云。来宾们都聚拢在青玉案旁,指着案上次第送来的寿礼评头品足,喧哗聒耳。这哪里是什么寿宴,俨然是一场赛宝会。

  各路官僚富绅争先恐后,依次献上寿礼,看那珍珠论斛装,赤金以斗量,更有什么蓝田玉马、寿山石亭,宋徽宗的《芙蓉锦鸡图》真迹,一人高的珊瑚碧树、牛犊大的玉雕蟾蜍,珠光宝气,把宾客的眼睛都晃花了。

  太师府管家武阿福在一旁副座上高声唱礼,落笔如飞,无比娴熟地填写礼单,着仆人一一收好。

  当朝太师武清风在玉案前一一寒暄招呼,对那些宝物却懒得看一眼。也难怪,做官到这种程度,什么宝物没见过,在他眼里才真正的视金银如粪土。

  顺天府尹钟三昧迈着四方矩步,引着三乘红呢软轿,上下呼扇着分开众人,顺明石甬道来到案前,拱手施礼:“卑职恭贺太师千秋之喜!祝太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有人听得不耐烦出了趟恭,回来他这祝寿词还没念完呢。

  钟三昧终于看出众人神色,忙打个哈哈,话锋一转:“太师可知我这轿中寿礼为何物?”

  武清风摇头。其他人有猜是夜郎国夜明珠的,有猜是西洋金丝雀的。

  钟三昧连声叫俗:“太师乃盖世英雄,岂能为俗物所累。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在下不才,这第一件礼物,便是一位绝代美人。”说着又压低声音,“且是未破瓜的雏儿,嘿嘿。”

  武清风登时眼光一亮,扶案站起,“哦”了一声。

  钟三昧瞧在眼里,知道这宝押对了:“来人,请美人下轿。”

  轿夫歇下轿杠,三乘软轿次第落地。一个婢女挽起头一个轿帘。

  众宾客屏息敛气,眼珠瞬也不瞬,都猜想着轿里美人该是如何的风华绝代。

  一只纤长秀美的红酥手扶住轿门,指甲弯翘可人,其上蔻丹欲滴。一双藕色串珠文鸳绣履自金缕百蝶穿花云缎裙下落入尘埃,那一脚似踩在了众人心头肉上,怦然心动中,轿中美人业已翩跹而出,绾灵蛇髻,佩明月环,生得螓首蛾眉,瑶鼻绛唇,直似琼雕雪镂的仙子。纵然在场诸人俱是豪官显贵,阅尽美色,也被这女子摄住心魂,一时竟都呆了。

  钟三昧一直在偷觑武清风的脸色,但见老头子抬头纹爆开,瞳仁扩散,牙齿错得咯咯响,情形似乎不对。

  “爹!”那少女扑到武清风怀里。

  众人俱是一愣。

  武清风蓦地怒喝一声,声震屋瓦:“钟三昧,你几时掳走了我的女儿!”直吓得钟三昧体如筛糠,魂魄出窍,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那少女抬起小脸:“爹,我今早出门给您办寿礼,刚转过街角,就被一群武士塞到轿子里,还不准出声,出声就要杀了女儿。爹,你要给女儿出气啊!”原来这少女正是武清风的掌上明珠武玲珑。

  钟三昧溜须不成,反倒捋了虎须,趴在地上连称死罪。猝起变化,周围看客兔死狐悲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

  有顷,武清风长出一口气,一拂寿袍:“今日老夫寿诞,暂且饶你,来日再找你算账!”

  钟三昧战战兢兢起身,谄笑道:“卑职还有第二件礼物。”他不敢再卖弄,老老实实说道,“太师爱民如子,两袖清风,京师百姓送您的万民伞、清明旗、廉政谱车载斗量,不胜计数,下官代为上呈一二,望太师笑纳,以恤百姓之心。”说着来到第二顶轿前,掀开轿帘。

  “冤枉!”蓦然间,轿里爆出一声凄厉的哀号,跟着扑出一个鹑衣百结的老丐来。

  那老丐趴在地上,咣咣磕头:“府尹大老爷,太师家的恶奴强拆了我的房子,霸占了我的土地,轧死了我的儿子,抢走了我的儿媳,气死了我的老伴,我那才十岁的小孙女也被卖进了万花楼。小老儿怀里有上访伞、贪官旗、邪风谱,你青天大老爷可要给小人做主啊!”呜咽哀号,声震屋瓦。

  这一幕更是突然,众人猝然呆住。

  钟三昧好像被当头一棒,险些晕厥过去,厉声喝道:“你这老儿,何时钻进了我的轿子?”他飞起一脚,将老丐踢个倒仰。查看轿里时,装着万民伞、清明旗、廉政谱的箱子还在里面,里面物事却不翼而飞。

  钟三昧只觉天旋地转,本想献媚,岂料连出纰漏,可把太师开罪了,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回身举腿又踹那老丐。

  武玲珑瞧得不忍,忙吩咐管家武阿福将那老丐轰出门去。

  那老丐仰天惨笑:“你这失聪瞎眼的贼老天,咋就不睁眼呐!咋就不睁眼呐……你们这些作威作福的狗官,咋就没有一个青天大老爷啊!没有一个啊,包青天啊,你在哪里……”撕肝裂肺的叫声,一路拖下堂去,终至湮没无闻。

  本来宾主款洽的寿宴,突然弄出这么一场闹剧,无异于搧了主人的耳光。

  武清风脸色铁青,浑身颤抖。钟三昧赶紧连声告罪,巧言献媚,怎耐越解释越说不清。

  武清风冷眼斜睨第三乘轿子:“钟府尹,你的两件寿礼,好,很好,太好了!想必这第三件寿礼更好吧!嗯?”

  钟三昧连番弄巧成拙,暗想流年不利,还是明哲保身为要,忙道:“今日寿礼暂且收回,下官回去另行准备……”

  武清风截断他的话头,大步流星抢到轿前,一把掀开轿帘,说道:“今天的寿礼便很好!”

  众人只见武清风伸手自轿中托出一只烫金漆盘。盘中一物,高约三尺,给一块红纱蒙着,看不出是何物。

  钟三昧想要阻拦已来不及,待看取出的物事,好歹松了口气,说道:“大人焚膏继晷,为民操劳,贵体劳乏,卑职深感不安,为表敬意,特献上祖传夜光宝玉玲珑塔!此塔乃南阳夜光玉所雕,玲珑剔透,置于室中,冬暖夏凉。最妙的是入夜则大放光明,连蜡烛也省啦!太师有了此塔,头脑清明,必然寿祚绵延,福海无边!”

  武清风转身将烫金盘放在青玉案上,在场宾客无不翘首相望。

  却见红纱掀起,现出一座楼阁式宝塔,塔身高约三尺,涂以恐怖的紫褐棺材色,显得诡异非常。斗拱挑出十八级八角卷檐,下坠铜铃,顶端塔刹亦是十八层相轮,覆以华盖,刹顶是一把鬼头弯刀装饰,刀刃上血痕蜿蜒如蛇,环握着一只鬼眼,大如婴拳,皂白分明。白眼球中布满血丝,黑瞳仁处一个血淋淋的“杀”字浮凸而出,震人心神!

  最底层莲花座基承托着一尺高的四方塔墙,一方有一拱券门洞,门扉紧紧闭合,正对着太师的脸。

  武清风白眉倏挑,伸颈细看,但见门上写着几行朱砂血字:

  奉天承运,庇佑众生。五殿阎罗,天子诏曰:今阳间污秽,禽兽秉政,豺狼当官,弱小遭凌,无辜受戮,朕心绝痛。为恶者当知天心可骗,鬼眼难欺。罪犯武清风贪赃敛财,欺行霸市。纵容家奴,肆意妄为,依法当处以毒刑,罪不可赦。丧钟记时,时刻归零,朕亲往执刑,善者生,恶者死。钦此。

  钟三昧如遭锤击,顿觉天翻地覆,眼冒金星。

  武清风颤声道:“钟府尹,这就是你的夜光宝玉玲珑塔?”

  钟三昧脚弹琵琶,舌头打卷:“这、哪个狗日的偷了我的宝塔?这不是我的塔,我的塔是夜光白玉……”

  武清风怒喝一声:“真的不是你的塔,不是你戏弄老夫?”

  钟三昧两脚一软,跪倒在地:“借卑职几个狗胆,卑职也不敢啊!”

  武清风面色狰狞:“谅你也不敢!”向人群里睃了一眼,“肖捕头可曾来了?”

  “卑职来晚了!”随着一声有气无力的轻咳,一个捕头模样的人,皂帽乌靴,捧心缩胛踱上堂来。但见他面色苍白,举步迟缓,似有沉疴未愈。他便是有“天下第一神捕”之称的刑部总捕头肖不平。因有宿疾,早年又是一写字卖文的,故而人送绰号“多病书生。”

  武玲珑一见到他,大喜过望,急忙下去搀扶。

  原来年前武玲珑丢了一支白玉麟管龙须笔,乃是古今十四大名笔之一,向来视为拱璧,自然心急如焚。不想肖不平只半日间便将之找回,武玲珑的芳心便不由地系在了他的身上,有事没事总要往他那跑。武清风出身武林,对此不拘小节,对肖捕头也颇有青眼之意,数月前,武清风更是破天荒主动提亲。宰相许婚,肖不平岂有不应之理。是以两人虽未成婚,却已有了婚约。

  武清风阴恻恻道:“老夫寿诞,竟有人以此为戏,给老夫好大惊喜!肖捕头,天下人都说你博览群书,无物不通,慧眼如电,办案如神。今日你便给老夫查个水落石出!”

  肖不平不语,转身看向钟三昧。钟三昧本是他的上司,此刻见了他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不平啊,你可要给我洗冤昭雪,还我清白啊!万民伞和宝塔装入箱子,我亲自检查的,并无异样。这一路有我亲随,卫士护送,根本无人得隙调包,真是活见鬼了!”说着叫起撞天屈来。

  肖不平眉头微蹙,再三询问。钟三昧将宝贝一路护送过来,经过了几重门,拐了几道弯,遇了几个人等等,一一陈清说明,不见什么破绽。

  肖不平习惯性捧心皱眉,陷入深深思索,忽瞥到鬼塔门上,但见阎罗圣旨字下有一圆盘,上嵌大小四个轮盘,却是佛教的六道轮回盘。

  最顶层圆心小轮画有鸽、蛇、猪,代表贪、嗔、痴三毒。第二轮半黑半白,寓意生死。第三轮分为六格,刻有“天、人、阿修罗、地狱、畜生、饿鬼”六道字样。最大一轮分为十二小格,分为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及老死,正是佛教中的十二因缘。这十二因缘流转门是人生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的因果轮回循环的规律。在这十二因缘轮上除了十二因缘名外,又分别刻有零到十一字样的十二时辰表。顶心小轮上时分秒三枚指针嘀嘀嗒嗒,不紧不慢地走着。

  方才吵吵闹闹,谁也没听到这细微声音,此刻鸦雀无声,钟声入耳,不啻沉雷滚过。此刻时针处在十一时,还有半个时辰就会归零。

  “时刻归零,善者生、恶者死。”肖不平激灵灵打个冷战,咳嗽一声道,“太师容禀,调包的人既然有偷天换日之能,又如此大张旗鼓,这塔上所言恐非虚言,为了太师安全,现在寿宴暂歇,回归内宅,马上派武士护卫,以防不测!”

  太傅隋狂楼轻捻黑髯,不冷不热地说道:“武太师乃武当嫡传,一身浩然正气登峰造极,现在只因几个毛贼虚言恫吓就要龟缩内宅学作妇人,岂不贻笑大方?何况还有老夫在侧,我就不信,天下还有人能在我的眼皮底下杀人?肖捕头,你也忒危言耸听了!”

  武清风和隋狂楼为当朝左右宰相,分别兼领太师、太傅,向来意见相左。此时见武清风出丑,免不得出言讥刺。

  武清风瞟他一眼,心中暗骂,嘴里却淡淡道:“隋太傅乃太极门徒,随风转舵的功夫盖世无双,老夫怎敢与你相比?”继而仰天狂笑三声,“瞧这塔上所言,再有半个时辰老夫便将命丧黄泉,好,好,好!老夫倒要瞧瞧,这天下谁人敢给老夫送终?谁敢!”嘴上如此说,在无人处却连服了回天散、续命丸、解毒丹三剂解毒圣药。

  院中假山上,一亭翼然欲飞。亭中有一石桌,鬼塔此时安放在桌上,指针嘀嘀嗒嗒转个不休,眼见还有一刻便要归零。

  假山周围一圈绿地,阔有三亩,周围修葺成阴,虬松杂然,围成天然屏栅。内里鹤舞鹿鸣,极尽雅致。栅内嫩草茸茸,娇花点缀。

  一条小溪引自园外活水,蜿蜒如蛇穿桥过山,盘旋三匝,又自东泻出园外。溪水明如镜,溪底白沙卵石,游鱼水草,历历在目。

  众宾客正取了毡垫坐具,沿溪迤逦而坐。

  太师府仆人婢女取了特制的宽大器皿酒觞,盛以酒食果脯,放入上游溪中。酒觞随波逐流,曲曲折折下流,在谁面前逗留打转,谁便即兴赋诗饮酒。不成者,罚酒三觥。这种儒风雅俗,名为“曲水流觞”,乃是三月初三上巳节的习俗,传自晋时的王羲之兰亭集会,一直流传至今。

  武清风寿诞恰值上巳节,便附庸风雅以此习俗宴请宾客。座中高官,正所谓“肉食者鄙”,捐官买官者居多,一肚子稻草大粪,只晓得伸手五支令,蜷手就要命,醒握刨钱镐,醉揽美人腰,懂什么吟诗作赋,合律押仄,只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表面功夫还得做。

  那吟诗的便摇头晃脑,满嘴胡诌顺口溜,周围同僚还充作解人,捻须挑指作惊诧状:“兄台好诗!”真个是丑态百出、贻笑大方。

  武清风却无心理会这些,惦记着鬼塔诅咒,又想万一杀手不下毒,却施展移花接木之诡计,躲在暗里偷放冷箭,岂不糟糕?因而把真气运到全身,眼神如电,一直窥伺着周围境况,若有异动,随时准备暴起毙敌。

  这时轮到上游的肖不平作诗,肖不平看到有几个丫环侍童在旁边用青瓷碗斗蟋蟀,便道:“以蟋蟀为题,聊一应景。我本书中一蠹虫,是非场上斗群雄。侠气冲天才半尺,美其名曰入云龙。”

  才吟完,梨园教坊坊主钱归泽便叫道:“不好不好,蟋蟀如何能叫蠹虫呢?又如何能在书中呢?我给你修改一下吧:我本碗中一昆虫,温柔乡里斗娇龙。红莲初滴花心泪,美其名曰女儿红。哈哈,好诗呀好诗!”

  这诗改得极拙也就罢了,还涉及淫亵,肖不平眉头一皱,说道:“我诗作得不好,认罚!”端起酒壶,自罚三觥。

  接下来酒觞停在隋狂楼面前,隋狂楼作诗后,自罚三觥,将酒觞又推入溪中,那酒觞晃晃荡荡拐到了湾角,打起了旋,恰巧停在武清风眼前。

  隋狂楼鼓掌起哄,大声道:“太师,该你大发诗兴,我等洗耳恭听喽!”

  武清风出身草莽,武功修为在百官中可谓数一数二,诗词曲赋也是数一数二,不过是倒数而已。

  他激灵灵打个冷战,斜眼看看天色,想来时辰已到,自己仍然活得好好的。

  周围人虽然饮酒作诗,心尖上也勾着鬼塔之事,这武太师究竟会死还是活呢?

  武清风仰天大笑,伸手抓起酒杯,微一摇晃,眼珠一转,将觞中酒满了一杯,仰脖干掉:“哈哈,说什么勾魂索命,看你这鬼塔怎么勾走老夫的命!阎罗祭出勾魂塔,好人留下恶人剐。行贿受贿俱无用,全我天地公平法。哈哈,看来老夫还是好……”“人”字哽在喉中,右手酒觥左手酒觞同时翻落水中,脖子猛地往后一折,仰面摔倒。

  遽起变故,一静之后大乱,宾客纷纷离座,抢将过来,七嘴八舌,呼唤抢救。却见武清风嘴角流出黑血,四肢抽搐两下,眼仁上翻,就此断了气,哪里还救得回来。

  肖不平脚步趔趄,直扑凉亭,低头一看,塔上时分秒针正好归零,“咯噔”一声,寂然不动。

  肖不平伸手轻拨,指针不动,显然内里擒纵器业已咬死。他提起鬼塔,走下凉亭,高声叫道:“各位大人,命案发生,所有人不得妄动,请配合在下勘验现场。”声调一高,牵动心肺,免不得又是一阵咳嗽。

  若在平时,这些大员岂将一个捕头放在眼中,但此时出了人命,破案缉凶乃其职司所在,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何况人命关天,众人因此互看一眼,呼啦啦退出圈外,留出数丈方圆。

  “爹!爹!”武玲珑跪伏在地,连哭带喊,拼命摇晃武清风的胳膊。

  肖不平看向武清风,伸指探探鼻下,号号脉搏,摇头道:“玲珑节哀,太师已经驾鹤仙游了!”

  肖不平连说几遍,武玲珑才听到,颤巍巍站起,一张俏脸梨花带雨,更显娇俏。她抹了一把眼泪,猛地揪住缩在人群中的钟三昧,叱道:“你为何杀我爹爹?”

  钟三昧脸色好像孝服一般煞白:“小姐不要血口喷人,太师对我有恩,就算刀压在脖子上,老夫也不可能杀害太师啊!这鬼塔肯定是凶手调包的!”

  肖不平伸指抹了一点武清风嘴角的血渍,凑到鼻端细闻:“小姐少安毋躁,太师是中毒归天。这鬼塔倒是准时,这塔上也言明了,处以毒刑。只要顺藤摸瓜,找到毒源,是不是钟大人,自会水落石出。”

  钟三昧好似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救苦救难的肖老弟,你可得还我一个清白啊!”

  肖不平不露声色,淡淡道:“大人放心,不平办案无数,从不冤枉一个好人!”

  只可惜酒觞酒觥俱都落入水中,待捞上来时,已被流水冲刷干净,有毒无毒已无从查证,肖不平大伤脑筋。

  钟三昧提醒道:“方才太傅饮酒后安然无恙,看来这毒是太傅喝完酒后有人下在杯里的。”

  户部侍郎胡全第挺着将军肚,凑过来道:“这期间并无人接触酒杯,怎会有人下毒?”

  肖不平缓缓道:“在武太师饮酒之前,最后一个接触酒杯的人嫌疑最大,隋太傅,你作何解释?”

  隋狂楼气得脸像羊肝一样红,怒道:“我没解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以我的武功要杀太师,何必用此卑劣手段?何况这酒杯中并未验出毒药,怎知凶手不是以别的手法毒死太师的?”

  大家一听言之有理。肖不平也颔首称是。

  恰在此时,武家内眷闻讯赶来,十八房妻妾哭天抢地,佩玉鸣环叮当作响,真是哭得花枝乱颤声震屋瓦。

  肖不平忽然想起一事,顿足说道:“大家注意没有,方才自轿中钻出的乞丐是个什么打扮?”

  众人极力回想,旁边肥头大耳的梨园教坊坊主钱归泽晃了晃脑袋,说道:“满身肮脏,跟土里钻出来的一样。”

  户部侍郎胡全第脑中灵光一闪:“上面好像有些五福捧寿的图案,啊,是寿衣!”

  左右人等面面相觑:“难道他是个死人?”

  肖不平脸色凝重:“对了,而且他那头上戴的就是个乌纱帽,只不过帽翅烂掉了。你们看,这塔的缝隙里还有白浆泥,这一股腐败的气息应当是从坟洞里挖出来的。”

  有人附和道:“我也闻到了。”

  肖不平长吐一口气:“不但如此,瞧他面如死灰,骨瘦如柴,确实是死人模样。最恐怖的是,我记得他额头上有道月牙形伤疤,只不过被泥垢遮住了看不清楚。更可怕的是,这塔上写的‘朕亲往执刑’,这个朕,应该就是指包青天了。若真是如此,多半是五百年前的包青天复活了,以非常手段毒死了太师!只怕所有的罪人都逃不掉他的惩罚了!”

  “啊!”周围登时一阵骚乱,恐怖如春草疯长,瘟疫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