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雪落无声(2)
作者:安安      更新:2022-04-30 12:57      字数:4035
  “驸马想说什么?”胭脂抬眼,不经意间与他深邃的目光相接,募地一呆。他怎么能以如此爱慕的眼光看自己?他是驸马呀,是惠宁公主的夫君呀?这怎么可能?不由得后退几步,拉开与他的距离。五年前,身为禇旭国玉伯侯世子的修越初次来到雾烈国,便在两国之主的撮合下,与当时年仅十五的皇十三公主惠宁结为连理。由于先皇爱女心切,便将他留在雾烈国。因此,两国朝野都将这段婚姻传为佳话,称其为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难道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吗?

  显然他的行为吓到她了,可他不想放弃,因为她这一走,或许他连远远望着她的机会也将失去,当下鼓足勇气道:“胭脂,你能……叫我一声修越吗?”

  闻声,胭脂身形一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修越,怎么可能?短短十来日,她的生活完全乱套,好好的一场婚礼,人鬼阴阳两隔;刚下定决心寻找烈皇,半路又杀出个深情款款的驸马。从此以后,她的生活一定不得安宁。

  “胭脂?”修越细语轻言,急切的脸得见惯于冷静的她难得一见的惊状,慢慢缓和下来。

  “驸马今天的话……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请你保护好公主。”稍稍理了理乱腾腾的心绪,胭脂正色道,朝自己闺房的方向甩头而去,仿佛想甩掉所有烦恼。

  修越身形稍稍一闪,拦住她去路,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小包裹朝她递过去,认真的脸色不容忽视:“你三天滴水未进,这样下去不行。给!”

  他竟然细心到连自己未进食也知道?如果不是出自真心,怎能做提如此细致周到?顿时,胭脂心里暖融融的,进退两难,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可他身为驸马呀!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她迷惑起来。

  她迟疑的表情落入修越眼里,修越不觉心口一紧,和颜悦色地道:“胭脂,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一直站在你背后。就算你失去了整个世界,你还有我。”

  听到他简单而煽情的话,胭脂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内容,整个肢体动作立时僵化。

  “我不想成为你的困扰,只想等你平安归来。记住,你还有我。”修越凝神一笑,拖过她的左手,将热腾腾的食物强行放进她手里,正好瞧见露在她长袖外的裹着红绫的半截银羽,不由内心大震,握着胭脂的手不自知地加了几分绵柔的力量,紧紧地不放开。

  见他不放手,胭脂全然当作是他一时情急才做出了如此不适宜双方身份的动作,不自然地抽回手,道:“你……”

  修越慌忙将手负在身后,掩饰内心的慌乱,一脸歉然,暗自琢磨着那银羽箭……怎么会……

  “驸马没什么事的话,请回吧!”

  听了她明确划定界限的话,他闷声道:“你放心,我会好好保护公主。我知道她身为雾烈国皇族的重要性。”

  她相信他能做到这一点,手握着温热的食物,知是他以体温暖着它,感动之情油然而升,表情略略一软,一丝笑意不经意地从唇角处扬起:“那就好。”

  见得她难得一笑,修越豁然开朗,澄澈的双眼向她投去无限关怀,蹙着眉道了一声,“胭脂,小心!”然后阔步而去,身上的暗蓝衣衫舞在飘扬的雪花里,不沾一分世间尘埃。可一背转身,他的脸色就变得极度苍白,内心担忧又升数倍。

  胭脂杵在原地,目送于他,等其身影隐入雪与梅交织的夜色中后,则开始庆幸四周没有什么侍卫,要知道两人适才的相处极易引发不必要的风波,尤其要是传到惠宁公主耳朵里,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雾烈国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与挫折,廊城还能守得住两个月吗?她的脸泛起淡薄的忧愁,独自沉缓地走在不时飘进雪花的廊道里。一阵刺骨的风吹来,她觉得冷极了,紧紧扣住喜服之上的丧服,抵御从领口、袖口处不断入侵的寒意。

  待走回闺房,关了门窗,点上桐油灯,她觉得一身上下暖和了一点儿,将手中裹着红绫的银羽箭往木桌上一放,就着修越送来的食物,随便吃下一些,脱下丧装喜服,迅速换了身利落的简装,睁着眼倚靠在床头。明天一早,她就要踏上寻找烈皇之路。

  她的房间实在算不得闺房,墙壁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兵器,尤以一把三尺长剑最为醒目。眼光触及古色古香的剑鞘,胭脂的心又痛起来,这剑是燕康命人为她特意铸造,用了许多年。如今,他在她的生命里只剩下这把剑。

  ‘叩叩——’有人在敲门。

  “是侍卫长吗?”翻身而起,她整了整仪容,想让自己的样子看起来不那么憔悴。

  “胭脂,是我。”

  急步掠至房门,胭脂开门,见乐延直挺挺地站在门口,双手捧着食篮。

  “听婢女说你三天未进食,我让人给你熬了参汤,趁热喝了吧,大冬天的,暖暖身子。”先前在议事厅,乐延瞧见她消瘦不少的脸庞,心疼极了,想到她明早就启程,忍不住还是想来看看,哪怕只是多看一眼也好!

  “谢谢侍卫长。”胭脂侧身让他进屋,礼节俱佳地道。

  搁食篮的时候,乐延看见桌上的银羽箭,愧疚之情浮于脸面,好半晌才对她道:“这一走,不知何时再见。”

  时值战乱,变故连连,就连侍卫长也不若从前那般有信心。印象中,侍卫长很少像现在这样真情流露,胭脂心头一暖,道:“两个月后我就回来。”

  “其实我来,是有一件东西交给你。”看着自己一手培养的胭脂已经长大成熟,乐延颇为骄傲,心想是时候把该属于她的东西交还给她。

  单独前来看她已不是侍卫长的风格,何况他表情如此严肃?她想了想,问道:“什么东西?”

  乐延从衣袖中取出一只通透的宝玉朝她递过去。

  “侍卫长,你这是……”胭脂皱着眉头,弄不明白侍卫长究竟是何意,遂未伸手去接由金丝绳系住的宝玉。

  “胭脂,这玉坠原本就属于你,拿去吧!”乐延努努嘴,极为慈爱地道。

  “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会是我的?”胭脂盯着玉,迷惑地道。那玉坠光泽盈润,散发着高贵雅致的气息,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这是你娘亲的遗物,我带你回朝后就一直替你保管着,现在完璧归赵。”乐延解释着,挑着玉的手,朝她伸近了些。

  “娘亲的遗物?”她伸手过去接玉,手却有些颤抖。十年了,她几乎已把自己当做了地道的雾烈国人,几乎快将爹爹和娘亲的面容遗忘。只有那么为数不多的几次,她梦见了长得极美极美的娘亲以及温和的爹爹。可是,战争夺走了他们的生命,即使她想念他们,他们也不会再回来。所以,她宁愿选择遗忘,这样她就可以更加坚强。

  “是的。你不记得了吗?是我亲手葬了他们。你还在他们坟前叩了三个响头。”房内灯光很微弱,乐延神情一恍,仿佛又看到十年前,他初见胭脂的情景。

  那时他还只是个年轻而普通的雾烈士兵。漕州战乱刚刚结束,兵荒马乱,断壁残垣,烟雾四起,血流成河。整个战场布满了尸体,有士兵的,也有平民的。她那时还小,头发乱糟糟的,脸也花花的,坐在一堵被火烧得黑糊糊的院墙边,目光冷冷,既不哭也不笑,柔弱的身体边躺着两具笔挺的骇人尸体,一男一女,长相极为出众。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胭脂就感到怜爱,便毫不犹豫地上前安慰她,亲自用木板车将她的父母运至郊外的小树林,正式埋葬,还用树干立了个简单的墓碑。他将胭脂的娘亲搬放到墓坑里时,发现了这块极珍贵的月光石,就取了下来,原本是想给她的,又怕她太过想念父母,见了会伤心,就一直替她保管。现在,她已经长大,肩上担着寻找烈皇的重担,能否顺利归来还是未知数,物归原主多少能让她有个念想。

  “它是宝玉的一种,叫月光石,不同方向的光照,会有不同颜色的光芒。好好收着吧!”提着丝绳将月光石放进她手心,乐延眉目舒展,呼了一口气。

  胭脂箍紧它,小心地抚摸,感受着它上乘的质地,某种藏在心灵深处的情绪被无声唤醒。她想起了美丽动人的娘亲,想起了常抱着她转圈圈的爹爹,些微酸涩浮上来,不觉有些难过。

  “路途凶险,要注意安全,好好保全你自己,平安地将七皇子殿下带回来。我在沧城等你凯旋而归。”见她脸色沉郁,乐延关切地嘱咐。毕竟照顾她这么些年,感情极深,乍一想到她要远行,他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尤其新皇刚刚过世,她连一天皇后也没做成便成孀妇,如果她不能平安归来,他如何安得了心?

  这么多年,侍卫长无微不至地呵护着她,她知晓得极清楚,如今要走,难舍之情自是不比一般,当下动容地道:“放心吧,我以生命起誓,一定平安归来。”

  “那好,我先回去,明早再来为你送行!”说完这话,乐延迅速背转身,走出房门后,整个身体竟有点恐惧似地抖动,眼角处有些湿润。但愿他一手教养的胭脂不会辜负他的希望,但愿她能极早完成这个牵着所有人梦想的任务,毫发无伤地回来。

  看着侍卫长的背影,胭脂再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如果她找不到七皇子殿下,如果她无法将他安全带回,四国的历史将可能被改写,雾烈国将可能在整个琼土上消失。这样严重的后果,她不敢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月光石,看着它变幻莫测的光芒,浅淡如寒月,她将它紧紧地贴在心脏处,祈祷着:娘亲,请你保佑我,请你赐予我勇敢的力量,让我带回雾烈国的希望。

  次日,晨光初现,飞雪已停,淡金色的阳光柔暖地照耀着整座刚从睡梦中惊醒的沧城。

  难得的好天气,是个好兆头!已在城楼上巡视一圈的乐延这么想着,加快了脚步,穿过梅林小径,朝胭脂房间的方向走去。这个时候,胭脂一定已经梳洗妥当。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在过去的三千多个日子里,他总是习惯她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侍卫营,习惯她用淡定的眼神朝他看,习惯她用干脆的口气叫他‘侍卫长’,然后才去做别的事。

  今天,他的步子走得比任何时候都快,好像非常急迫地想要看看她。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心情。

  “见过侍卫长。”两个婢女迎面而来,依礼行事。

  “胭……胭脂她……”他有些情急,说话时舌头像打了结。

  “侍卫长,皇后娘娘已经起程离开。”婢女望着已过而立之年的乐延,有些迷惑,因为她们从没有看过侍卫长如此焦虑和心疼的表情。

  “什么?她已经离开了?”乐延惊声道,双目一黯,有些失落。隔了好一会儿后,他发现两个婢女还站在面前,朝她们挥手道:“你们……下去吧!”

  婢女走后,他在梅林里站了许久。她是不想让他担心吧,所以提前起程,不让他送她出城。伸手攀住梅枝,枝上积雪在暖暖的阳光里融化,湿了他的手,乐延轻轻地笑了笑,有些忧愁。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总是要等到快要失去时,才懂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