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寒夜之暖(1)
作者:安安      更新:2022-04-30 12:58      字数:5318
  肆虐的春雪终于停住。天空湛蓝如洗。丝丝缕缕的流云在风儿推送下,四处游移,让人见了好不惬意。

  燕陌从一个暗黑的山洞钻出来,站在空旷的坡地上,东张西望地打量远处山脉,舒展了胳膊与腿脚,然后从暖融融的山洞里将追风牵出来。不知道胭脂怎么样了?昨夜梦里,他梦到胭脂追上他,高兴得不得了,结果早上一醒,不由得惨笑收场。

  原本到了雾都,他准备去祭拜母亲,顺便停留一天等待胭脂。没想到当天夜里,他就收到书信警告,说是黑树林一定会有埋伏。从书信上的字迹看,警告他的人正是当日在来福客栈出现并赠马之人。上次在来福客栈,若非此人提醒,他与胭脂很可能会与刺杀团恶斗一场,因此他反复考虑并取消祭拜,接连朝寒山赶了四天。

  这两日路过的地方较之雾都以西更加萧条,经常能看见荒废的村落、破败的房屋,民生更加艰辛。这还不止,苍隐军队守卫也明显加强,每个村寨都有小队士兵四处巡视。光这几日,他就碰到四次,有一次还撞见苍隐士兵目无王法地殴打无辜村民。他气得火冒三丈,要不是顾全大局,差一点就冲上去和他们大打出手。

  因为怕被认出,他连农家也不敢住,只好栖身山林。一路上形单影只,只要一停下,就会不断想念她,真感谢上天赐给他一个如此奇特的女子!将头靠在追风脖子上,他抓了抓它的背,把它当作倾诉对象:“追风,要是胭脂能追上来就好了。我们走慢一点,等等她好吗?”

  通身漆黑的追风转悠着身体,吠了起来。

  “今晚我们就能赶到绿玉湖。等我们到了那里,再等胭脂一晚好吗?”信赖地拍着它的头部,他牵着它缓缓走下山坡。要去寒山,必经绿玉湖,胭脂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他相信她的承诺,因为他还等着她为自己梳发挽髻,他还等着唱歌给她听,还等着一生一世牵她手共同指点江山。想起这些,他再次轻轻地哼唱:

  “彩云之南,我心的方向;寒山闪耀着银光,人在路上。

  彩云之南,归去的地方;往事芬芳,随风飘扬。

  琉璃泉边,歌声在流淌;?绿玉湖畔,心仍荡漾。

  ……”

  阳光竭力透过树叶间隙,亲吻着他的脸庞,送给他春寒后的微暖,抚慰他独自前行的心灵。其实,他一直都不孤单。

  别过奚桓,胭脂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在风雪里不分昼夜地连赶好几天,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招架不住寒冷的侵袭,突然之间轻盈不少,整个人像要飘起来似的。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改变自己要追上燕陌的信念。她对他许下了承诺,就一定要做到。她也相信他一定在前路的某一处等她。那是一种默契,也是一种信任。

  好在雪终于停了,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整个天空像一块巨大的蓝色丝绸一样,光滑无比。或许因为天气的原因,胭脂的心情有些许好转,除对燕陌以及整个雾烈国的担忧外,还总想着一张骄傲与阴厉并存的绝世容颜。

  为什么他是苍隐国的帝王?为什么?不可否认,她的思维在认出奚桓的那一刻起变得有些紊乱。她有预感,这个看起来温柔实际上狂暴无比的男子将再次出现在她与燕陌的归途上。她无比确定,他与燕陌之间的争斗将再次拉开帷幕,而苍隐与雾烈的交战才刚刚开始。

  她以为他挨了那么重的一刀,早就不在人世。没想到十年后的现在,她将与他成为敌人,并且将用他曾经教给他的信念作为反抗他的理由。这真是一场戏剧化的相遇。

  她还主动吻他了,虽然那是为了脱逃,可是她的确感觉到他真挚的情感。那是一份与燕陌给的情感完全不同的情感,如果燕陌能给她的是一场有如涓涓溪水般细水流长的缱绻眷恋;那么奚桓能给她的则是一场浩瀚大海般波涛汹涌的倾世绝恋。

  她只是一个武士,不是绝世的美人,这一生她所期望的并不多。不过,上天总在捉弄她,她越是将一切看得平淡,她越是对人冷漠,她得到的就越多:奚桓的救赎,侍卫长的关爱,燕康的情,修越的暗恋……已经足够多了,老天却还要给她燕陌的相伴、奚桓的霸道……

  十年前,战争让你成为了孤儿,十年后,战争却带给你这么多的爱。胭脂,你是怎样的女子呢?你不是一直平淡的吗?你不是一向镇静睿智的吗?你不是一贯冷漠的吗?

  她翻来覆去地想,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一直昏昏乎乎地坐在马背上颠簸着摇晃前行,看着风景四下倒退,感觉离廊、沧越来越近。两月之期,还有十天。这十天,谁知道还将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呢?

  抬眼四顾,断壁残垣、破败的村庄、凄惨营生的雾烈百姓形成一幅多么多怕的战后印象。苍隐士兵隔三差五地四处搜索、镇压、征粮缴税……去水金城时,她已经经历过一次,现在她得再次面临这些残酷的现实,再次痛心疾首。

  她小心地躲避苍隐军团的耳目,尽可能快地往前赶,按照目前的速度,今天入夜就可以到达绿玉湖。过了绿玉湖,就能到达寒山境内。

  寒山是雾烈的一个郡,因其拥有全雾烈最高的山脉而闻名。整个山脉高耸入云,终年积雪,又称寒山山脉,是一道天然的屏障,也是雾烈国国土中部与东部的一个分水岭。山脉的东北部地势相对较低,较为平坦,原先密集地分布着一些村镇,后来因为军事需要,雾烈皇帝于四国132年在此设立了一座卫城,取名珠城,隶属于寒山郡,并依傍山脉修建了一座关口,取名宁襄关。

  不论廊城还是沧城的百姓,只要是想到雾都的,都要经过宁襄关。换句话说,宁襄关就是通向廊、沧的必经之路。如果不走宁襄关,那就需要翻越寒山山脉,才能到达雾烈最后的两座临海城池。可是,胭脂听人说过,寒山又高又冷还积着常年不化的雪,就连鸟儿也飞不过,更别说人了。去水金城时,她是乔装为村妇才蒙混过关。回程路上,宁襄关会是个很大的麻烦,因为那里驻扎着苍隐国最精良的前锋兵团,再加上刺杀团已经非常熟悉她与燕陌,不论是硬闯还是乔装打扮,都不可能过得去。

  燕陌根本不了解寒山的具体情形,所以她必须在他赶到寒山前找到他,告诉他真实的情况,再作图谋,否则一旦他贸然行动,极可能遭到苍隐军团围攻。到那时,前功尽弃不说,整个雾烈将无力回天。

  即使是奚桓,也不能打倒她送燕陌回城的决心,所以她咬着牙死死地坚持着,前进,再前进……

  太阳一点一点地升起,从正前方一直爬上了她的头顶,再从头顶慢慢地退至她身后。这是雾烈的阳光,这是雾烈的蓝天与白云,这是雾烈的土地。她热爱雾烈,满腔热血都因为雾烈而沸腾着。

  翻过那片挡住绿玉湖的小小山峦,她与逐月都醉在斜阳的万丈光芒中。不远的前方,那一片巨大的美丽湖泊正静静等候她的到来。远远望去,它像一把巨大的银碧妆镜,带着光滑而透明的质感,在夕阳光照下显得极其妩媚。湖畔,星星点点的民居点缀在弯弯绕绕的树林里。她知道,那些树是柳树,现在应该还才刚抽芽。

  旧年的秋天,败阵的雾烈大军曾辙驻这里。那时,燕康还没有登基为帝,那些柳树上还挂着刚刚发黄的叶子,湖水是清澈的绿色,像由无数滴眼泪聚集而成,轻轻投块石子下去,就能听到清脆悦耳的声音。

  那时,燕康突然变得前所未有地大胆,常跑去侍卫营,将她叫出去,然后沿着湖边雾湿的小路一直走呀,走呀……有时,他高兴起来,会将跟在身后的侍卫视如无物,牵住她的手不放。每一次,执拗的她总是小心地抖开他的手,因为她是武士,而他是即将登位的皇子殿下。燕康从不生她气,给她的永远是温情脉脉的微笑。有时,他也望着湖面发呆,想一些她那个时候并不懂得的东西。

  现在,她骑在马上,远远地望着绿玉湖,像一个旁观者般远远地望着从前的日子,终于明白那时的燕康都在想什么。他在想,他也许是雾烈最后一个皇帝,如果他娶她为后,她便可能是雾烈最后一个皇后,他无法像初见她时那样确信他可以给她幸福。然而,那时的她只懂得放开他的手,从未真正地握住他的手,从来没有。

  燕康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差一点就成为了他的皇后,只差一点而已。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一定不会像从前那么固执,那么傻,她一定会选择像他爱她那样爱上他,她一定会这么做的。

  她眺望反射着夕阳金光的湖面,满是血丝的双眼渐渐模糊。那张她在过去十年中见过无数次却并不熟悉的脸突然之间极其清晰而完整地出现在她眼前,带着微笑,深情地凝视着她,还张口对她说着话:“胭脂,你很勇敢!不要流眼泪,不要停下来,快往前走,我没有离开你,一直没有……”

  “燕康,我听到了,我都听到了……”她低低地回答,眼泪却流得更加肆无忌惮。

  “胭脂,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很疲惫,可是你不能倒在这里,你必须往前走,必须……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雾烈,皇兄需要你……”他满脸心疼地对她说着鼓励的话。

  她纤瘦的身体伫立在强势的寒风中,像就快飘摇落下的树叶,仅凭着身体里越来越弱的力量顽强地支撑着。她盯着他黑水晶一样的眼睛,盯着他飞扬的眉毛,奋力举起颤巍巍的手,想要触摸他玉一样润泽的脸。可是,她触空了。他消失了。或者说她所见的只是幻觉。他没有来过,从来没有。四周只有冰冷的空气,如此而已。

  她没有任何血色的手尚狰狞地停在半空,停留在可以触摸着他额角的位置……燕康,告诉我,你真的有来过了,对吗?眼泪哗啦啦地落在马背上,像一场声势浩大的雨,一直往下,往下……原来,坚强到了极点就会变得脆弱。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像现在这样哭得惊天动地。

  阳光悄悄消隐在西面的地平线下。昏暗的暮色挡去了绿玉湖的晶莹。她浅浅地张望着前方迷途,低吟了一声:“走吧,逐月,追风还在等着你呢。”

  下坡的路很陡,她死死地捉住缰绳,但她的身体却一直左右摇摆。天空开始歪斜,地面开始旋转……不,她不要倒在这里,她得前进,得前进……雾烈需要她,燕陌需要她……不可以倒下去,不可以……

  再坚强的意识都有崩溃的时候,况且她的身体已经严重透支。她最终还是无法避免地倒在了马背上。

  黑色的夜终于光临这片冰雪覆盖的土地,风更大了。

  “咻——”稀疏的山林中响起一声清脆的马哨声。

  驮着胭脂的神马逐月竖起尖尖的耳朵,向下俯冲的脚步当即停止。一抹纯白幽影从灌木从里飘出来,悄无声息地落在马前,赞许地拍拍逐月的头部,伸出修长的手试了试的胭脂鼻息,摇着头浓重地叹息了一声:“我从不曾见过像你这样顽强的女子。他说得对,你的确是世间罕见的奇女子。她也说得对,你是四国中唯一一个可以与她平分秋色的女子。也许正因这样,你注定会得到许多,也注定会失去许多。”

  很可惜,胭脂完全听不到他所说的话。当然,他也不可能让她听到,因为如果她听到这番话,四国历史的进程将全部被颠覆。

  一张织金的长弓,一袭耀眼的白衣,满头如霜的银发,一张妖娆的脸……他是如此神秘莫测,像传说中的神仙一样,有着非同一般的身手。然而正是这么一个深沉的男子自愿牵起逐月的缰绳,甘愿充当她的马前卒,细语呢喃道:“走吧,我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找你想找的人。不过这之后,我不可能再帮助你们。因为到了绿玉湖,我就完成了使命。剩下的,必须由你和燕陌自己去走。只要过得了宁襄关,迎接你们的就将是一个崭新的局面。”

  他带领着逐月和昏迷得没有知觉的胭脂走向绿玉湖畔,走向漆黑的村庄。

  静夜凄迷,一幢一幢的屋子像一只只黑色的盒子,没有生命力地粘连在一起。冷清的村庄没有灯光,没有人声。偶尔传出的一声狗吠或是猫叫反将夜衬得更加静谧。

  当逐月踩着轻而碎的步子缓踏在青石板路上,村庄原有的静谧改变不少,至少比较像个有人烟的地方。他牵着马,沿着湖边走了好一阵子,才走到一处重楼掩盖的小宅。松手放开缰绳,他转身搂着马脖子小小温存一下,淡淡地笑言:“逐月,带着你的主人去吧!”

  白马以头蹭着他的手臂,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他,听话地朝小宅走去。白影一闪,远远地立在一座房屋的侧面——那是小宅正面看不到的角落。眼见白马渐渐靠近小宅,他暗自念道:放心吧,胭脂,我已经将这里的苍隐士兵都迷晕了,不到明日正午,他们决无可能醒来。

  听见马蹄声,小宅的门开了,出来的是神形俱疲的燕陌。当他看到逐月,进而看到昏迷中的胭脂时,不禁喜出望外,又惊又急,还连带吓了好大一跳,举目四望,黑漆漆的四周空无一人,赶紧抱下马上的胭脂,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小宅,然后将马牵进去。

  “我已经完成了最后一件能为你们做的事情,两位好自为之吧!”背着织金长弓的身影从夜色里走了出来,朝着小宅的方向道:“再见了。”

  当下一阵风从湖面吹来的时候,黑色的夜里再无白色的身影,因为他必须去他该去的地方,必须去守护他想要守护的人。其实,他与胭脂很像,只不过他并不知道。

  燕陌到村子里时正值黄昏,村子里有被抢掠过的痕迹,却连半个人也没有,安静像半夜三更的坟场,显得很诡异。原本他是打算像前几晚一样,呆在山林里,为了等胭脂才临时决定到村庄里住,找了这座所有东西都齐全的空宅。

  没想到,竟然让他真的等到胭脂。不过,她的情形实在太糟糕,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他第三次抱她,差别是显而易见的,她又轻了许多。

  就着黄豆般小得可怜的油灯将她平放在内屋床上,盖好被褥,倒了水,用筷子一点点沾了滴进她嘴里,燕陌心里难过得一塌糊涂。她是因为担心他才这样拼命,因为她承诺过要追上他。

  喂完水后,他用半张干烙饼熬了一碗糊糊,放在床头,等她转醒后就可以喂她。做完这些,他将胭脂连人带被抱在怀里,看着她深陷的双眼,握住她枯瘦得吓人的手,整颗心都快要碎了。“胭脂,你一定要记得,我要我们在一起。等你醒来,我要给你一辈子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