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死当长相思(2)
作者:安安      更新:2022-04-30 12:59      字数:3751
  奚桓双目圆睁,白晳的脸上溅有不少血迹,表情扭曲,似与命运苦苦挣扎,躯体上下已明显僵硬,身上有多处剑伤,手臂、双腿、胸部都有,血浸透内外衣衫,已经完全凝滞,右手尚握着剑——临昭的剑!剑身被雨水淋湿,冷冷的光芒还衬着血光。

  “桓!”胭脂无比激动,整个扑倒在他身上,悲恸地大哭起来:“桓,你怎么能这样丢下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月儿,你的月儿!”

  然而,她身下的奚桓身体冰凉,再也不可能像从前一样回抱她,只静静地躺在车上,睁着漂亮的双眼,不甘不愿,不语不言。纵使她有千种柔情,万般悲伤,他也感觉不到一分一毫。

  可笑的是,左右两军相对,站在正中的胭脂却有两个截然对立的身份,即是雾烈之后,又是苍隐之妃。 然而今天,奚桓的死铸成了她生命中无法承受的伤痛,两个身份注定只有一个会被保留。

  燕陌跳下马,靠近胭脂。

  临昭飞闪过去,长剑直指燕陌面门,怒目以对。

  席舒也从马上跳下来,抽剑护在燕陌旁边。

  三人动作一出,雾烈军、苍隐军全部涌向中间,本就十余步的距离,一下子变得三步不到,几乎正好是一剑或一刀即能结束对方性命的距离。每一个人都处于爆发的边缘!

  只有胭脂仍沉浸于哀伤,眼里只有奚桓,再无他物,无意识地喃喃细语:“桓,我知道你张着眼,是想见我最后一面!你好好看看我,我就在你面前!”她轻轻地捉起他的手,举起来放在自己脸旁,一次又一次地摩挲着,装作他还活着,装作他还温暖。

  直到,临昭再也看不下去,“娘娘,圣上已经过世了。”

  “你撒谎!”胭脂飞快地否定,抬头对上燕陌脸面,又见双方军队剑拔弩张,从四周每一个人的脸上找到了答案,最后重新将目光落到奚桓身上,不愿相信却不得不信。尤其是从他僵化的手指上传来的透骨凉意,真实得令她害怕。手一松,奚桓的手重重地搭在了木板车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所有人的神经都因这声音猛地跳动了一下。

  胭脂豁然发现,奚桓睁着的双眼像得到了某种信号一般,瞬间闭合。难道是他心愿已了?刹那间,泪如江河决堤般疯狂霸占住她的脸。

  “娘娘!”老泪纵横的姬修踉踉跄跄地走到她身边,悲愤到极点。

  胭脂疲惫极了,声轻若羽地道:“让士兵们都退下!”

  姬修反身以手势传了她的令,所有苍隐士兵忍住巨大悲痛后退十步。与此同时,燕陌亦扬手让雾烈军退后两丈。距离再次拉开。

  胭脂站了起来,悲伤已被收起,冷漠而平静,解下披风覆盖奚桓身体,又道:“临昭,你过来!”

  临昭放弃对峙,走上前,面对奚桓,躬身而立,正要跪下去,又听胭脂道:“推车!”遂别剑在身,默默无言地绕到车后。原先推车的雾烈士兵一下子闪得老远。

  胭脂将手中幻光搁在奚桓身边的车板上,也走到车后,迅速抓起一边的扶手,大喊一声:“临昭,用力!”

  车身动了起来,车轮辗在泥水里,一点点地前进。

  “娘娘!”姬修毫无顾忌地冲过去,把住木板车的前沿,使出一身力气向前拉车,每走一步,不忘大叫一句:“圣上,臣来接您回国!”

  一人拉车,两人推车,在满地泥水中步步挪动。没有礼赞,更没有隆重的仪式,然而每一个苍隐士兵的心里都装满了对帝王的怀念与敬意。

  “恭迎圣上回国!”立则高呼一声,与亦良同时跪地,继而所有士兵都默契地跪了下去,三呼万岁,叩拜有仪。

  所有雾烈军士注视着这一幕,都想借此机会再打一场,却不敢违抗燕陌一早下达的命令。而燕陌,静静地站地原地,看胭脂小小的身体爆发出超强的耐力,卖命地推车,一步一步远离。好几次,他张开口想叫她的名字,使终提不起勇气。

  席舒懂得燕陌心思,替他叫出声:“胭脂!”

  胭脂不予理会,迈动的双腿没有停下的迹象。

  收复国土,本应开怀大笑,燕陌却十分失落,苦笑着看她消瘦的背影。杀死奚桓,就等于亲手扼杀他与胭脂的爱情。早就有所意料,早就有所准备,然而真到了这一步,他却始终无法接受这铁板定钉的事实,无法解开她扣在他心头的那把锁。

  “胭脂!”席舒又叫,音量大了一倍。

  这一次,胭脂停了,抓起幻光转身狠厉地掠回来,缠绵的目光夹杂着几多幽微暧昧,暗藏眼底的却是深入骨髓的恨意,矛盾重重,而剑指之处正是燕陌喉颈。

  “你终于肯再看我一眼!”燕陌端详着她,满足地道。

  “你的军队杀死了我的孩子。现在,你又杀了桓,杀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胭脂泪眼婆娑,偏着头质问燕陌,眼底还有那么多眷恋,那么多美好。“陌,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对待你?”

  陌?她在叫他的名字。一个字,包裹着浓浓的爱意。燕陌欣喜若狂,“胭脂,你终于肯认我了?”

  她的确爱燕陌。从水金城一路到寒山,几经生死,怎能说不爱就不爱?若不是桓的出现,或许她真会嫁给燕陌。住事历历在目,今昔面目全非,一切都脱离了原轨。时间的交错,记忆的消磨,让她用两种对立的身份,爱上了两个对立的男人。如果几个时辰前,桓不曾解除她身上的记忆封印,她或许能够以不记得为借口告诉自己眼前人与她毫无瓜葛。现在,她清楚地记得有他同路的点点滴滴,记得他沉稳的音容笑貌,对他的爱全都还在。胭脂又哭又笑,满是凄凉:“记起了又怎么样呢?一切都脱离了想象。你已是雾烈伟大的帝王,而我……不再是从前的胭脂。从今而后,即使有情,也只能当作无情。”

  他怔怔地看她,不自觉地重复着她的话语:“即使有情,也只能当作无情。”

  “从水金城到寒山,我陪你经历生死,为雾烈鞠躬尽瘁,不惧艰险,也算报了养育之恩。今日起,我做回苍隐国人,与雾烈两不相欠。”胭脂克制住内心的爱与恨,冷情地为过去的一切划上句号,挥剑斩断一缕发丝,以示坚决。

  “就这样结束了吗?”燕陌抬高右手,试图碰触她的脸。他想知道这瞬间即换的冷漠表情下是否还存在一颗暖暖的心。

  胭脂刻意退后一步,避开他的手,陈述另一个残酷的事实:“不,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刚刚开始。”

  “刚刚开始?”

  “世人皆知,疾电、幻光乃王者之剑。如今,你我各执一剑,各掌一国。国恨、亡夫之痛,决不会就此结束。我们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胭脂收回眼中柔情,所说的话意味深长,传达着绵绵恨意。

  燕陌听完她的话,止不住悲哀,“胭脂,别恨我。”

  “我已经开始恨你了。”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语将燕陌的心刺得千疮百孔,胭脂纤巧转身,差点与盛怒的临昭撞个满怀,劝道:“临昭,我们走!”

  临昭双脚像生了根似地站着不动,握掌为拳,手骨关节咯咯作响,极力压制着想立即扑上去与燕陌决斗的冲动,直到胭脂拉他的衣袖,才肯退回。

  待走远,胭脂转头回望燕陌,丢下这么一句:“你曾说有朝一日一定铁蹄入主苍都,我想我会在苍隐的土地上恭候你的到来;又或者,有朝一日,我会继承夫君的遗愿,肩负收复明珠王朝的使命,卷土重来。”

  燕陌一听即明,仅剩下的那点关于爱的奢求被击得粉碎。

  “皇上!她在宣战。”听了半天对话的席舒道。

  “为什么命运如此安排?为什么朕与胭脂成了敌人?”燕陌话声酸涩不已,目送胭脂带着奚桓尸体与大队兵马往西回撤,神情颓废阴霾。

  席舒无活可说,也无从说起。原本他提议将奚桓尸体悬于关前,一是报先皇之仇,二是以此为诱饵,打击前来苍隐前来的队伍,结果燕陌坚持不肯,他只好作罢。如今,国土是恢复了,可挡在烈皇面前的竟然是胭脂,这远比奚桓本人来得更可怕,因为她本身就是烈皇弱点所在。

  一直深爱的女子一夕之间变成敌人,燕陌无论如何难以接受,心情低落抑郁,求证似地道:“席舒,朕是不是做错了?”

  “您没错。”席舒肯定地道。从雾烈失国那天起,他就知道只有燕陌能救雾烈。而今,事实证明燕陌英明神武,的确为人景仰。只是,这根横在燕陌心中的爱情的刺,怕是终其一生难以拔除了。他倒宁愿希望胭脂当初死在寒山,如此,也就不会有今天这样难堪的局面。

  “不,朕错了。朕应该放奚桓一条生路。起码胭脂后半生不必在孤寂中度过,起码她不至于恨朕。”深深的歉意涌了上来,他欠胭脂太多,欠她命,欠她情,还欠她一个家。

  “皇上,您别想得太多。如今国土尽收,应该好生计划下一步才是。”席舒知道自己安慰不了他,望着渐而远去的苍隐军队,有了全新的盘算。

  “你带兵先回营。朕很乱,想单独呆一会儿。”燕陌面容平静无波,轻声吩咐道。

  等席舒带兵离开,燕陌的脸呈现无尽迷茫。所有苍隐士兵尸体都被带走,只剩下淡淡的血腥味还在扩散。这片脚下的土地再次成就了他的辉煌与荣誉,可是他的身边再也没有她的陪伴。

  她说她做回苍隐国人,这让他想起从前。那时,她指着漕江以西对他说那是她的故乡,说她不喜欢战争,说已身在雾烈,再也回不了故土。不仅如此,她还用生命的价值诠释对雾烈的热爱,感化他浪荡的心,感染他用心的情。如今,他真如她所言,成为雾烈颠覆战争的权者,功成名就,心却空空如也,还要与她为敌。

  他不明白,为什么家国仇恨、儿女情长两者之间,不可以平衡?为什么他拥有她的爱,却不能与她长相厮守?为什么他守住江山,就要以永远失去她为代价?难道世事真如俗语般,有舍才有得?难道做帝王就该抛弃个人情感?

  他没能实现他与她的盛大婚礼,没能让她穿上嫁衣,反而掠夺了她另一份幸福,为她的命运再添一道伤口。这一世,胭脂注定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不圆满。

  秋风四起,燕陌伫立在空旷的平原上,守着幸福的泡影,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