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最后一份爱
作者:安安      更新:2022-04-30 12:59      字数:5152
  回撤路上,胭脂拆下头上所有珠花,素面长发地坐在马车里,想起从前常做的噩梦,像灵魂出窍般,呆呆地守着奚桓的遗体。她太笨了,笨得离谱。那个梦早就预示了今天的一切,而她竟然一点也未察觉。紧紧地牵着奚桓的大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血污的脸,想起那些有他宠爱的日子,依然甜蜜,而甜蜜之后是马不停蹄的忧伤。

  自双亲过逝后,她就不再领略生活的美好,直到与桓重逢。他用热烈的爱与无限的宠教会她快乐,教会她牵挂与思念,并将她转化为一个单纯的、与世无争的小女人。也许太过幸福是一种奢侈的过错,所以连老天也嫉妒。

  “桓,你的爱我都明白。”她低身吻了吻他的额头,疼痛蔓延四肢百骸。当悲伤到了极致,就会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当爱到了极致,就会忍不住为对方牺牲自己。也许,她这一辈子,从出生那天开始,就是为遇见奚桓而存在。所以即使阔别十年,缘分依然牵引奚桓找到了她,为她付出所有,直到生命的尽头。

  “宁愿壮烈地死,不愿屈辱地活。桓,这就是你的信念吗?”她触摸着他的面容,领略着他说过的话,自言自语。长久以来,她把奚桓当做大树,只懂在树荫下乘凉,从不曾想大树会有倒塌的一天。当这一天出乎意料地来临,当她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依靠,就不可避免地彷徨无助,就不可避免地去想:她的未来会怎么样?孩子未来会怎么样?苍隐的未来又会怎么样?

  手搁在尚很平坦的小腹,她顿感疲惫乏力。这是她与奚桓共同的骨肉!他用壮烈的死换来她与孩子的生。这样的生不同于屈辱的活,而是延续苍隐的希望。“难道……你是要我撑起苍隐的天?”她呢喃着说,忽然想起临昭传达过奚桓遗命:不论孩子是男是女,均立为太子,成年后即登位。

  没错!为了他们共同的骨血,她必须将软弱收藏起来,化悲痛为力量,意念一动,脱口而出,“停车!”话语间已然有了底气。

  车依言停下,侍女们扶她下车,虽然步履不稳,精神却镇定不少。

  马车一停,浩浩荡荡的队伍也跟着了下来。姬修、临昭、立则、亦良都靠了过来,关切备至。

  胭脂强装振作,浏览了几人表情,发现从前无比精神的姬修似乎老了不少,而以冷酷著称的临昭则一脸悔恨,自责不已,立则、亦良悲戚无比。人人心里都怀揣着悲伤。

  倒是几个人看胭脂沉静的样子,颇感意外。

  “漕江已过。命令队伍暂停片刻。本宫有话对丞相说。”胭脂表情肃穆,言简意赅,却自称‘本宫’,二个字即将不露而威的气势展现得淋漓尽致。

  姬修一听,暗叹胭脂转变之快,完全不似那昭月宫天真无邪的娘娘,脚步不由自主地跟着胭脂移动。

  “临昭,你也一并过来。”胭脂退却侍女,背对所有人,走向队伍侧面的空地,等走到安全之境,才停下,身影落寞。

  姬修与临昭对视一眼,问:“娘娘,您不是有话对老臣讲吗?”

  胭脂优雅地转身,锐利的目光流连于两人之间,直截了当地道:“你二位,一个是当朝丞相,一个是肱股之臣,都是圣上最信任的臣子。如今圣上长辞,二位可曾想过苍隐的未来?”

  一个女子,夫君刚才离世,即能将悲伤一丝不苟地掩藏起来,表现出万事自若的样子,绝不是普通人!姬修意识到这点,心中莫名振奋。

  同样的,临归有与姬修一样的感触,对胭脂刮目相看,亦庆幸圣上好眼光,所挑伴侣世间少有,将曾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臣离开圣上前,圣上曾说不论娘娘所诞是男是女,均立为太子,成年后即登位。”

  姬修未语,思索着什么。

  姬修为三朝元老,又贵为苍隐首辅,掌握朝中大半势力,若想入主政事,必须获其首肯。胭脂想了想,独问姬修:“圣上登基多年,后宫亦是不少,却一直未有子嗣。本宫虽非后宫正主,也总算是位阶最高的二妃之一,又怀有圣上骨血,丞相以为该当如何?”言下之意,她肚中骨肉即苍隐皇室正统。

  “臣曾多次提示圣上重视皇族血脉的延续,劝其早日立后,可圣上一意孤行,不听劝。”姬修不断叹气,面色浓重之极。

  “圣上每次临幸后宫,事后总嘱咐御医送避孕汤药,就连景妃娘娘也不例外。”提到这个问题,临昭做了解释。他素来知道帝王的谨慎,因此从不敢向外透露此事。

  姬修大悟,一手拍在自己大腿上,“臣早该想到这一点。”

  “不过,据臣所知,圣上似乎从未这么对待娘娘您!”临昭对胭脂说道。

  “这已不是重点。重点是,苍隐无主,本宫该扮演什么角色!”胭脂一语中的,暗藏精明的双眼直逼姬修。“敢问丞相大人身为首辅,对本宫所说是否心里有数?”

  姬修登时觉得如芒在背,很有压迫感,表情异常凝重。

  见他不说话,胭脂又道:“燕陌既然能打到赤霞关,那就说明我方驻赤奴城军队遭到重创或全军覆没。我苍隐与雾烈大战的神话时代已一去不返,如今圣上蒙难,若国家内政混乱,怎能抵御外来威胁?何况四国中,雾烈外的其它两国至今动机不明。丞相跟随三代帝王打理朝政,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倘若现在不将这个问题说道清楚,军队一入漕州城,消息很快就会传遍苍隐上上下下。圣上有四个皇弟,再加上皇叔一辈,觊觎皇位的恐怕不止一个两个。这么多年,丞相看着圣上成长,应该能明白圣上舍命呆全本宫与本宫腹中骨肉的真正含义。本宫现在就要丞相一句话,是否支持本宫母子?”

  姬修听得这么一席肺腑之言,对胭脂的冷静又增三分好感,索性将藏在心里的疑问都问了出来:“既然娘娘知无不言,那么臣也不再隐瞒心思。臣有些话想问娘娘,您入宫之前是何身份?为何烈皇对你的态度如此和睦?”

  这姬修果然是留有不少心眼的!胭脂暗想,却也有些高兴,想码他敢于问真话,比遮遮掩掩来得容易对付,压在心尖上的石头轻了一些,“临昭,你替本宫答丞相的话。”

  “当年漕州之战,圣上年轻气盛,亲临战场,却受了重伤。”临昭说。

  姬修回想着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可是,这与娘娘有何关系?”

  “圣上是因为救娘娘才受伤。战后,娘娘被雾烈人抚养长大,成了一名皇家侍卫,以武士自居,后被推举选为燕康之后,结果燕康命薄,于是娘娘独自前往水金城寻找燕陌,并一路护送其回雾烈。途中,臣一直率杀手围追堵截。娘娘与圣上在雾都重逢,彼此识得对方。后来,圣上亲自上阵,在寒山上与娘娘对决,娘娘为助燕陌脱逃,制造雪崩,差点让圣上一起跟着下地狱。圣上带娘娘回都后,锁了娘娘的记忆,并重为娘娘取名,嘱咐臣及知情杀手三缄其口,否则杀无赦。事情就是这样!”临昭将过程说了一遍:“之后的,先前赶路时已说与丞相大人听了。”

  姬修作一番了然状,旋即又问:“娘娘对燕陌有情有义……”

  胭脂看得出姬修的顾虑,未等他说完,便道:“若本宫说没有,丞相一定不信。本宫原是苍隐国人,过去受雾烈国养育之恩,心存感激;陪燕陌从水金城一路赶到寒山,同生共死,除因尽责,的确对他有爱。如果不是因为桓的出现,也许本宫会是他的皇后。既然上苍让本宫做了苍隐皇妃,这就是天命。如今他让本宫家破人亡,本宫自当以家国为重,不会让圣上的血白流。”她捏着双拳,红肿得极厉害的双眼中一下子聚集起腾腾杀气,苍白的脸被失去挚爱的恨渲染得阴云密布。

  姬修将她前后转变的差别看在眼里,相信她的话,言语有所松动,“臣愿意相信娘娘,也愿意相信圣上遗命,更愿意助娘娘一臂之力。只是,朝中大臣多少会有看法,毕竟没有真凭实据证明圣上遗命。但眼下还有一件比这更需要担心的事,雾都大战前,圣上曾派密使送了一道密旨给臣,大意是若雾都失守,他若殉国,即将皇位禅让与定襄王,即圣上的三弟。这道旨送在臣手上之前,已有人拆阅过,现存放于御书房。万一有人借机生事,可就难办了。”

  “拆阅的人一定是景妃!”胭脂记得那封信,还猜测过那封信的内容,但当时她在半路折回雾都,景妃独自离开,不是她还有谁?既然姬修提及这件事,自是已站在自己一边,何不向他讨教对策?“若是如此,丞相认为本宫该怎么办?”

  “景妃出身尊贵,其父明渊候在朝中影响力极大,且统率着守备苍都的两万大军。这还不算,整个祝氏家族历来崇尚习武,世世代代将才倍出,在朝的关系网盘根错节,势力颇为强大。臣想,圣上从前宠爱景妃娘娘,一定是极有考量。自打您进宫以后,圣上即对您专一不二,景妃娘娘受尽冷落,想必是极恨您的,只要一有机会,必定落井下石,说不定还会联合其它势力操纵政变。”姬修将预见得到的境况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这也是臣先前一直沉默,不便随意回答娘娘提问的主要顾虑。”

  这时,一旁的临昭忽然用力拍头道:“哎呀!臣竟然差点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该死,该死!”

  胭脂与姬修谈得投机,被临昭突如其来的表现吓了一跳,异口同声:“什么事情?”

  只见临昭在衣袖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双手捧向姬修:“丞相大人,这是圣上交代臣转交给您的物品。圣上说,您一看就知道了。”

  姬修大异,接过小布包,轻轻拆开,举目一扫,浊泪迸发,惊异之下手忙脚乱地朝胭脂跪了下去,恭敬有加:“臣拜见皇后娘娘。”

  胭脂大略猜到了一些,正要伸手去扶。姬修反把临昭拉跪在地:“临昭,还不快拜见皇后娘娘!”

  “拜见皇后娘娘!”临昭热泪滚滚,与姬修一起依足大礼,连拜三次,全然不顾泥水溅身。

  “快快请起!”胭脂扶起情绪明显激动的两个人。

  “适才言圣上遗命没有证据,如今可是证据凿凿,而且……”姬修打量着胭脂,话声嘎然而止。

  “而且什么?”胭脂迫不知道想知道奚桓留下的究竟是什么,不停追问:“可以……给本宫看看么?”

  姬修想了想,将小布包递了过去。

  胭脂接过打开,两缕紧结在一起的发丝轻飘飘地从布缝儿间滑了下去,落在她满是泥水的绣鞋上,轻折腰身将结发拾起来,握于掌中,久久贴在胸口。结发!即是桓许她为妻。原本凌厉的双眸突然雾气腾升,她只得仰头望天,如此泪才不会掉下来。

  临昭、姬修见她细微之举,哀情又起,不知该如何做才可以令她好受一些,只好沉默。

  好一阵子后,胭脂终于控制好放肆的情绪,将结发收于袖内,摊开布帛,没想竟是一封潦草的血书:天命难违,朕自知不久于世,唯两件事放心不下,现托付与丞相。其一,册胭脂为后,掌监国、临机专断之权,其诞下骨血不论男女皆封为太子,成年后即位,卿当全心辅之;其二,若祝氏不服,杀之以儆效尤。

  “娘娘,圣上是想为您铺平今后的路!”姬修伤感地道。

  胭脂震撼无比,感动得无言以对,深织的爱如今渗透得更深,直至灵魂。那般危急时刻,桓所想的不是自身安危,而是她与孩子的未来。这血书即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份真实的爱。

  “请娘娘安心,臣与丞相大人会竭力保护您及小太子殿下的安全。”临昭举手为誓。

  有桓在,她怎能不放心呢?胭脂将血书交还姬修,诚恳地道了一声谢:“如此,丞相大人可愿意相助本宫?”

  “臣万死不辞。”姬修拱手还礼。“苍隐的天下全依仗娘娘了,还请娘娘切勿悲伤,爱惜凤体。”

  “本宫……明白!归队吧!”胭脂眼圈又是一红,语不成调,拖着虚弱的身体迈步转向马车,步步莲华,步步雍容。

  临昭望着她的身影,叹息道:“江山社稷,如此重担……臣看着娘娘现在的样子,心都疼了!”

  姬修潸然泪下,互勉性地拍拍临昭,“圣上的眼光不会错的,只是苦了娘娘。今日起,你须随时随地跟在娘娘身边,寸步不移,以保证她及小太子的安全。”

  临昭点了点头,忽而想起什么,轻声问:“丞相似乎有意隐瞒了一件物品,未曾示于娘娘。”

  姬修知道临昭一定会问,便答:“圣上交留下来,定是有奇用,暂时别让娘娘知道。”

  “可它本来就是娘娘的随身玉坠。”临昭大惑不解地道。

  “什么?是娘娘的随身之物?”姬修一听,瞠目结舌,表情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我记得很清楚,圣上消除娘娘记忆后,将它扣了下来。”临昭知无不言,见姬修还处于震惊中,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丞相?”

  “这东西很有来历,你先别告诉娘娘,待我查明后,再做定论。”姬修按捺住急促的心跳,攥着玉坠的手都快汗湿了。“天就快黑了,先归队回城,再做商议。”

  “好。”临昭点头同意,看着灰暗的天色,阔步走向军队。

  姬修跟在后面,心事重重,暗暗佩服帝王有先见之明,因为他很清楚手中所握的不是一件普通的玉坠,而是一块罕见的月光石。它的背后必定有着非同寻常的秘密,而这个秘密的主角是胭脂。

  待三人归队,军队载着奚桓遗体踏着黄昏徐徐启程。

  胭脂坐在车内,怔怔地看着深爱的丈夫,努力打起精神。只消再过一日,天子战死的消息就会被大肆宣扬,整个国家将迎来一个前所未有的低糜时期。命运再一次将她推向权力与政治的巅峰,身为他的皇后,身为未来帝王的母亲,她的悲伤只能持续一夜,因为她有责任与义务谋划苍隐的未来,等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她必须勇敢无畏地面对四国棋局,而这将是一个漫长又艰辛的过程。

  “我爱你,桓。我会像你一样照看好我们的国家,会像你一样善待我们的子民。”她哭着笑,然后笑着哭,将绝望转为信仰,将脆弱筑成坚强,许他一个庄重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