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杜静安
作者:庄潮生      更新:2022-04-30 18:24      字数:3694
  带着子义回宫时我尚有忐忑,我确实没有把握能在从陈棠月手中保住子义。回到长乐殿时见远远地看见阿琼立在殿门前候着,见着我的身影出现,赶忙上前来,将准备的披风给我披上,见到我怀里的孩子倒没惊讶的反应,只匆匆忙忙地带我进了殿。

  “是否要奴婢为……”阿琼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个孩子,“是否要奴婢将偏殿打理出来?”

  “不必了,我来照顾他。”我看了一眼随行的奶娘,道:“为她准备一间房吧。”

  阿琼应声说“是”,就吩咐人将奶娘领了下去。

  内殿桌案上已有阿琼准备好的午膳,我扫了一眼,道:“将粥再熬细些,”我回过身看阿琼,“姑姑准备些子义能吃的膳食。”

  听到孩子的名字,阿琼望了孩子一眼,应了声“是”,便下去准备了。

  我低头看孩子,许是饿了,皱着眉头发出些“咿咿呀呀”的声响来,我觉着可爱,不自觉地嘴角上扬,但怀中的小人儿马上又哭起来,吓得我手足无措。阿琼这时端着粥推门进来,见到这副情景将粥搁在桌上赶忙上前来,接过子义搂在怀中轻声安抚,子义的哭声才小了些。

  阿琼将子义安抚好,又吩咐人将方才的奶娘唤来,嘴里念叨着:“这么小的孩子,那里吃得了这些东西。”

  直到子义安顿好了,阿琼这才回过身来。

  “公主快用膳吧,去榻上小憩一会儿,奴婢见公主有些疲色。”阿琼摆弄好食具,让我快些去用膳。

  我才提筷,便听殿门“吱呀”一声响了,徐公公立在殿门外,道:“公主,陛下该吃药了。”

  阿琼看着我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也只轻叹了一声。

  “知道了,我这便去。”我放下碗筷,随徐公公去了承阳殿。父王仍旧虚弱得不行,今天去看他时,竟有些咳血。许是料到自己时日无多,今日更显颓败了。

  “您有孙子了。”我离开时淡淡地说,父王躺在床上,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合上殿门时我隐隐听见他的略带哽塞的长叹。

  徐公公陪着我出了承阳殿,在回长乐殿的路上,我撞见了杜静安。

  她仍旧如同从前一般,只是今天的妆容更加精致,我见着她头上的步摇,觉得有些晃眼。

  她看着我一身简陋的布裙笑了,“公主殿下果然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如今绫罗绸缎都不穿了。”

  听她说这么一番话我倒是有些惊讶,从前她是很有礼数的,即使杜卫权倾朝野,她作为杜卫长女,待人也十分谦和。

  “你为何在这里?”杜卫即使是越国右丞,但陈已灭越,他也不该如此放肆。

  “奴进宫服侍陈世子。”她微微一笑。

  我越过她,看她身后似乎是承阳殿偏殿的方向。

  “世子就在里面。”她见我看着偏殿的方向,轻笑了声,“承阳殿不干净,世子只好移驾偏殿了。”

  我回过神看着她微笑的模样,有些恍惚。从前我精通音律,太傅苏见青又是名闻九州的大贤之才,我受教于苏见青,底子好歹不算差,父王又爱在外臣面前吹捧,久而久之,邻国就都知道越国有公主承阳,更有人将我这无盐摸样描绘得天下无双。那时我不过十三罢了,已有邻国来提亲。只是后来我因为母亲的离宫做了许多违逆之事,父王已不能忍,多次在外臣面前斥责我,外头关于我的风声止了,杜卫之女的传闻倒多了起来。

  想起来我第一次见她是在越吴的国宴上,那日吴王长子吴席来越,父王设宴,朝臣及女眷统共两百多人,场面及其宏大。席间,吴席拿酒朝我遥遥一举,要我诵诗歌章,吴王长子爱逐风弄月是人尽皆知,我向来不喜这种作风,更恼他的无理,便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低头饮酒。场面霎时冷了下来,吴席恼了,将杯重重拍在案上,我听着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接着又听见吴席大肆讽刺了一番越国的待客之道,尽显轻佻猖狂。父王唤了我好几声“承阳”,我皆充耳不闻,或许是在众大臣面前有失颜面,父王当即便要发作,一个柔柔的女声在这时响了起来:“臣女愿一试。”

  底下立刻有人应和,场面稍缓和了些。我抬眼望,那独立在众人间的女子妆容精致,举止得体又落落大方,如此场面也毫不显胆怯。我在她的眉宇之间看到了隐隐的不屑之色,当时只觉着这女子似乎与一般的官家女子不同。

  国宴之后我被禁足了半月,自那之后,杜卫之女的传闻多了起来,我方才知道原来她就是杜卫之女杜静安。

  “说到底你我现在也没什么区别了”那柔柔的女声将我拉了回来,她又开口说,“你还是想想如何保命要紧。”说罢,冲我盈盈一笑,从我身边离开了。

  “公主不必放在心上。”徐公公看着我的神色道。

  “无妨,她说的都是实话,”我淡淡一笑,看着那边远远地偏殿,“徐公公可知道陈世子现在在做什么?”

  “清理朝臣——”

  清理朝臣?

  “凡未投陈的朝臣皆被诛杀九族。”徐公公低声说。

  我没再说话,陈军进驻越宫,越宫的人只进不出,除长乐殿外,六宫皆闭。我当时奇怪为何陈军一路蛮横地长驱直入,进驻越宫后却只简单封锁,未动宫中一人,现在想来,只怕是宫中众人要和这越宫一同毁灭了。

  深秋的风实在凉了些,寒意从心底蔓延,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徐公公见我这个样子,赶忙将我送回长乐殿,嘱咐阿琼好好侍奉我。才见过林岑,这边林甫又来了,只不过这次到没有车马来迎,只派了人将我领至一废旧楼阁。

  我走进院门,见林甫背身立着,着了一身灰黑色长袍。

  “林叔。”我换了一声。

  林甫转过身来,见到我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把孩子还给林家吧。”

  “林叔是何意?”我试探地问。

  “这孩子是越王室的嫡系,眼下陈世子大肆屠杀朝臣,坐拥燕云十六州的旭诚侯又野心勃勃,我怕这孩子被有心人计算了去,更怕陈国让他成为彻底灭亡越国的最后一颗棋子。这孩子不仅仅承载了越国的命运,还牵连了越王室,林家甚至江南嘉陵王。这孩子你要不起啊!”林甫眉头深锁。

  “我要不起,林家难道要得起吗?”我问他,“哥哥曾把林叔当成是越国最后的救命药,林叔怎么敢在此刻将林家搭进去?”

  “你何出此言?”林甫似是不解。

  “林叔当时受杜卫排挤,拥兵十万仍听任父王派遣,驻守西北。哥哥相信林叔忠于父王,也相信林叔能救越国子民,既然林家是越国最后的希望,我怎能将孩子交给林家,让林家任由陈世子迁怒?”我双眼直视这这位我从小就及其敬重的长辈,看林甫的样子,像是第一次见我这副模样,有些震惊。

  “也罢,”林甫看了我许久,长叹一声,“你带着这孩子,往后的出路就更加渺茫了。”

  “越西从未想过有出路。”我这么答他。

  其实早在之前,我便知道哥哥将林家视作越国最后的屏障。那时林甫进宫面圣,哥哥暗中与林甫在长乐殿偏殿会面。当时朝中宫中大半是杜党人马,只有长乐殿在母亲打理下稍许清净。哥哥跪地求林甫保住越国子民,就算拥兵为王也无不可。我年少时贪玩耍,正巧碰见这一幕。自那时我才知道,这宫墙也并非牢不可破。

  哥哥自十三岁入住林府跟随林甫练兵以来,在林家根基渐深,林家军实则上已是哥哥的军队了。所以杜卫着急将林家与哥哥分离开来,将林甫发配西北驻守。回长乐殿的路上,我碰见几支陈军正在巡逻,他们见着我仍旧毫无反应。我有时候想,独居高处的那人是否在看着,如同蝼蚁般的我们用尽力气挣扎。

  路过昶娉殿时,我听见高墙里有奇怪的声响,驻足细听,才发现是人的哭喊。转过弯,便瞧见昶娉殿门前有一大滩未干的血迹,陈军分列殿门两旁,殿门大敞,似乎有人想从殿里出来。

  殿中的哭喊声不绝,这时,殿门里突然冲出人来,似乎是侍女模样,还未跨出两步,便被门外陈军一刀挥下砍死。血迹溅在殿门口的两座石狮上,雪白的石身霎时变得鲜红无比。

  我曾见过厮杀过后的战场的样子,所以虽是受了惊吓却还不至于到惊而失心的地步。

  “世子有令,不得踏出宫门一步。”那持刀的人对着殿门里道。

  殿门里出来一个女子,披头散发却着了锦衣华服,怀里抱着一个小人儿,约莫四五岁的模样。那女子跪在方才持刀的士卒前,哭道:“求您放我出去找太医吧,我的孩子不行了,求您了求您了——”

  那士卒无动于衷,只冷漠地重复方才的命令。

  那女子一遍一遍地哀求,甚至将头磕得鲜血直流,仍旧无人答她的请求。

  是芸嫔。我认出了那女子。是众妃中最不惹是非的女子,怀过几个孩子,先后滑掉,最后一个倒是保住了,却是个公主。

  这个妹妹我一面都未曾见过。父王对我及其宠爱,甚至取承阳殿的“承阳”二字作为我的封号,其他王子公主皆在两岁后被安排在芙尔殿,只有我一直随母亲住在长乐殿,而哥哥自十三岁便随林甫常驻军营,因此我和哥哥对于其他姊妹都不太亲近,只偶尔在宴席上见着一面。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在满脸血污的芸嫔怀里。

  芸嫔许是绝望了,站起身来直直地往前扑,妄想冲出重围,被持刀的士卒从背后挥刀。

  芸嫔扑倒在地上,身体轻微抽搐,不一会儿便再不动弹了。她身边的士卒走上前,探了探她怀中孩子的鼻息。

  “早没气儿了。”那人念叨一句,招呼了几个士卒,将几具尸首扔回了昶娉殿,又将殿门合上。

  我看着那血迹,呆立良久,才转身往长乐殿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