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容华之死
作者:庄潮生      更新:2022-04-30 18:24      字数:4173
  过了三月,天气稍暖,放晴的时候雪还未消尽,那宫女的身子稍稍好些了,只是仍旧不爱说话。

  前些天我再去看她的时候,发现那宦官不见了。

  “那人去哪儿了?”我有些着急,莫不是有人偷偷处置了?

  她望着我,指了指窗户外边。

  我见状回头看了看,“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稍稍蹙眉,似乎是在嫌弃我脑子笨。

  我有些恼了,“太傅说我的功课可是做得最好的呢!”

  她闻声笑了笑。这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见她笑,纵然是头发凌乱也十分好看。

  只是我见她笑就更恼了,“明天我可不来了!”说着,起身拍了拍裙角沾上的雪泥,转身就走了。临走时见她微微伸手,似有挽留之意,奈何我这公主架子又端起来了,心想着这样讨厌的人就让她呆在地牢吧。

  母亲的病稍稍好转了些,父王的病却越来越严重了。父王几乎夜夜留宿兰芷殿,若不是怕天下人笑话他沉迷女色,怕是连在承阳殿也要容华夫人陪着。

  冬天过了,风雪消融了,地牢里的鼠虫也钻出来了。我问过掌事的女官才知道那宦官名为毕安,已经被放出来了,那宫女在花名册上没有记载。主子若想除去哪个宫女,万事都会做全了,她的名字许是叫人划去了。

  我原本想着等母亲的隐疾稍稍好转便将此事告诉母亲,奈何母亲身子才好些,父王又做些糊涂事儿来。林叔被遣到西北驻守,抵御蛮族。朝中大半都是杜党之流,除却王雁路之类不参党派之争的官员外,朝中浑浊一片。后宫虽然因容华夫人稍微安生,但每个妃嫔在母亲面前都颇有怨言,鹂妃甚至将容华夫人比作褒姒,直言是祸国红颜。

  母亲夜里又不安稳起来,有时竟在半夜里疼的直唤阿琼去叫太医来,阿琼姑姑心急又心疼,竟直呼容华夫人是妖孽。

  我这时便也顾忌不上那宫女来,守在母亲跟前,怕她又折腾坏了身子。

  我再去看她已是四月初春了。窗口杂草丛生,我之前嘱咐过掌事的女官好生照顾她,见到这副场景心下不免一怒。我稍稍拨开杂草,那牢底下依旧昏暗不定,一晃眼竟没见到她的声音,待我定眼一瞧,才看到她蜷缩在墙角,身子不住地颤,衣服到处是破洞,几乎遮不住身体,而那露出的手臂上竟全是溃烂的伤口!

  我吓坏了,忙去找掌事女官来将她抬出来,又不知安顿在何处,便招呼宫人将她送到我的寝宫里。

  阿琼此时正从母亲那边回来,见到这副场景也吓了一跳,忙去招呼太医来。

  宫人将她抬到床上,我见她浑身都是脏垢便吩咐人将她擦洗干净。阿琼很快便找了太医来,是平日里为母亲诊脉的李太医。

  李太医一走近,稍稍翻看了下她的伤口,再一诊脉,脸色突变,忙将我和殿一众宫人赶了出来。

  “公主,是鼠疫啊!”李太医冷汗涔涔地说。

  鼠疫?我惊了一跳,还未回过神来,阿琼就拉着我的手将我带离了寝殿,并嘱咐方才殿里的宫人不可离开我的寝殿。

  阿琼将我带至偏殿,将我从头到脚清洗一番,又拿来不知是何药的药汤为我擦洗身子。我梳洗完后身上仍旧有药味儿,阿琼又再派了太医来为我诊脉。

  这么大的动静,母亲不一会儿便也匆匆赶来殿里。

  “西儿,怎么样了?”母亲心急地问。

  这鼠疫一时也查不出什么毛病来,但每次只要我一生病,不论我做了多大的错事,母亲总会原谅我,就连平日里的无理要求,母亲也总能让我如愿。

  所以,趁着母亲还守在床边,我便与母亲说起此事。

  “你能有功夫去想那宫女去?”母亲皱着眉头,显得十分不悦。

  我一见母亲这副模样,想着这桩事比较悬乎,便做出一副无赖样子,扯起锦被蒙过头,在床上撒泼打滚似的,嘴里还嚷嚷着“母亲不疼我了”之类的混话来。

  母亲见我这副样子,只好一边掀开被子,一边说答应我的要求,还念叨着:“我见你这副样子,像是身体没出毛病呐。”

  鼠疫毕竟也足以让人谈之色变,长乐殿有宫人得了鼠疫的消息不胫而走。父王发了大火,要将涉及此的宫人都处死,又念着我的身体,让我搬出长乐殿去。

  母亲挡了父王的命令,命太医院全力医治那宫女。我住在偏殿,每日都有太医来诊,一个月后才终于确认我身体无恙。

  母亲不允我再去探视那宫女,我本想着等那宫女身体大好了,就偷偷将她送出宫去。没曾想,两个月后她竟着了长乐殿宫女的衣裳,出现在我的寝殿。

  “你为何不愿出宫?”我疑惑道。

  她低垂着头,也不言不语。

  “莫不是也觊觎那龙床?”这样的宫女我是见过的,从前母亲身边的红袖,趁着每次父王来长乐殿的功夫,现在也成了主子。

  “你将本宫当成你的垫脚石了么?”我实在恼怒,随手将桌案上的青瓷杯砸在地上。

  地上四处都是碎瓷片,我仍旧气得身子微颤。

  她半晌才抬起头来,眼睛里仍旧平静地如同一潭清水。敛下眼来看到地上的碎瓷片,突然伸手捡起一片,抬手就要往脸上划。

  我惊了一跳,她本就生得美,那张脸就连我也是舍不得碰的。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住碎瓷片。

  瓷片没沾上她的脸,倒是划伤了我的手。我疼得直吸气,她见状才忙拉过我的手来看。

  她的手其实也伤着了,我见她的手比我大了将近一倍。

  待她站起身来,我才发现她几乎同哥哥一样高。

  母亲让她做了我的近侍,我怕她又被哪家主子瞧了去,又或者被父王看上,在她脸上画了些红斑,奈何她实在生得貌美,我只得让她整日戴上面巾。

  “你生得倒是好看,就是太瘦小了些。”我瞧着她平坦的胸前说。

  她闻言垂了头,脸上似有些恼怒。

  我晃眼看见她手腕上的碎玉链子,拿起来细看,见其中仪的碎玉上刻着“无”的字样。

  “你的名字?”我问她。

  她闻言抬起头来看我,却仍旧不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我细想起来,自我见到她起,似乎没有听到她吐过一字。

  “你原本便不能说话么?”

  她点点头,这便让我对她更生怜悯。

  “那我便叫你‘阿无’好了。”我笑说。

  她闻言敛下了眸子,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彼时我还无忧,未曾料想到发生的事情,也未曾料想到这位竟是后来攻破郑武门的陈国世子。

  细想来,那时她夜里守在殿外,有时遇上风雨也淋得满身。从前我不会让宫人守在殿外,每每要她回去,不到三更便又守在殿门外。阿琼说是母亲的命令,我奇怪长乐殿何时多了这么多规矩。

  我倒不忍她在殿门外受风雨,便将她拉到殿里,隔了一道屏风,铺了些软垫让她睡在殿里。她原是不愿意的,红着脸抬步就要走,奈何我威胁说如不在殿里就将她逐去宫外,她这才安生了。

  那时我觉得她本是个女子,却又生得高大,力气比一般男子都要大许多。曾有嫌我碍事的妃嫔来招惹我,或是要将我推下太清湖,或是在我练习骑射时在马上做手脚,都被她挡了去。

  若真较真起来,我倒欠他的命。

  那时我只当她是个贴身宫女,见她时时刻刻都带着面巾,裸露在外的红斑也不遮挡,做事也未曾有逾越之举,再加上是母亲送来的,渐渐地就对她没了防心。

  八月的时候越宫出了一件大事,容华夫人突然病殁了。

  我那时正在用膳,她在一边正端着绘花瓷碗。宫人进来说兰芷殿的容华夫人没了。

  “啪”一声,瓷碗碎了。

  她紧盯着那宫人,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来,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如鲠在喉。

  我心里隐约觉得似有些不寻常的地方,但宫中这样的事很多,母亲虽然一直将我护在长乐殿中,我也时常听说前些时候正得宠的哪个主子,落到太清池没了。

  父王自然是震怒的,将兰芷殿的宫人几近屠灭,又来长乐殿大闹一通。我去主殿的时候,还未进殿门便听见殿中极大的声响,金银瓷器碎了遍地,宫人全跪在地上。有的胆小,许是怕父王会像兰芷殿那般迁怒宫人,止不住的颤抖着身子。

  我怕母亲受伤,抬脚就要闯进去,临到殿门却被阿琼一把拉过,带到角落里。

  殿里时不时传来父王的怒吼,母亲又哭叫着。我还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也吓得躲在阿琼怀里。

  约莫半个时辰,父王才一把推开殿门,从众多跪拜的宫人之间大步离开。

  跪在地上的宫人似暗自松了口气,却无一人敢站起身来,更不敢抬头向殿里张望。

  阿琼将外头的宫人都遣散了,我走进殿,见母亲披头散发地呆坐在地上,遍地狼藉,连帷幔都被扯碎了,在地上四处散着。

  我第一次见母亲这样无助,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阿琼将地上的碎片收拾了一些,又把殿门关上,将未受殃及的帷幔放下遮住被碎瓷片划破的绿纱窗,

  母亲坐在地上低声呜咽,我走过去抱住母亲。

  “长晤去关都了,你父王他回不了头了!”母亲哭着说,声音几不成调。

  “西儿,母亲对不起你。”母亲低声说。

  我那时尚不明白这是何意,以为是母亲几近绝望了才胡乱说的,毕竟那之前母亲精神确实大不如未入宫的时候。

  阿无消失了三日,我再找到她的时候,是听宫人说她在兰芷殿。

  容华夫人尚未下葬,父王已下令封锁了兰芷殿,她怎么敢在这个时候去违逆父王?

  我从兰芷殿后头的矮墙偷溜进去,从兰芷殿半敞的窗户看见了她。

  倚着床头,头发也散着,很没精神的样子。让我想起了那晚殿里的母亲,有些绝望,有些无力。

  绯红的帷幔珠帘将整个屋子衬得让人有些迷离。容华夫人我是见过的,只对着父王笑,对着其他人,甚至是我的母亲,越国的王后也不曾上扬嘴角。

  也许她的离愁是真的。

  她的背影看起来颓废极了,连地上模糊的影子都显得灰败。

  那样与世隔绝的哀恸让我无法踏足,我趴在矮墙上,静静地待到了黄昏,快到晚膳的时辰才匆匆跑回殿里。

  至此一事后,阿无似乎更沉默了。她原本就不会说话,但从前偶尔能笑笑。容华夫人死后,她倒再也没笑过了。

  我曾在席间无意提起此事,母亲随口道:“阿无与容华同是陈国人吧。”

  我这才想起两年前父王大败陈国之事,陈王似乎送了不少美人来,有的做了宫女,有的被宠幸两三次就丢在不知哪个院子了。

  前年杜卫还是左丞,我的太傅还是右丞。不到两年,杜党掌政,势如破竹,一路直攻越朝中心。

  现如今陈国兵力强盛,父王仍不思危,越国朝政烂成这样,父王仍旧漠不关心。过不了多久,大约越国就要在陈国面前摇尾乞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