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江南嘉陵
作者:庄潮生      更新:2022-04-30 18:24      字数:4979
  我在牢中已有七天了,期间无人来探望,更无人寻。阿琼怕是要急疯了,吴席许是封锁了消息,纵然宫中有不少母亲曾安插的眼线,但杜静安从前经营的人脉也不少,阿琼若要在吴席的封锁和杜静安的监视下打探到我的位置,怕也需要时间。

  我在牢中无物可食,牢中时常有老鼠拖些腐肉来食,想起他曾在牢中患上鼠疫的事情,心里更添恐惧。

  这几日,我都是费力爬上窗口,去掘那上边的杂草以充饥。我这才记起长乐殿底下的地牢,窗口的草都被拔光了,只留有光秃秃的泥地和零星的草根。

  第九日的时候,窗口有虚晃的人影,我迷蒙着眼,还未来得及望上细瞧,那人已经走远了,从窗口掉了些东西下来。

  我捡起来细看,是锦帕包着的几块小糕点。那锦帕我认得,是长乐殿里的宫人用的。锦帕中还夹了一张纸条和一小块画眉墨。

  纸条上果然是阿琼的字迹,写道:嘉陵王带兵上京,至多三日可到。

  我大惊,或许是阿琼已将我被困之事告知舅舅和外祖父。

  可是眼下不仅仅是陈军进驻,京都城外还有吴军紧逼,纵然舅舅坐拥江南嘉陵,可若是真要强攻越宫,陈世子或会让刚投陈的林家首当其冲。就算林家与嘉陵王一同抗敌,不说陈吴两军,连单单陈军,与之相抗也毫无胜算。

  舅舅已偏安江南十余载,为何要在此时上京来?若不是为了我,舅舅大约也不会如此冒险。

  早在南鹊山寺时,我就应写信让舅舅旁观此事。我那时料想到自己或许凶多吉少,但父王病倒,越王室不仅如一团乱麻,岑姐姐和刚出生的子义还四面楚歌。我或许能只身涉险,但舅舅和江南秋氏却不能同我一同冒险。

  我赶紧用画眉墨草草的写了几字,让阿琼传信与母亲。母亲在寺中不闻外事,对嘉陵王上京之事怕也是始料未及。母亲曾执意要嫁与落魄之时的父亲,当时江南秋氏或还没有称霸一方,但外祖父曾与先王四处征战,后辞官闲居江南,被封嘉陵王,受世袭,在江南亦是远近闻名。外祖母极力反对,情急之下还为母亲找了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母亲从家中逃出,外祖母更放言要与母亲断绝关系。后来舅舅与父王一同打拼,待父王上位后,秋氏与越家才稍稍缓和了些。

  秋氏原本就不插足越王室之事,父王又暴戾多疑,杜卫也是用尽手段才得了父王的信任。外祖父或许怕将来牵涉到秋氏,从来不与王室相亲近,有书信也只认母亲手笔。

  傍晚有宫人在窗头唤我,“公主可有书信要传?”

  我抬头瞧那宫人,腰间亮着阿琼姑姑的玉牌,便点点头。

  那宫人从窗头扔下麻线,我便将纸条绑在线上,那宫人将信取了去,又从窗口递下些吃食。

  “这里的吴军去哪儿了,你如何能进来?”我问道。

  “回公主话,陈军将前头的昶娉殿给封锁了,吴军进不来这里,这儿又是处废殿,陈军也不来此处巡视。”

  那人答完话又问完安才匆匆走了。

  我在牢中呆着,心绪倒有些复杂。

  阿琼每日都派那宫人送吃食或传信来,第十二日的时候,那宫人穿了一身缟素来。

  “可是哪家主子去了?”我问。

  那宫人默了默,倒也没说话。

  在当下的越宫,能让宫人披了缟素的,也只有承阳殿那位了。

  我的喉头一阵酸涩,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半晌,见那宫人还在上面候着,才道:“有劳了,请回吧。”

  那宫人微微俯身行礼,才直起身子回去了。

  父王没了。

  父王也许觉得我恨他,宫中众人似乎也这么觉得。他害死了我的亲哥哥,又逼走了我的母亲,养了后宫三千,将江山拱手让人。他们觉得是他抛弃了我,我恨他,是理所当然。

  可是我的哥哥也是他的孩子,我的母亲也是伴他二十余年的妻子,是他在声色犬马中丢失了自己,他抛弃的只有他自己。

  父王大约被囚在承阳殿的时候才真正体会到独居高处之寒,才意识到宫中再无真心待他之人。

  我前些时候为他送药时,但凡他有些精神,都爱讲些从前的旧事,大多是在嘉陵的时候,那时候只有粗茶淡饭和看起来无尽的劳作,他很想念。

  十月去看岑姐姐的时候,我还记得那窗外的银杏长得正好,很有精神。转眼又要到十二月了,初冬的风吹来带了寒气,我的眼角被风吹得酸涩,闭上眼才觉得竟有热流涌出。

  这风确实寒了些,我心想。

  冬天快来了。舅舅眼下已在京都之外,父王归天的消息应有所耳闻,我又被吴军围困于此,要向让舅舅撤军会嘉陵,非得母亲出面才行。

  我正犯愁,见窗口有人影闪过,在细看时那人已经走远了。

  我心头顿时涌起一阵不安,若是阿琼姑姑派人来,不会在窗口虚晃而过,那人更像是在确认我此刻是否还在牢中。

  果然不一会儿,许久未开的大门便有了动静。

  大门一开,便有微光从门口渗进来。我这是最里间,光到这里时已经很弱了,但我依稀还能看到来人的模样。

  是杜静安。

  她着了一身月白的素锦,长而曳地的披帛上绣了些鸟羽,我微一细看,竟是凤凰的尾翼。

  她走到我跟前,似乎是这里的味道太过难闻,她皱了皱眉,拿随身的小帕掩鼻。她将目光移到我身上,愣了愣,显得有些吃惊。

  我想到自己也有十几天未梳洗了,眼下的模样自然不会好到哪儿去。

  “你瞧,阶下囚和公主也不过差几件衣裳几盒胭脂罢了。”她微微笑道。

  我未作声,听着也未觉得刺耳,毕竟宫中讽刺人的花样儿更多,但心下却觉得这杜静安倒是与平日的样子大相径庭。

  从前我虽厌烦杜卫,却十分欣赏这位名冠九州的越国丞相之女。出身相门之家,学识自然不在话下,又精通音律,举止也十分得体。

  我曾与太傅苏见青说起过她,苏见青闻言却摇摇头,道:“此女是人间青鸾,却妄想做九天神女,可悲!”

  我当时虽觉疑惑,但念及她是杜卫之女,命理如何实在与我无关,便作罢了,又随口一问,“太傅觉得我是什么?”

  苏见青却半晌无音,我抬头看他,他瞧我的眼神尤为复杂。

  “公主本是空山之鹤,奈何做了金屋凤凰。”

  他说这话时,像他那天在承阳殿叩谢父王撤职之旨一般,声音压得很低沉,年过五十而已,却显出耄耋之年的苍老。

  我想起母亲也曾说起过这样的话,母亲离宫的前一天夜里,在我的床畔守了半宿,我入梦前听母亲哽咽道:“宫燕也飞百姓家,吾儿何苦投魂此处!”

  其实若越国还在盛世,哪里会有锁住的凤凰。

  “带走吧。”杜静安淡淡地说到,仿佛是在处置一个相府再普通不过的下人。她从前对王室贵族虽然礼数得体,但心气甚高,对慕名的王孙贵胄的示好也隐隐不屑。我此刻连相府的下人都不如,她又如何能另眼待我。

  思及此,我泛出淡淡地苦笑来。

  杜静安见着我这副样子,又盈盈一笑。

  我从南门被带出,大约杜静安也是怕被陈世子发现的,从南门后山绕了许久才将我带到北门市集上。

  林家军就在城门上,远远的就见李清站在城门上,李清见到我被戴上枷锁囚在车里正往北门下最热闹的市集上来,似乎吃了一惊,很快从城门上消失了。

  自陈军进驻越宫以来,街上的百姓大多闭门不出,连往日街头的小贩此刻也未顾忌糊口,时常也有不服陈军的莽撞大汉与陈军士卒厮打起来,大多是被抓起来,关到牢里去了。

  越国自建国以来,前前后后经历五代君王,近三百年江山,虽说到父王这一代已颓败不堪,但百姓们仍对脚下这片土地忠诚。他们也许不是父王的子民,却是越国的子民。

  由此,当我这个“承阳公主”被押解出来的时候,大街上陆陆续续地拥满了越国百姓。街上意外地安静,无人言语。

  没有人愿意做低人一等的亡国奴隶。

  吴国士兵随意地推搡着人群,无人出言阻止,连往日的莽撞大汉此时也沉默地隐在人群中。

  我低垂着头,像往日做错了事被母亲训斥的样子。我无法再与他们对视,那眼神里承载了太多东西,我无力承受。

  我被压上刑台,困在身上的麻绳将我勒得生疼,颈上有细小的血珠渗出来,将领口的衣襟染红了。

  行令的是那日闯进长乐殿的吴国士兵,他斜眼瞥见我渗血的脖颈,鲜血能衬得颈上的肌肤更加白皙,他笑了笑,有些轻佻。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从前陪同吴席来越的随从见到侍宴宫女时就是那样笑着的,宴席快结束时,父王和母亲都已离席,吴席也早回寝了,剩下些不大重要的人便在殿上随意起来,那随从与那侍宴宫女不知怎么的就搂到一块儿去了。

  我扭过头,那眼神实在令人作呕。

  那人冲前边点了点头,似乎是在示意着什么,那边立刻有人答道:“还差一刻钟。”

  原来是在候着时辰。

  快到正午了,太阳还藏在云后头。

  冬日的太阳不暖,照在人身上还是冷的。

  我等着正午那刻,心下没有惊恐也没有绝望,像平日里和母亲一起用早膳,仿佛在完成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念起母亲,我倒有些想念了。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我抬头去看,是李清带着一队人马赶来刑场。

  那吴国士卒觉得不对劲,或许是怕成不了事主子怪罪,也顾不得时辰,拿过一旁正候着的刽子手的大刀,抬起就要砍下来。

  李清赶忙抽出袖里的短剑,飞刺过来,穿透了那士卒的手腕。

  那士卒痛呼一声,大刀应声落地,刀身摔在地上,震得我身子发颤,此刻我才后知后觉似的出了一身冷汗。

  旁边的吴国士兵都抽出佩刀来,李清这边的人马也握着刀柄,一时间剑拔弩张。

  “区区亡国之奴,也敢如此嚣张?”那吴国士卒怒发冲冠,又因右手实在疼痛难忍,一时不知如何发作。

  “你说亡国之奴?”李清笑了笑,“这满大街都是亡国奴!进驻越宫的是陈国世子,你吴军凭什么处置越国的公主!”

  “越国的公主?”那士卒轻蔑一笑,讽刺道:“这样的越国公主,放花楼里怕都没人要吧。”说着,在我腰上狠踢一脚。

  我重重地扑倒在地上,脸被擦伤了,磨得生疼,腰上的伤更疼得我不得不蜷缩着身子。

  “承阳公主!”李清叫道,拔出剑就要冲上来。

  “我无事,你莫要冲动。”我缓声道。

  “可是……”李清话音未落,人群又一次骚动起来,又是一队人马。

  那对人马护着一辆马车缓缓走进人群,那素白的车帘上绣着几朵暗纹的白莲,车檐上挂着素古的佛铃。

  为首的是个熟悉的俊朗少年,头发束于玉冠之上。

  李清见到他躬身行礼,“拜见少将军。”

  是阿泽。

  车厢的帘子被掀开来,里面的檀香气蔓延开来,将周围的刀剑戾气缓和了下来,沾染了寺庙的香火味,逐渐飘到我这边来。

  是母亲。

  “陈国世子,我当日救汝一命,今日何故祸害我儿?”母亲沉言道。

  我听见母亲唤陈国世子,心下一急,忙撑起身子来看。腰上的伤又让我疼得直出冷汗,阿泽见状忙来扶我。

  待我勉强站立起,才发现阿泽已经快和哥哥一样高了。

  “身子如何?可无碍?”他问。

  “无妨。”我道,我与阿泽许久未见,本想多说些话,又顾念着方才母亲口中的陈国世子,忙抬头去寻,在前方的城墙上见到了那人。

  他立在城头,周围无人靠近,还是那日淡青的长袍,仿佛独立天地间,缥缈的不像俗世之人。

  那人还是不言一字,方才蛮横地吴国士卒此时呆立一旁,呆若木鸡。我料想杜静安此举是未告知陈世子的,陈国攻城,陈军进越,纵然陈吴或有交易,吴国世子又如何能自作主张处置越国王室中人,岂不太过喧宾夺主?

  场面一时僵冷至极,母亲抬头望着那人,看不清表情,我也不知眼下该怎样才能让阿泽和母亲全身而退,一时间焦灼不已。

  “你别怕。”阿泽轻声说。

  我抬眼望他,正对上他清澈的眸子,还如年少时那般干净。

  陈军挡开人群,直入刑场。

  方才那名吴国士卒还未分清眼下形势,便被一刀斩下头颅,鲜血霎时喷涌如泉,溅上我半身的衣裳。

  周围的吴军吓着了,反应不及的当即被斩杀,有立即反身欲逃走的,被在外围着的陈军一刀砍下。人群霎时慌乱了,四散而逃,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阿泽将我护在怀里,李清带着人马护住母亲。

  今天的天气实在不怎么好,连风里都是血的味道,我的裙摆有些濡湿,我知道那正在下淌的是什么,我原是最讨厌冬雨的,冬雨很寒,能寒到人骨子里。

  此刻我却是如此渴求一场雨的到来,将我这一身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