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侍药
作者:庄潮生      更新:2022-04-30 18:25      字数:4316
  醒来时我在一间小屋里,素白的床幔层层叠叠地垂下,偶有风起,将床幔吹起,像有旖旎人影在其间。

  我脑中仍旧有些恍惚,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外边有人在说着什么,我听得隐隐约约。

  风停了一会儿,有人推开门进来。那人走到我床前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我身子还是有些烫,他的手有些凉,这么放在额头上倒是缓解了一些燥热。

  我想起从前阿无也有一双很凉的手,我怎么捂也捂不热。我原以为她是身子偏寒,却不曾想她心也是凉的,我还偷偷让太医送来些暖身的补品,她一口也不要。

  阿琼曾经问我,为何对她那么好,那时我才恍悟,原来我待她是同一般宫人不同的。她长得那么美,若是叫父王看了去,日后恩宠怕是连容华夫人也是不及的。我怕她变成其她宫妃那样,上了龙床就变了个样,满口都是刺人的话,满心都是害人的主意。我命她不许出长乐殿,命她随时带着面巾,命她在父王来见我时不许出现,她没有怨言,我那时想或许是她不能开口罢了。她很掘,像我一样,挨了罚也不妥协,硬要扛着。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对谁都是冷冷清清,有时候却又来舍命救我。

  我原是从未看清他。

  “阿无。”我低低地唤了一声,无人回应,额头上的手也不曾离开。他轻轻地抚了抚我有些发烫的脸颊,似是安抚之意。

  额头似乎又烫了起来,我有些恍惚,以为才从雪地里被阿无抱回来。我追在母亲的车马后面,追赶不及,一头栽倒在地。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直到声音嘶哑也无人敢来扶。他们都知道我为了王后大闹承阳殿,父王怒了,我被重罚了,我被父王弃了,他们只冷眼看着,我在冬雪里被冻了一个时辰。

  他起身似乎要走,手也随之离开了。我从被里伸出手来,拉到他的衣袖,又担心手因发软而无力,遂再抓紧了些。

  “你生病了,要喝药。”他伏下身来低声说。

  “阿无,你不要走,”我有些艰难地开口,嗓子里似是被火烤过一般,“要到除夕了,你答应我要陪我去放天灯的。”

  我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记得有一年除夕阿无陪我出宫去,我在人群中弄丢了她,如何找也找不到。那年除夕我没能放成天灯,子时一到,周围天灯便如花状的烟火般升腾而上,朵朵缀在天上幕布里。有烟火熄时弥散的白雾,烟烟袅袅,宛如天上人间。

  我此时正在拥挤地人潮中,四顾茫然,手足无措。

  “好,我陪你去。”他说。

  我还想说什么,他却拿手来覆我的眼,我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中,脑中却不觉混沌了。

  我松开了手,他也趁此时抽身离去。我又昏睡过去,他似乎点了安神香,睡意如何都散不去。

  再醒来时已是在夜里。屋里点了几盏灯,却仍旧有些暗,烛光晃晃荡荡的,使得屋里也光影飘渺,让人分不真切。

  有人推门进来,行到我跟前时,仍用手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这双手很暖,触感温润细腻。我睁开眼,是饶贵人。

  “见过贵人…”我想要起身,饶贵人将我拉了回去,又帮我掖了被角。

  “我姓饶,名从凝,你叫我从凝便是。”她笑着柔声道。

  “奴婢怎敢直呼贵人名,实在是大不敬。”我道,却实在不明白她是何意。

  “你若是不愿,私下便叫我饶姐姐。”她说,语气有些强硬,倒是让我想起林岑了,从前在我顽固不听话时,林岑也是以这般语气待我。想起林岑,我的心又是一落,我怎么敢忘了林岑是如何走的,是以何种方式走的。

  我想我的脸色是很差了,饶从凝细瞧了瞧,却没问什么。

  “主仆有别,奴婢不敢越矩。”沉默良久,我道。我想就这么做个简简单单的宫人,无事无争。毕安说陈棠月是因着我给了子义一条生路,那好,我且苟活着。我看不透他,也没能力看透他,我便不去猜他的心思,他对容华夫人是多少,对我又是多少,我虽不是通彻的清楚,却也隐约明白。

  “你是棠月要的人,将来谁做主子还未可知,”她这么说,见我不答话,又道:“你若是不应,便是违命了。”

  她虽是这么说,却丝毫没有责怪之意。我沉默片刻,点头道:“知道了,饶姐姐。”

  她听后终于笑了起来。屋中烛光摇曳,烛火有些暖意,绿纱窗半开着,将外头的花色照了进来。

  翌日一早,我便被程汝山叫去曦和殿了。今早起来才发现自己换了一间屋子,虽然同殿中无法相比,甚至连一些小楼阁也比不上,但同以前相比,还是大了许多。

  饶从凝说这是长虞太后给的赏赐,我听后却觉得略有讥讽。出芳华殿的半道上,我遇见了乐阳。她已是一身粗布麻衣,比下等宫女还穿得简陋,发髻上珠花未戴,双手吃力地提着木桶,里头装着沾湿的衣裳,似乎正要拿去清洗。我见她双手已经磨破了,又因长时间泡在水里,红肿非常,手臂上的袖子被卷到手肘处,有些伤口没有遮住,露出猩红的颜色。我瞧那伤口似乎是被鞭子抽出来的,同白嫩的肌肤形成对比,显得尤为恐怖。

  见我正瞧着她手臂上的伤口,她赶忙放下木桶,将袖子拉下了一些。她再抬头时,我正好撞上她的目光。

  她眼里满是委屈,眼眶霎时就红了,眼里有泪却不肯落下来。她拿手轻轻拭了拭眼睛,再看我时,眼中却尽是怨和不甘。

  她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稚气未脱,脸颊还泛着红圆润着,她这么看着我,我心里没来由得觉得可怖。

  “野宫的宫人不知道避着点人么?”程汝山突然开口。

  乐阳似是受惊了一般,赶忙垂下头,将木桶提起来吃力地往一边小道走去。

  “快走吧,耽误了王上可不得了。”程汝山催促道。

  我这才收回目光,跟着程汝山快步向曦和殿去。

  这曦禾殿同承阳殿一样,也宽阔非常。我随程汝山走进殿里,左右立着的宫人便上前搜身来,连程汝山也无可避免。待确认我与程汝山二人并无疑处后,才放我们进了中殿。

  越往里走药味越浓郁,到中殿时,一呼一吸之间尽是汤药的苦涩。这时便又有宫人将我带到屏风后头更换外衣,接着擦拭双手。

  待一切准备妥当后,我才接过程汝山手中的汤药,穿过重重帷幔珠帘,慢慢走进中殿。

  我看着白瓷碗中浓黑的汤药,记起那时为父王送药时的情景,我也如同这般,孤身一人进殿侍奉,周围宫人都避之不及,唯恐将疫病染到自己身上。

  绕过漫天垂落的黄色帐幔,我终于来到床榻前。那床榻有数尺之高,十分宽大,通身玉色,龙纹花鸟祥云尽数雕绘其上,金黄纱幔层叠笼罩。

  我将汤药搁置在床榻便的桌案上,掀开床幔。

  “是何人?”陈王问。声音有些虚弱,却仍透着威严。

  我闻声望去,陈王面容蜡黄,双目已经没了神采,神情也十分萎靡,两鬓斑白,枯败不堪,却仍显帝王威仪。许是见着有生人来了,他才强撑着露出些神采来。

  “奴婢越西,奉命来侍奉王上。”我道。

  “哦,”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又问:“昨天那个人去哪儿了?”

  “回王上,听说那人病倒了。”我答。

  陈王听后叹了一声,不在说话了。我瞧那汤药凉了些,便将陈王扶起,靠在床头上。我隔着衣物触碰到陈王的手臂,卧床九年,陈王已是骨瘦如柴,我想起父王最后的样子,心下有些酸涩。

  “越西?越昀的女儿?”陈王看着我问。

  越昀是我父王的名字,我倒许多年没听人这么叫过了,一时间觉得有些陌生,从前在嘉陵时,舅舅唤我父王“昀弟”,那时春风得意的样子在往后十几年里,倒再没人见过了。我点头应道:“奴婢正是。”

  “你是…承阳?”他又问。

  “是,”我顿了顿,还是应了声,但实在不愿再被人提起前朝旧事,也实在不愿再有人一声声唤我“承阳”,便又道:“王上唤我‘越西’便是。”

  “越西…”陈王念了一声,便再不言语了。

  我见他没再开口,便端起瓷碗来,拿勺一点一点地将汤药送到他嘴边。我虽料想到陈王身体虚弱,却不曾想,他连吞咽也困难,小小一碗汤药,他竟用了半个时辰才勉强喝下去。

  我拿起锦帕擦了擦他的嘴角,又小心地让他再卧躺在榻上。收拾完了,我见陈王已合上了双眼,才将金黄的纱幔放下,拿起空碗转身出殿。

  出殿门时,程汝山在殿门外候着,见我出来了,问:“如何?”

  “王上已经睡下了。”我道。

  程汝山点点头,没再说话,面色却不是很好。他身后的公公倒是上前两步,微微倾身来,见我端着空碗,也不说话,又退下了。

  我回到芳华殿时方想起早上乐阳见我那般眼神,心下隐隐觉得奇怪,便回到那间小屋。还在屋外我便听见里边有人交谈,很是热闹的样子,其间却又有细微的抽泣声。待我走进屋里,方才的声音便又戛然而止。

  那三个宫人正围着什么,见我来了,中间那个又微微侧身,露出蹲着的一个人来。

  那人秀发凌乱,却仍显出俏丽的脸来。

  是乐阳。

  “你们做什么?”我厉声道,忙走上前去将乐阳拉起来,护在身后。

  “哟,还真是姐妹情深啊。”那宫人暗讽着说。我见那三个宫人面色很是不善,乐阳平时是懂规矩的,但到底是公主来的,平时也偶有傲慢。我估摸着乐阳是对这三人说了什么话,令这三人觉得难堪了。

  “你们三个,一个刚受了太后赏赐,一个又去了太后身边,怎么就你一个人去了野宫啊?”说着,那宫人看着乐阳笑了起来,“你不是回来收拾东西的么?收拾完了赶紧滚,我还闲这儿脏呢。”

  乐阳在发抖,不知是气着了,还是害怕了。

  “你既然知道我刚受了赏,说话是否客气些,若哪天我得了些不得了的赏赐,你不怕我报复?”我直直盯着那个宫人,看着她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也罢,赶紧收拾东西吧。”那宫人悻悻作罢,遂再不理会我和乐阳。

  我见那三个宫人消停了,便回过身来看看乐阳。乐阳仍旧在发抖,双手紧握,指甲已陷进肉里,溢出了许多血。

  我心惊了一下,却还是强忍镇定,轻轻拍了拍乐阳的肩,“没事了。”我安慰她。

  不曾想,她一把推开我的手,抬起头来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眼,哭叫道:“没事了?你们是没事了,我呢?。”说罢,她推开我,踉跄着跑出屋子。

  我呆愣了下,看着她匆匆跑出的身影,觉得她双肩似乎被什么重物压制着,看着十分瘦弱。

  “怎么这么没规矩。”外头有人说,听着像是徐嬷嬷。

  我忙跑出去看,乐阳似乎方才跑得太急,撞着徐嬷嬷了,此刻正跌坐在地上。

  徐嬷嬷见着我了,倒也不再理会乐阳,只道:“你方才怎么不再屋里呆着?这才找着你,”说着,又催促我,“太后方才召见贵人,要把你给捎上,快些走吧,别耽误了。”

  我便匆忙随徐嬷嬷走了,走时见乐阳还跌坐在地上,想着去扶一把,才稍停了脚步,徐嬷嬷便又催促起来,我便也只好继续向前。乐阳右手垂在台阶上,手心的血成了一条猩红的细线,渐渐流到玉阶底下,沾到垂落的花瓣,显得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