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浮萍
作者:庄潮生      更新:2022-04-30 18:25      字数:4020
  一直到四更天我才得以休息,一天两个粗面馒头,和着些稀粥,勉强充饥就罢了。回到小屋时,屋中方才休息的余下十一人已起身又接着干活去了。我累极了,拖着步子有些蹒跚地坐回那窄小的草席上。今日因许嬷嬷嫌我做事慢,拿着鞭子抽了我两鞭,左臂上有两条细细的伤口,只是这唯一的一身衣裳破了,原来这草席上的衣裳又被许嬷嬷拿去烧了,说是不干净。明日我倒不知该拿什么来遮这两条伤口。

  我正无措,那边窗头却突然丢进来一颗石子,我惊了一惊,那边许是见屋中人不作反应,又丢来一颗石子。我定定神,大着胆子往窗边去。野宫临着最外边的宫墙,我这屋子又是野宫四方角落里的,走到窗边就能见到高耸又略显破旧的宫墙了。

  我捡起那颗石子往宫墙那边丢去,那边的动静停了一会儿,便听有人小声道:“可是越西?”

  我认出那声音是毕安身边的小卓子,便答道:“是我。”

  “可算找着了!”那边小卓子听了似乎高兴极了,又问:“姑娘可还无恙?”

  “无事。”我瞧了瞧伤口,倒是止住血了。

  “越西你听我说,此时无人,你往最里边走,那里有条小道,被藤蔓掩住,你从那里出来,我有话说,”小卓子有些着急,“可记住了?”

  我应了声便小心出门了,因是在夜里,那些人又都忙着干活,许嬷嬷也早已回屋休息了,我稍仔细些,便无人发现了。

  绕过最里边的八间屋子,我见后院竟有一大片荒地,常年无人打理,已长满荒草,院墙上覆盖着从外边伸展开的藤蔓。我在院墙处仔细寻找,又怕吵醒屋中人,故费了些功夫,才找到那条小道。

  那小道实在狭窄,我稍侧着身子才勉强能通过。到尽头时见小道已被封堵,心下着急,将藤蔓清理了些才发现底下的一个小洞。我蹲下蜷缩着身子,从那小洞费劲爬出,小卓子上前来扶了一把,我这才勉强站起。

  “哟,姑娘手臂渗血了。”那小卓子瞧见我的伤口,又细瞧了一番,“看样子是鞭子抽来的。”

  “无事的,不化脓也就无妨。”我淡淡道。

  小卓子听后便也不瞧了,拿出一个粗布包裹来,如同我才入芳华殿时那般,“你走得急,师傅暗中命人将东西收拾了一番给你送过来,你瞧瞧,可有遗漏?”说着将包裹打开递给我。

  我扫了一眼,见母亲的绣包还在,便合上包裹,“没有遗漏的。”

  小卓子点点头,复又皱着眉头,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却显出阅世已久的情绪来,我见着心下有些复杂。

  “这野宫的嬷嬷…这野宫里边也安插了太后眼线,你当时刻注意些,”小卓子说着,眉头紧蹙,“这野宫的日子也着实艰难,你且熬住了,你进了野宫,世子只字未提,连师傅在世子跟前也没敢提你半字,只吩咐人将东西收拾好给你送来…”

  我知道他是何意了,他便是怀疑陈棠月只因承我救命之恩而留我一命,遂带至陈宫里,自生自灭随天罢了,他并非刻意护我。

  我有些呆愣,心落了半截,但转念一想,或许这本就是我的结局。我救他一命,他承七年之辱,这债本就是算不清的。他发落越王室,处死林岑,我或许是怀着某种情愫而忘了他是屠城的君王,才会因林岑之死而悲痛欲绝。那实则是因我心中某一根弦彻底消亡了,无望的悲恸罢了。

  “姑娘且宽心些…”小卓子宽慰着,“这事或也又转机,但凡有一丝能救姑娘的机会,师傅定是会竭力而为的。”

  我笑了笑,道了声谢。小卓子因我身受这般遭遇说话也客气了些,眸中有深藏的怜悯,我瞧得出来。

  之后几日,我做活的时候都能见着乐阳,她有时看见我,面上也不露情绪.我一直不知那日她为何露出那般的怨愤,若是因身份突变而不甘受屈辱也就罢了,可若是有他因,我怕乐阳会陷入某个阴谋陷阱中而无法脱身。

  我坐在阶沿上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望着四面小屋有些出神。因是中午放饭的时候,屋中的宫人都聚到院子里来,百八十人便乌泱泱地拥在放饭桌架前,领到馒头和稀粥又各自分散开来。我左右看了看却不见乐阳的身影,一时有些忧虑,怕昨日猜测成真。我从人群后面绕到乐阳那处屋子,进了屋子发现屋中只一人在角落的草席上蜷缩着,我见那人身影娇小,走近一看,那人确是乐阳。

  乐阳此时满头虚汗,脸色煞白,唇上泛紫,双目本是紧闭着,听见有人来了,还未睁眼便虚弱地嚷嚷:“嬷嬷我知错了,我歇息一会儿就去做活,不耽误的…”她睁眼见到我,一时间呆愣着,不知作何反应。

  她长得乖巧,此时更招人怜。我掀开她裹在身上的薄毯,见她双臂抱着肩,露出的手腕上还有未结痂的鞭痕。我拉下她的双臂要解开她的衣裳,她挥了挥手臂似在阻挠,无奈太过虚弱,推拒也无力。

  我解开她的衣裳才发现她上身血迹斑斑,有几条较深的伤口还泛着脓水。我伸手试试她额头的温度,果然是烧起来了。

  门口有脚步声,那些人似乎填了肚子回来了。我赶忙将乐阳的衣裳合上,又将薄毯盖好,俯身轻声道:“我晚上便来看你,你撑着些。”

  乐阳睁大眼睛看着我,眼里凝了些珠子。她眼里泛出些诧异来,想来是觉着从前她与我并未有何交际,不明白我为何要来救她。

  临了四更天我便又得些时候休息,许嬷嬷只管着做活的时间,其余时候她并不怎么管束。野宫的宫人一般不可随意外出,四周的宫墙都密不透风,我那晚能侥幸出去,应是小卓子早一步将小洞凿了出来。许嬷嬷或是认定野宫的宫人逃脱不了,便少了管束,再者,野宫的宫人大多是犯了事被下放到此,命都不值钱的,故许嬷嬷才如此放肆地虐打宫人。

  我绕到后院,将密密覆盖的藤蔓小心掀开,挤过小道又穿过小洞到了野宫外边。那晚我见野宫后面是一片山林,想着山林中或有药草能治好乐阳的鞭伤。此时天色极暗,我借着月光也只依稀辨得大致轮廓,我识得的草药不多,也只在母亲头疾发作时读过几本医书,大多也都与母亲病症相关,故找寻良久也无果。最后在里野宫约莫三里的地方找到甘草,我从前去练军营探望阿泽时,见过他曾将甘草嚼烂了敷在刀伤处。思及此,我便将那片甘草采了一小半兜在宽大的下袍低下。

  我采好甘草擦了擦汗,怕人生疑又将袖口和下袍上的泥渍拍干净,理了理头发这才转身往回走。

  待我悄悄到乐阳所住的小屋时,有几个宫人正休息,见我来了便有些狐疑。此时我满袖皆装满甘草,稍不注意就会被人发现,好在屋里灯暗,那几个宫人似乎并未发现。

  乐阳今日又撑着身子去做活,她身子不好,做活自然是比寻常慢了许多,加之许嬷嬷似乎有意刁难,今天身上的伤口多了好些。

  我凑近乐阳,查看了几番,那些宫人也不时朝这边看,似乎怕我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呀,”我轻叫了声,故作高声道:“这似乎是瘟疫之症!”

  一石激起千层浪,那些宫人听我如此惊呼都跑了过来。乐阳更是瞪大了眼睛,又太过虚弱,见那些宫人都围过来,似乎着急辩解,一边咳嗽一边哑着嗓子叫嚷:“我没有...这不是瘟疫...”

  只是那些宫人对乐阳的呼喊皆充耳不闻,反倒一直向我确认着。

  “各位还是先退到屋外去吧,”我缓声相劝,“这病我最熟悉不过了,感染瘟疫可不是小事,还是请许嬷嬷来定夺为好。”

  那些个宫人听了我的话都露出惶惶之态,四下相顾,便退到小屋外。有人要去请许嬷嬷被我叫住了。

  “都四更天了,这时候去打扰许嬷嬷怕是不妥,”我见那些人有些犹豫,便接着说,“再过些时候天就亮了,那时再去禀报嬷嬷也无不可。”

  听我说罢那些人似乎觉着并无道理,许嬷嬷对待宫人向来狠辣,那些人自然是不敢贸然叨扰。我见那些人中还无人出头说话,便知他们此时最易被左右。

  “今夜就先委屈各位了,离这里远些或是去别屋住。”我建议道。

  那些人中总算有人前来质疑我,其间有人突然说:“我们如何知道你所言属实?你此时将我们支开是何目的?”

  我笑了笑,道:“瘟疫非同一般疫病,若是从这屋子里传遍了野宫,从野宫传到整个陈宫里,一传十十传百一发不可收,到时候我们这些人可没有太医来诊治,大有可能是全部烧死以阻断疫病。”

  那些人表情霎时冷了下来,更加惶恐,都散开去寻别的住处。

  我见他们散了总算是松了口气,回过头来时脖颈一把被人掐住。我预料不及下意识地猛推了乐阳一把,乐阳的头磕到墙壁精神恍惚了几分。

  “你害我!我为何害我!”乐阳哑着嗓子哭诉。

  “我是在救你。”我淡淡答道,掩了木门,将甘草拿出来一株一株嚼碎了给乐阳敷上。

  乐阳起初还是抗拒,但见我面上甚是认真,渐渐地也就不抵抗了。她直直地望着我,却不开口说话,我想着她或许还对我有所顾虑,便轻声宽慰:“你我都是越国人,又承着同样的苦楚,在他乡就算是毫无相干的人,也会念着同乡情谊相互帮扶的,更何况你我还有半身血脉相连。”

  乐阳听后像是松懈下来,身体也不那么僵硬了,只是眉头还是紧蹙着,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担心被许嬷嬷责罚。

  我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是烫的,烧退了些,她的身体还是虚弱。她的身子是再承不了许嬷嬷的鞭子了。

  “你且记着,万不可叫人发现你伤口上敷了草药,若是有人执意要来查看。你便装出些瘟疫发作时的病症来,”我嘱托乐阳,这甘草要是被人发现了,野宫的小道定会被再次封住的,“父王患疾之时的症状,你该见过的。”

  乐阳点点头,眼中柔和了些许,“谢谢,西姐姐。”

  我顿了顿,给乐阳掖好被角,理了理她的鬓角:“好好休息。”

  乐阳安睡后,我便和衣倚在一边的草席上。月色无垠,我心绪繁乱而不能眠。我一直是承恩的那个人,宫里有母亲和阿琼档着,高堂之上也总受父王偏袒,阿泽教我防身之术,哥哥承着救国重责,就连阿无...就连阿无也多次护我。从前我身上似乎从未落过些许责任,越国覆灭后我倒是四处奔波辗转,政局如一潭浑水一般,而我是浮萍,带着子义在博弈者的棋盘里寻着夹缝逃生。子义逃过了,我想是逃过了吧,我还困在局里,动弹不得,受人左右。

  如今我这浮萍人,也承了一声“西姐姐”,也承了另一个人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