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后院
作者:庄潮生      更新:2022-04-30 18:25      字数:4144
  翌日一早,小屋的木门就一把被人推开了。许嬷嬷站在门前望了望乐阳,似在确认她所患之症是否确是瘟疫。我被木门因陈朽而发出的吱呀声给惊醒了,转身见许嬷嬷正向这方望来,忙起身去瞧乐阳。

  乐阳烧退了些,面上红润,瞧着气色也好了不少。只是身上的鞭伤脓水未止,还不见好转。若是乐阳此时再被许嬷嬷叫起来做活,恐怕伤口又会恶化,到时又无医师来救治,那便真的回天乏术了。

  “越西?”许嬷嬷唤我,“这人真是患了瘟疫?”

  “越王患疾时面色通红,头痛欲裂,神志皆乱…”我说着,乐阳便应和着抱头发颤,嘴里不时说出些胡话来,“我瞧这症状确实与瘟疫之症有几分相似,是否真是瘟疫眼下还未可知。”

  我将话只说了七分,剩下三分由许嬷嬷自行猜测,谣言被识破之时我还有路可退。

  许嬷嬷听完果然露出些紧张之色,又问:“若当真是瘟疫,你可有解决之法?”

  我听后心里笑了笑,面上却皱了眉头,道:“此症极易传染,越少人接触越好,我想若是要阻断,怕只有将此人丢到野外焚烧。”

  “此处临着后山,丢到野外焚烧倒是不难…”许嬷嬷说着,却有了几分犹豫,“我还是将此事上报为好。”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嬷嬷且慢,”我叫住许嬷嬷,“此症是否确是瘟疫还未可知,若仅凭我粗略判断将此事上报而引起宫中人的恐慌,到时若查出不是瘟疫,只怕嬷嬷和我皆要受罚。”

  许嬷嬷听后沉默了片刻,却突然直直看着我,道:“你怕是心里起了鬼心思吧?她若真患了瘟疫,你能不顾性命来照看她?”

  我心下一惊,这边乐阳也呆愣了,我见状忙在薄被下捏了捏乐阳的手,乐阳受我意又装作身体颤抖,嘴里嘟嘟囔囔说着疯话。

  我看着许嬷嬷微微一笑,道:“无论如何她都是我连着血脉的妹妹,何况如今只剩我俩在这野宫里相依为命,嬷嬷若是不信我的话,”我顿了顿,暗暗看了看许嬷嬷的神色,“大可进来看看。”

  许嬷嬷脸色有些难看,却仍旧不敢踏进屋里来,我认定她应是信了五六分。

  “若要确认她所患之症确是瘟疫,嬷嬷可再等上几天,”我继续说着,“多数人在十天之内皮肤便会溃烂,再过几日嬷嬷一看便知。”

  我胡乱说着,尽量为乐阳争取到十日的时间,若是太过拖延,怕是许嬷嬷迟早要将此事上报,到时就算上边查出所言失实责罚下来,许嬷嬷也能因着忠心护主的名头逃过重罚。

  “我且信你一次,不过这野宫到底谁做主你可记住了!你若是敢糊弄我,我可告诉你,咱们来日方长。”许嬷嬷丢下几句狠话转身走了。

  我起身去门口想将木门关起来,却遇到一个宫人正盯着我,见我瞧见了她才垂下头避开我。我将房门掩上,心下觉得奇怪,转身坐到临着乐阳的草席上,复又想起小卓子提起过野宫四处是长虞太后的耳目,于是问乐阳:“你来野宫早我几天,可有发现这野宫来了什么生人?”

  乐阳此时面色红润,眼睛小鹿似的睁得大大的,显得很有精神。听到问话后眼珠转了转,稍想了想,道:“你来的前一个时辰,有一个宫人也被下放到野宫了,只是全身上下没几个值钱的物什,许嬷嬷很不高兴呢,连着几天都只给她一个馒头。”

  除却野宫的宫人,陈宫上下没有哪个宫人身上不戴一点珠玉宝饰,就算是位阶最末的妃嫔,也会顾忌着自家的面子而赏赐宫人些映衬身份的玉石。此人来时全身收拾得如此干净,怕是早有所准备。我摸了摸藏在袖子里的绣袋,好在将它带了出来。

  思及此,我又问:“你可看清楚了那人是什么模样?”

  “没怎么看清楚,我只远远地看了一眼,那人个子稍高,很是瘦削,很快就隐到人群里去了,再说了,没人关心那个宫人原来是哪个主子身边的,我还有许多活要做,很快就忘了这个人。”乐阳说。

  我因着照顾乐阳而被免了杂役,许嬷嬷许是怕我也染病,叫我不能出门半步,临着这屋子的宫人也都终日惶惶,唯恐被染上瘟疫。

  甘草快用完了,此时我出门一步都要受人注目,如何还能潜到外面去?我正发愁着,外边有人高喊:放饭了。

  我出了小屋,怕人怀疑还戴了个面巾。宫人见到我纷纷避让,露出嫌恶之态。

  我领了两人的分量转身往回走,此时却听见人群中有人喊:“凭什么要我们给你们不做活的人让位子?滚到后院去!”

  许是这几日受了委屈,好些个宫人都应和起来。

  “凭什么给你们让位子?”

  “凭什么给你们放饭?”

  “你们就该被烧死!不能传染给别人!”

  人群叽叽喳喳地叫嚷,个个目露凶光,却都离我两米远,无人敢上前来。许嬷嬷很快便被喧哗声吸引到院子里来,众人见许嬷嬷来了,都偃旗息鼓默不作声了。

  “既然那么多人不满,你们就挪个位子,”许嬷嬷开口,仍是站在两米外,“搬到后院去。”

  我正愁无法脱身去外头寻药草,此时听闻许嬷嬷这么安排了,心下倒是一喜,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

  “快些动身吧,半个时辰后若我看见你们还呆在前院,就别怪嬷嬷心狠!”许嬷嬷说着,似是终于找着一个机会来出这几天不敢发作的恶气。

  周围宫人的气焰越发强盛,恐怕再这样下去我和乐阳会被人强行拖到后院的荒草堆里去,到时再被人拆穿我和乐阳就真的性命难保了。

  我快步转身回屋,乐阳见我拿着馒头和稀粥,面上一喜,要坐起身来。我来不及给乐阳喂粥,将小碗递给她便开始收拾起乐阳的包袱。

  “西姐姐,怎么了?”乐阳见我收拾行李,很是不解,复想起什么似的,面露喜色,“我们是要出宫去了吗?太后是不是放过我们了?”

  “我们…恐怕是要去后院呆着了。”我道。

  “什么?后院?”乐阳失声尖叫起来,“我为什么要去后院?我没有病!我没有得过瘟疫!”

  我赶忙捂住乐阳的口鼻,待她稍稍安静下来才松了手,“去了后院我便有法子出去找药草,你的鞭伤就快好了。”

  “我的伤不碍事的!不碍事的!我不要去后院,我不要去!”乐阳哭了起来,像从前哭闹着向父王要赏赐,父王从来都是应允的,而如今无人能因她的哭闹而应允她。

  “快些喝粥,我们要动身了。”我无暇顾及她,只在收拾间隙嘱咐了她几句。

  “不!我不要去!”乐阳语气强硬了起来,“是你跟人说我患了瘟疫的,是你要将我赶去后院的!是你害我!”

  我回身看着乐阳,此时乐阳脸上又露出那般仇恨之态,我方才明白,她并非是因年少而无意的仇恨,她是真的恨我。而我虽不知是何原因,却仍认为她不过是同我有些误会,总归是会解开的。下放野宫,我本是无望至极了,此时只因着这半身血脉来救她。

  “那我这便去告诉许嬷嬷,你没有患上瘟疫,你即刻就去院子里做活,如何?”我看着她,将还盛有半碗的稀粥从她手里拿了过来,“啪”地一声搁在案上。

  说来奇怪,我对着那些个越国的王子公主倒是半分情谊也无,想来是他们不曾如乐阳一般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再者,乐阳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总是不忍她如同那时的我一般,独自在偌大的王宫中挣扎。

  乐阳愣住了,想来是我不曾这样待她,又或许是这几天的照拂,让她起了从前的脾性。

  “我错了,西姐姐。”她垂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匆匆回了原来的屋子,想将杂物收拾一番,却不曾想那些宫人早将我的东西尽数丢在了屋门外,似乎是怕我进到屋子里,染了病气。我背着乐阳,拖着两张草席去了后院,在角落里荒草稍少得地方安置下来。

  许嬷嬷远远地在前头看了一眼,便再不来瞧了。乐阳沉默了许多,有些消沉的模样,我宽慰她:“院墙外边就是后山,有许多药草,挺过了这十天,等你的伤好些了我们就回去。”

  乐阳背过身躺在草席子上,没有答话。我叹了口气,将凌乱的包袱收拾了一番。午后的太阳晒得人慵懒,没多久我便也不堪困倦睡了过去。

  梦中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朦朦胧胧之间我睁开眼,却见乐阳正在不远处背着身子翻找着什么,我细瞧了瞧,乐阳手里拿着的似乎是我的包裹。我起身稍稍看了看,放置在草席边上的几个包裹都有被人翻动的痕迹。

  “乐阳,”我轻声唤她,她惊了一跳,手上的东西散落一地,我问她,“你在找什么?”

  “没有…”她支支吾吾地,手足无措的样子。

  “包裹里没有吃的,方才见你没有吃好,忍着些,到晚上放饭时我将馒头让给你。”我见着她这般模样心里明白了几分,却没有说破,索性给她个台阶下。

  若是我有什么值钱的物什,许嬷嬷早给拿走了,包裹里也就是平常的衣物而已,连做工稍好些的毕安都没放在里头,许是知晓这许嬷嬷的脾性。乐阳曾是越国公主,这些东西她应是看不上的,就算是落魄至此想要些好东西,也不可能往我的包裹里找。

  唯一的可能,便是她已受了某人的令,在野宫做我身边的耳目。

  “嗯…”乐阳点点头,将包裹收拾好还回来。

  搬来搬去,乐阳的伤口又裂开了,脓水混着血水浸透了衣衫,整个人都显得污浊不堪。我拿了件干净的衣裳给乐阳换上,乐阳躺在草席上,很没有精神的样子。

  傍晚时分,我听见前院有人在喊“放饭了”便应声而动,刚入前院便有人不知从何处掷来石块,我来不及躲闪,那石块便砸在我额头上。

  额角有些疼,似乎有血渗了出来。我没理会,径直向放饭的架子那边走去。

  “还敢来领馒头,滚回后院去!”有人说,周围宫人的叫骂声似乎更大了。还有些似乎就要冲上来将我拖回后院去了。

  可是他们不敢,仍旧离我远远地,我起初以为这里的人是不怕死的,刚踏入这门的时候,我见他们面上都如同戴了张面具一般麻木苍白,我以为他们是无望的。

  原来无望的人也是这般惜命的。

  “我们每日将稀粥和馒头放在院子后边,你们自己来取,不必再到前院来,如何?”人群中有人这样说。是个深沉的女声,最末二字声调提高了些,显得有些尖利。我似乎在哪处听过这般尖利又略显刻薄的语调,却如何也记不起。我朝人群望去,想去寻方才的说话人,却又听那人说:“两人份的稀粥和馒头已经放在哪儿了,领了快些滚回后院去,免得脏了这地方。”

  我回头望去,见四方木屋临着后院的角落里的确有人早已搁置了两小碗稀粥和馒头。

  我提步回走,人群避我而上。额头上渗出的血似乎顺着脸颊淌下来了,我却不觉着疼,只是觉着傍晚的夕阳血红着,有些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