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采药人
作者:庄潮生      更新:2022-04-30 18:25      字数:4177
  我将馒头让给乐阳,怎料乐阳只喝了稀粥啃了半个馒头就躺下背过身去了。那模样不像是在与我置气,倒像是失了期冀而没精神的模样。

  由于傍晚那宫人一喊,再没人顾及这边的后院了,直到月至中天也无人来瞧过一眼。我稍放下心来,待确认乐阳沉睡过去后,便从小洞里钻出去,跑去后山了。

  我依着旧路去了那边种了甘草的林子,兜了满袍才往回去。方走两步,就隐隐听见一旁林子里有人悄声交谈

  “怎么办?跟丢了。”

  “先回去复命吧。”

  我心下一惊,唯恐是长虞太后的人,忙矮身躲到一边的丛里。待那些人都走远了我才从草丛里缓缓爬出来。

  “月色这么好,你也到这儿来赏月?”丛中突然有人开口。

  我被着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失声跌坐在地上,又担心那些人闻声又回来,连忙捂住嘴。

  丛中那人也显出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尘,又从丛中拿出竹篓来。我借着月色细瞧了瞧,那人正是秦秋雁。

  即便是才从刀口下逃出来,他仍是稳若泰山的模样,平静地像月色下的清潭水,如何也吹不皱眉头的样子。

  “这陈宫的耳目也太多了些,采个药草也不得安生。”秦秋雁长叹了口气,背上竹篓就要往回走。没走两步他又突然回过身来:“小姑娘快些回去吧,外头不太安生。”

  他似乎已经不太记得我原是哪个殿里的宫人,也不问我一个小宫人如何会半夜出现在这荒草丛生的后山。

  我突然叫住他,问:“你如何也在这里?”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原本我深夜到此已让人生疑,如何还能查问别人,再者,若知晓了什么不该知晓的事,再为此丧命可实在是愚不可及。

  我自知说错了话,起身兜了甘草就要往回走,却听他在身后笑道:“难得如此良夜,小丫头便同我说说话如何?”

  他领我到一处断崖前坐着,远处月华正皎洁,照着前方连绵的青山同冰玉一般。我见着此番良辰倒也觉着惬意和心安,只是身边有个摸不清脉络的人,难免让人有些拘禁。

  “我家本是做茶叶生意的商人,”秦秋雁突然开口,很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在九江郡还算有名气。”

  我瞧了瞧他身边装药草的竹篓,里边的药草虽是杂,却也放置地很好,丝毫不显乱。

  “你的医术很好,想必是有所钻研吧。”或许是周围太静了,沉默许久,我接话道。

  “家母曾患有顽疾,我不过自学成才,久病成医罢了。”秦秋雁笑笑,仍是风轻云淡的模样。

  自学成才?我听闻这陈国医术最好的人都在陈宫太医院那三座大殿里边呆着,大多已是年过半百,两鬓稍白。秦秋雁看着也不过和哥哥同样年纪,能进到太医院里,怕也并非如他说的那般容易。

  “你采这甘草是何用?”秦秋雁注意到我下袍兜着的大片甘草。

  我将散乱的甘草揽了起来,道:“舍妹身有创伤,这甘草能缓解其痛痒之症,我便趁夜偷溜出来采些甘草。”

  我只寥寥答了几句,并未提及乐阳及眼下人心惶惶的野宫,秦秋雁听后点点头,却也不多问了。若不是饶从凝突发呕血之症,我与秦秋雁本也应无交际,更何况如今我是陈宫里最卑贱的野宫宫人,他是太医院的御医,太后的耳目还躲在暗处,我与他虽只是萍水相逢,却也不希望他因我招惹是非,更不想他卷入宫中争斗的漩涡中。

  如此,秦秋雁也再无话了。

  斜月西沉,一旁横斜着的枝桠渐渐显不出月华的白,地上的影子也越来越朦胧,渐渐也模糊成一片。

  东方显出鱼肚白,连绵的青山也显出青葱的颜色来。

  我望着底下宽旷的皇城,屋檐小小峭立,楼宇之间炊烟徐徐而上。心下突生一念。

  “从后山可能去到底下皇城?”我问。

  秦秋雁转过头来看着我,初生的光渲染了半身,他本就沉静如水,此时见着,却莫名让人觉着心安。

  “后山下边有西宫太后的宫墙拦着,外头是世子身边的张英风守着。若无进出的玉牌,怕是半步都踏不出去的。”秦秋雁说着,转头看着山那边的晨曦渐渐升起来。

  我沉默片刻,道:“多谢秦太医。”

  他知晓我的心思,却不问我去是何处,去是何因,只提醒我城下是长虞太后和陈世子。

  早前我便起了心思,想带着乐阳从后山绕出陈宫。秦秋雁提醒我,这王宫应是四处都有守卫的,后山树木众多,是藏人之所,守卫该是更警戒才是。

  我起身拍了拍身后的泥尘,见秦秋雁还安然坐着,便说了告辞。

  回到后院时乐阳还侧身躺着,前院的捣衣声一刻也不曾停歇。我将甘草藏在几个包裹里,乐阳因着我这一番动作醒了过来。我撩开乐阳的里衣看了看她身上的伤口,除却那几处新添地伤口外,早前的鞭伤已经结痂了。

  我将甘草嚼碎了涂抹在乐阳还流着脓水的伤口上,许是觉着疼了,乐阳皱了皱眉,却还是不吭一声。

  我估摸着乐阳的伤再有个两三日便无事了,即便再被许嬷嬷拉去做活也应是无碍的。我稍稍安心,盘算着再过几日就去找许嬷嬷,回到前院去。此事一出,即便最后查出瘟疫一事不过子虚乌有,许嬷嬷及野宫众人也因着此事折腾了不少功夫,我和乐阳在野宫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乐阳挺过此劫,往后再遇着难事,只怕是我所帮衬不上的了。

  未及午时,前院便有些动静,捣衣声渐渐停了下来。似乎有什么人到野宫里来了。我心下顿时涌上一阵不安,忙将甘草藏进包裹里。乐阳仍背过身子躺着,像是还萎靡地睡着。

  渐渐有脚步声从前院传来,我想了想,将甘草藏在草席下边。我才将那几个粗布包裹收拾好,身后便有人唤我。

  “越西,”许嬷嬷唤我,“寿禧殿的璋萍大人亲自寻你来了,还不前来拜见!”

  我回过身,见来人约莫三十的年纪,头发绾成髻,低低地垂在后边,耳上缀了一对珍珠链子,面上未抹胭脂,很是素淡,立在一众身披翠绿彩锦的宫人身前,却拉长了一张脸,嘴角垂得低低的,像是坠了铁锭子,如何也上扬不起来。

  “拜见璋萍大人。”我走上前俯身行礼道。

  那位璋萍大人微微垂眸看了看我,仍旧冷着脸,又看了看那边正卧睡着的乐阳,道:“太后听闻野宫有人患了疫症,心生忧虑,遂派遣我前来看看。”

  野宫几乎是与世隔绝,野宫有人患瘟疫之事还并未有定论,许嬷嬷自是不敢将此事太过宣扬,太后在野宫的耳目怕是听到了风声。

  “舍妹疑患疫症,我不敢妄下定论,又恐此事大肆宣扬将使宫中人心惶惶,故得了许嬷嬷的应允,搬到后院来,待过些时日舍妹身患何疾已分明之时再请示许嬷嬷。”我将许嬷嬷一并拉下水来,她若能脱身,我与乐阳便也无大碍。

  璋萍听了又瞧了瞧一旁恭敬候着的许嬷嬷。许嬷嬷被璋萍这么一瞧,赶忙解释道:“我是想着这越西对瘟疫之症略知一二,故不敢妄作打算,恐惊扰太后,遂出此下策,望大人莫要责怪。”

  许嬷嬷将所有尽推于我,也道尽为奴之衷心,许是自认璋萍定不会发难于她,话到此处已是平平静静,再无方才的那丝慌乱。

  璋萍听了却冷哼一声,大声呵斥道:“大胆!”

  许嬷嬷愣了愣,许是未料及璋萍会有如此反应,脸色霎时就难看起来,赶忙跪下身子,道:“奴婢知错!”

  我见状也跟着跪下身子,道了声“奴婢知错”。

  后院已起了这般大的动静,乐阳却还卧躺在草席上,像是还安睡着,并未注意到这边已起了风云。

  “宫中有疫症乃是大事,岂是尔等能做主的!只怕是有人从中作梗,妄想欺上瞒下!”璋萍果然是长虞太后最为亲近的女官,几番话便显出压住人的气势来,许嬷嬷在一旁半句话也抖不出来。

  “我带了御医来,此人所患之疾是否确为疫症,是否有人当真起了不正的心思,一查便知。”说着,璋萍回身唤了一人出来,来人衣冠整洁,两鬓花白,正是那日寿禧殿上的杜芳兰杜太医。

  那杜芳兰跟着两个宫人走到乐阳跟前,那两个宫人一把掀开乐阳身上裹着的薄被,乐阳坐起身子,满脸惊恐。那两个宫人不由分说地掀开乐阳裹身的衣物,乐阳觉着受辱,拼死挣扎,却换得那宫人兜头而来的一巴掌。

  乐阳白皙的身子便在众人前裸露出来,几条还未愈合的鞭伤显得触目惊心。

  杜芳兰上前细瞧了瞧乐阳的伤口,乐阳那薄被捂着脸,低声抽泣。那杜芳兰瞧完乐阳身上的伤,又伸手欲拉下乐阳无脸的薄被。谁知刚触到那薄被,乐阳便惊声叫喊起来,像是怕极了的样子。

  那杜芳兰被吓得生生退了半步,一旁立着的那两个宫人便上前来,一个缚住乐阳的挣扎的双手,一个扯住乐阳的头发,将薄被拉下,在众人前露出乐阳满是泪痕的小脸。

  杜芳兰便上前来,撑开乐阳的眼睛瞧了瞧,又掐着乐阳的脸颊使她张开嘴巴。待瞧完了,便挥了挥手,那两个宫人便松了手,任乐阳无力地仰头倒在草席上。

  见乐阳如此狼狈,我心下也觉着不忍。只是璋萍此番是承着长虞太后的命令来的,不是为我便是为乐阳,我若再妄动,只怕乐阳会再受责罚。

  我便垂头沉默着,等着那杜芳兰放过乐阳。

  “依我之见,此症不过是鞭伤感染,诱发高烧罢了,说是瘟疫之症实在是无稽之谈。”杜芳兰对璋萍道。

  璋萍听后冷哼一声,瞧着我道:“越西,那可知欺瞒于太后是何等大罪!”

  “我并非欺瞒太后,”我淡淡道,“家父曾患有疫症,我见舍妹所患之症确如家父病发之时一般,遂告知许嬷嬷。许嬷嬷恐惊扰宫中人,更恐打搅太后,使太后心忧,便将我与乐阳二人迁到后院,待一切分明之时再做打算。”

  璋萍听了冷笑一声,似乎认为我这不过是推脱的说辞,道:“这么说来,这便是许嬷嬷耽误了大事,扰了太后清闲了?”

  一旁的许嬷嬷赶忙推脱着:“是越西说这人患的是疫症,我想着她应是略微知晓瘟疫之症,遂才迁到此处,我是忧虑太后之安危啊!”

  “行了,”璋萍打断许嬷嬷,“推脱之词便省了吧,好在这疫症不过虚惊一场,你便自罚俸禄三月。”

  许嬷嬷听了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璋萍瞪了一眼,忙垂下头再不作声了。

  “越西,”璋萍唤我,“你便随我去太后跟前,亲自跟太后说说你这一番道理,一切便由太后定夺。”

  我还未应声,便有两个宫人上前来,左右架住我的双肩,我来不及起身便托起我跟着璋萍向前院去。

  “将她拉起来做活去!”

  身后,我听见许嬷嬷这么吩咐着。

  我已来不及回头去瞧乐阳,野宫那扇破旧的大门如同一个黑洞洞的张大的嘴,我就这样被人拖着望那噬人的嘴里去。

  寒意从脚底下渐渐往全身蔓延,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