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楚红伶
作者:庄潮生      更新:2022-04-30 18:25      字数:3718
  陈棠月未言一字,殿上众臣自然也只敢凝声偷望,不敢作声。殿上的氛围霎时便僵冷下来,这内殿里正瘫卧在床的陈王,不知见这般荒唐情景会是何反应。

  那陈嗣似乎还不清楚殿中情势,迷蒙着双眼四处瞧着。殿前的莺歌燕舞也早已停歇下来,一众娉婷歌舞姬正退在大殿一旁,正候着命。

  那陈嗣见着殿边那一众歌舞姬,两眼霎时有神起来,嘴里念叨着什么,踉踉跄跄地往那边跑去。宫中歌舞姬同民间花楼中的女子可不同,皆是由专人从民间乐坊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都是身世清白的女子,又是在宫中侍奉,宫规繁琐,这些女子也自然是知礼明礼之人。

  见陈嗣就这么莽莽撞撞地冲上来,这些歌舞姬哪里遇见过这般情景,小脸上都露出惊慌的神色来,又因着陈嗣的身份,不敢妄加动作。陈嗣上前一把抱住立在前头歌姬,披散着头发细嗅着那歌姬颈间的女子香,那歌姬惊慌失措,不住推攘,终于是摆脱了陈嗣。谁知那陈嗣也不恼,又去寻下一个。

  这般荒荒唐唐的胡闹,陈棠月仍旧未言一字,只是身上带着些清寒,渐渐溢出蔓延到殿上,众臣皆沉默无声。吴修自陈嗣闯入殿中,便只瞧过他一眼,往后便再不瞧了。我觉着,吴修似乎并未将朝中众人放在眼里,实则上,吴修进殿后除却正眼瞧过陈棠月外,便再未正眼瞧过其他人,偶尔将目光放到殿上,也只是匆匆扫一眼便罢了。

  而他身边那个妖媚男子,此时正往这边瞧着,媚眼弯弯,陈嗣就在我前边胡闹着。

  有歌舞姬不堪骚扰,推搡之间多用了几分力,将陈嗣一把推倒在地。朝中有人惊呼,却很快就压住了嗓子。陈嗣跌倒在地,有些呆愣,似乎还未回过神来。他趴在地上,脸正向着我这边的角落里。我瞧着他脸上有一瞬的失神,像是苏见青被父王当着众朝臣下旨撤职时的模样,有些苍凉。但很快,这般情绪就被陈嗣敛下来,他脸上便又出现那般颓唐又迷蒙着的模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左右歌舞姬都四散而去,陈嗣环顾之后,目光一下子就停在我身上。小卓子见着陈嗣直直地瞧着我,察觉出不对劲来,忙挡在我身前。

  而陈嗣这时已经向我这边踉跄而来,伸着手就要往我身上来。

  “使不得!殿下使不得!”小卓子阻拦着,伸着纤细的胳膊横在我身前,只是身子太过瘦削,挺直了身子也只是才到陈嗣胸口罢了,似乎随时都能被陈嗣推倒在地。

  陈嗣却仿佛未将小卓子放在眼里,嘴里嚷嚷着滚开,双手仍旧往我这边来。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我忍不住皱了眉头。晃眼一瞥,我见陈棠月正往这边瞧着,毕安在他身后,瞧着我暗暗摇了摇头,似乎叫我莫要妄动。

  “堂堂一国亲王,在国宴上如此放肆!岂止是大逆不道!”大殿之上,虞保恩在众臣之间缓缓站起来,直直看向这边还胡闹着的陈嗣。

  当今主政的陈世子还未出言,这边一朝主相却已经出声来训斥亲王。虞保恩是三朝主相,虞氏也在陈国根基深厚,除却当今陈王后,陈国历代王后皆是出身虞氏一族。只是,即便是根基深厚,权倾朝野,虞保恩也万万没有抢在陈世子前出言训斥的理,更何况,那人还是王孙贵胄,位及亲王。

  这番道理,虞保恩应是明白的,此时他仍旧出言训斥,怕是未将陈棠月放在眼中,只是先前放任陈嗣这般荒唐之举,虞保恩应对陈世子有所忌惮。

  陈嗣却仍旧恍若未闻一般,一把将小卓子推到一边,直直向我来。我缓缓后退提防着,若是陈嗣再有动作,我便绕过他跑到大殿上去,即便是受人训斥挨罚,也不过一二十个板子,殿上众人也是不容陈嗣再这般荒唐胡闹的,这堂堂国宴,陈国众朝臣必是不愿在吴国面前再失一次脸面的。

  那陈嗣伸着手就要握住我的肩,那边却有人沉声道:“和敬王国宴失仪,禁足三月,带下去!”

  陈嗣瞬时就被人牵制住了,就要被人拖拽下去。陈嗣不住挣扎着,嘴里叫嚷着:“放开本王!”,只是殿上人那里还听得他这番话,自然是嫌恶避让着,好让侍从快些将他拖走。

  “我要见父王!陈棠月!”陈嗣突然大喊,直向着玉阶上的陈国世子。

  我隐约觉着,陈嗣落到这般下场,许是同陈棠月有些关系。陈嗣是陈王长子,从前又因其贤德为陈国百姓所拥戴,若非陈王派兵攻越救世子,陈国当今主政的,怕是陈嗣。

  思及此,我突然皱了皱眉头,陈王自九年前便抱病卧床,四年前陈国攻越,我虽不知陈王的身子是如何状况,大约也是不能亲政临朝,陈国三次攻越,逐渐削弱了越国兵力,加之杜卫有意离散兵力,使得越国覆灭在一夕之间。那么这四年的攻越之战,到底是谁在操纵?我看了看大殿之上披头散发,狼狈至极的陈嗣,若是陈嗣能调动兵马,而今主政的就应是他,而绝对不是…。我看着玉阶之上的陈棠月,他仍旧面若静水,我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陈棠月听陈嗣如此说,便抬手让牵制着陈嗣的侍从下殿去了。陈嗣得了自由,许是觉着轻快了,又放肆起来,冷笑道:“你到底还是畏惧父王的!”

  我不知这话是何意,陈王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之态,连奉药宫人都是惧怕着陈棠月才敢进殿侍奉的,那试药人更是寿禧殿犯了事的宫人,被长虞太后硬塞进曦和殿的。

  这陈嗣,或许并不知晓陈王重疾缠身,早已回天乏术。只是这前朝众臣和陈宫上下都十分明白的事情,陈嗣却毫不知情,这亲王,恐怕只是笼中亲王罢了。

  陈棠月再没动作,独居高位的寒意,似乎将他尽数笼罩进去,显得凉薄至极。

  陈嗣见殿中再无牵制他的人,左右环顾,将目光放在了吴修那席上。又是同方才那般,踉跄着步子,直直伸手去,却并非是向吴修,而是那妖媚非常的男子。那男子倒没闪躲,松开依傍着吴修的纤手,站起身来,任由陈嗣上前来。

  “真真是活色生香啊。”陈嗣一把将那男子拥入怀中,发出如此喟叹。

  “奴家楚红伶,见过殿下。”那男子说着,盈盈弯身下拜,尽显风情。

  我见吴修右手握着酒樽,并未主意那边,听着陈嗣的胡话,也只是淡淡将盛酒的瓷瓶往一旁推开了些。

  那楚红伶似乎也不大顾及殿中人作何感想,任陈嗣拥着。那陈嗣遥遥看向阶上人,突然放声大笑。

  “尔等实在是卑贱之姿!”陈嗣突然这么说,双眼却直直盯着陈棠月,不知这“卑贱”说的是殿上众臣,还是阶上人。

  陈嗣搂着楚红伶大摇大摆地出殿去了。

  陈嗣的荒唐闹剧算是落幕了,殿上众人却还是不敢作声。直至毕安受命让歌舞姬都回到殿上来,又作莺歌燕舞之态,这殿上众人,才又开始推杯换盏,喧嚣依旧,仿佛方才那场闹剧从未有过一般。

  小卓子不一会儿便回来将我领到一边,我见他垂着头,十分丧气的样子,似乎是被便训斥了。

  这场国宴最后是草草结束了,吴修在宴未过半时就起身离开了,而陈棠月同阶下的魏妤和那监察御史低声吩咐了几句,便也离开了。毕安跟在陈棠月后边,回头朝小卓子使了个眼色,小卓子忙领着我混在毕安领着的一众宫人之间,也离席回千丰殿去。

  “萧大人真是好胆量。”身后有人说着,我听着那声音似乎是从虞保恩那方传来的,大约是虞氏一党。

  “哪里哪里,下官只是好酒量罢了。”那人说着,言语之中倒是不惊不乱,我听着熟悉,复才记起这人是那日陈棠月殿中的监察御史。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萧大人果如其名一般,心中所想日久方知啊。”那虞大人又说。

  我记起从前也越国也有一朝臣,与这萧大人同姓,名长风,这萧长风是越朝中第一个向父王进谏杜党之人,其结果自是不必说,被杜卫随意安了个罪名,满门抄斩。我记得那时萧长风同妻子住在城西一胡同小巷里,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儿子,听闻已中了今年试举的榜首。其子名曰……我突然惊了一惊,其子名曰萧路遥,那年榜首,却因着其中有杜家子弟也榜上有名,依着往年,杜家必是要断了萧路遥的官途,再让杜家子弟稳坐榜首的,只是那年杜家倒不必再费心力,我听闻萧家一人未留,皆赴黄泉。

  我回过头去,看着那萧路遥朝那虞大人笑了笑,道:“下官人如其名也就罢了,虞大人行事可万不能如大人之名一般,行逾越之举啊。”

  那虞大人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脸上显出愤愤之色,似乎就要压制不住了。

  “樾儿,坐下。”虞保恩开口道。

  虞氏有二子一女,一子名虞实,一子名虞樾。想来这位便是虞樾了。虞氏一族男子大多从官,女子嫁与王族贵臣,所谓根基深厚,便是这般由来。只是这虞氏子孙众多,党派之争也是常有之事,一旦有虞氏中人坏了规矩,虞氏一族便是毫不犹豫地弃其而杀之。苏见青说起此事时,也不忘讽刺杜党,言杜家为了王权可谓是上下一心。

  我随着毕安回了千丰殿,临了书院殿门,毕安抬手遣散了那两列的宫人,只留下了我。我见陈棠月正立在殿门那处,似乎在候着我。

  他今日着这深黑的华服,金线绣着的金蟒在下袍盘踞而上,月华如绸,那金蟒似乎染着月华,在月下正灼灼着,似就要飞升而去。陈棠月瞧着我,面若琼玉,今夜月色清寒,就如那童生写的戏文一般,他如同坠落九天的仙人,原本是隐在空山之中的,被我这采药人冒失遇见了。

  他见着我久不动弹,弯唇笑了笑,那月色又如同还未散尽的春光一般,半霎时又明媚起来。

  他伸出手来,轻声道:“夜色深了,早些歇息。”

  我也笑了起来,倾身上前去,脚步轻快着,如同旧时一般,我在苏太傅那处学完了功课,回到长乐殿去,阿无在殿门前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