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曾鹏不喜欢白色和蓝色，可偏偏他眼前晃来晃去的不是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就是蓝色夏装的警察。

  看着急救室门前混浊的红灯，握紧的拳指尖冰冷。七年前，似乎是在同样的地方，被推进去的人出来时已经停止了呼吸，这次呢？

  已经几个小时过去了。

  “鹏仔！”程简拄着拐杖过来，他左腿的小腿骨骨折了，打着石膏一瘸一拐地过来，“小岳怎么样？”

  曾鹏摇摇头，抹了把脸：“还不知道。”

  “鹏仔，这里叔守着，你带弟兄几个去办正事要紧。银票没了就没了，可那妞却是外人，商路远不是个好鸟，万一……”程简心急，但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警察，压低了声音说。

  曾鹏正想点头，突然一个护士扶着一个瘦弱的妇人过来，被守在走道口的警察拦住询问着什么，那边低声说话的两个警察中有一人朝自己这边努了努嘴，神情鄙夷地看过来。曾鹏心里一沉，想起这面熟的女人是谁了——岳刚的母亲。

  果然，岳妈妈正瞪向自己，凶狠的目光仿佛自己就是朝她儿子开枪的凶手一样，看着她猛地朝自己扑过来，身后的护士惊叫着，竟然拉不住她。

  曾鹏苦笑，程简连忙挡在他身前：“阿姗，小刚不会有事的……”说着伸手去拦朝前冲的女人。

  李姗眼一瞪，露出骇人的凶光，突然出手如电，扣住程简的腕脉往旁一甩。程简左腿打着石膏，也没防她这招，竟被她甩得摔倒在地上，疼得哇哇大叫：“哎呀！阿姗，我的腿断了，腰也断了。你……你好狠！”喊得夸张，连扶他的小护士都不禁皱了眉头。

  李姗看也不看他，直直地走到曾鹏面前，定定看着他。曾鹏感觉到来自这中年女人的压力，很难想像，一天前的他还以为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家庭主妇，一个贫困的寡妇，独自抚养儿子长大，毫无自保能力……可看她一招便将程简摔出去的动作，快、狠、准，只怕就算程简身上没伤，也未必能躲得过，而再看程简坐在地上，还能大叫大嚷，显然是她手下留了情。

  这位大妈真是深不可测啊！

  曾鹏还没开口，“啪”的一声，未见眼前的妇人动作，自己脸上已经火辣辣地疼起来。

  程简脸色一变，又叫：“阿姗，你打我没关系啊。打小辈，不算本事！”

  “我岳家已经不欠曾家什么了。曾硕说过，行帮跟岳家的关系到岳风行为止，你难道不知道吗？”李姗冷冷地说，语速并不快，但却带着深深的恨意。

  “对不起……”曾鹏只能这样说。

  “小刚把刀拿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我给足了你们机会，让你们将刀拿走，为什么还要连累我儿子？凭什么我们岳家就非要给行帮护刀？风行护刀护了二十年，得到了什么？”她一字一字地质问。

  “阿姗，曾哥在的时候并没有亏待你们母子……”程简插嘴，被她狠狠瞪过来的眼神给煞到，话到后来竟没了声音。

  “曾鹏，要是小刚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李姗有什么手段，想必你爸爸告诉过你的。”她的语气像冰刀，与她瘦弱的身型形成诡异的反差。

  曾鹏微微倒吸一口冷气，一日之前，他对这个中年大妈的认识仅仅限于岳刚的母亲。几分钟前，他也仅仅知道这是一个武功相当不错，并且爱子如命的妇人。而当他听到李姗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完全想起了父亲在世时对他说起的一个人，曾经的行帮一姐。关于这个女人，他的父亲曾硕给过一句评价：狠得没命！

  这个女人叫李姗。

  她在曾硕入狱以前就忽然没了声息，消失了几年以后也就慢慢被人们淡忘了，曾鹏怎么也没有想到，面前这个身材矮小、看似柔弱的中年妇人竟然就是她，而她，竟然就是岳刚的母亲！

  曾鹏看了看程简，心里叹气，不知道魏青怎么样了。要是那人发现刀里的东西根本不是他要的，第一个倒霉的估计就是她。

  程简一接触到他的眼神，便心领神会地点头，就着小护士的搀扶站起来，拉着李姗哭丧着脸说：“阿姗，你别这样，打伤小岳的是商路远，不是鹏仔！”

  李姗也不看他，眼睛死死盯着曾鹏：“他是行帮帮主，商路远是他手下的人，他不负责谁负责？”

  “鹏仔才回来没几天，对帮里的事还不了解……”程简争辩。

  这时，混浊的红灯一暗，手术室的门开了，岳刚躺在床上被推出来，脸色非常难看，接着氧气，挂着水，人还在昏迷中。李姗一见儿子被推出来，也不顾曾鹏了，扑上前急急地叫了两声岳刚的小名，眼眶就红了。

  曾鹏还没动，后面两个警察已经快走几步上前拦住医生问情况。听到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伤者已经没有生命危险后，曾鹏松了口气，趁着这一阵子小乱，悄悄地往医院大门走去。

  走出医院，曾鹏身上的手机便响了起来，掏出来一看，眉头微皱着。

  “鹏仔。”对方的语气温柔和蔼。

  曾鹏笑了，语声恭敬有礼：“商叔。”

  “你身边已经没有条子了吧？”商路远的声音充满关切。

  曾鹏回头看了一眼被李姗和程简拖住的两个警察，继续笑：“没有了。”

  “阿姗跟小程也不在吧？”

  “不在。”他老实地回答。

  “那就好，分开这么长时间了，商叔很想你啊！”

  “呵呵，我也很想你，商叔。”他笑着说，听起来像是开心得不得了。

  对方亦笑得爽朗：“那商叔就在‘老地方’等你了？”

  “好啊，我马上就来。”曾鹏一边说一边扬手招了辆出租车。

  晚上十点，大街上早已人烟稀少，但是在某些特别的地方，却正是某些特定人物一天的开始。

  “老地方”茶馆就是这样一个场所，魏青直到这时才知道这里原来是行帮的据点，而她自醒过来之后就一直被关在一个包厢内，手脚都被麻绳绑了起来——这回是真真切切地被绑架了。

  扭了一下头，她皱着眉咬了咬牙，疼！

  想起之前曾鹏打晕她的那一下简直是轻抚，这回这位老兄的手实是太重了，脖子几乎要断掉似的酸痛。

  他们把她丢在包厢的沙发上，魏青挣扎扭动了半天才把自己的身形调整过来，成为坐姿，整个过程中她觉得自己像条毛毛虫似的乱拱，好在没有人看到。

  她探头往外看，窗外墨绿的芙蓉树林和红白相间的芙蓉花让她知道自己的所在，街上早已没有人，可见已经是深夜了。对于被束缚的手脚，魏青尝试着挣扎了几下后就放弃了，随后想起岳刚。

  他死了？这想法令她心里很难过，活生生的一个人，虽然与她没有什么交情，但毕竟是相识的人，就这么在眼前倒下去的……

  学武有什么用？武侠小说里飞上飞下的风流侠士，避得开一发子弹么？

  想到岳刚，自然便想到了曾鹏、程简，他们还活着吗？那刀呢？被这帮人抢去了？是那个商路远的手下？

  她脑子里晕乎乎的，一片混乱，一会儿想到之前的打斗，当时的刺激在看到岳刚中弹倒下的瞬间变成恐惧，一想起来就心慌；一会儿又想到早上自己出门时似乎没有跟老妈道别，现在看这情况，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老妈了。

  魏青满脑子胡思乱想，直到包厢门从外面被推开，进来的人才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进来的人有三个，其中那位中年的相貌魏青居然是认得的。就在几天前，他们在下河街的某个当铺曾擦肩而过。

  中年人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都不超过三十岁，相似的五官让人一看就知道是血亲，此刻则是一脸木然地跟在前者身旁，应该是保镖。

  中年人走进包厢后，在魏青面前坐了下来，隔着一张桌子，放下一叠资料，然后悠哉地点了一根烟，吞吐间微微一笑。如果不是魏青此刻被绑着手脚，两人之间的气氛简直就像是亲近的朋友在叙话。

  “鄙人姓商，商路远，帮主应该跟魏小姐提到过吧？”他的语速不快，听起来很稳定而且有诚意。

  魏青没心情给他好脸色：“听说过。”

  商路远随意地翻了翻桌上的资料：“九岁拜在陈国梁门下学剑，十五岁离开昭陵去了上海，十七岁被怀疑侵占他人财物，被警方拘留24小时后因证据不足被释放，十九至二十四岁间服务于日本北川组在上海投资的一家外贸公司，期间公司涉嫌走私，但也因证据不足而没有受到查处。公司被调查期间，你被解雇了两个月，但是公司恢复经营后，你又回去上班，并且从业务助理一跃成为总裁秘书，一年后北川组从中国市场撤资，该公司在国内歇业，在最终审计时，与日方往来的大量文件丢失，而你则在公司歇业前两周离职，转而呆在家里开始写作，曾经借写作采风为名采访多所监狱和禁毒中心……”他一页一页翻着资料，啧啧两声，“魏小姐的经历真是丰富多彩得很哪！”

  魏青沉着脸，淡淡地听他说，一言不发。

  商路远继续说着：“上个月，你的一部关于黑帮洗钱的纪实小说出版上市，你推掉了已经安排好的签售会，结果签售会上替你到场的责任编辑被暴徒刺伤，而两周后，你出现在昭陵。”

  魏青叹气：“查得这么清楚，真是辛苦您了。”

  商路远看着她，撇撇嘴：“这次卷进我们的是非中，不会只是巧合吧？”

  魏青苦笑：“我要说是巧合，你信不？”

  商路远，看着魏青笑：“不信。”

  魏青垮了脸，轻轻说：“可我说的是真话……”

  这回商路远话都不说了，只是笑，魏青看了他一眼，只好再叹口气，也懒得辩解了。

  “魏小姐，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好奇心害死猫？”商路远说道。

  魏青叹道：“那是我的人生警句啊。”

  “既然如此，魏小姐应该知道有些事最好不要轻易插手。”他说得淡然，听在魏青耳中却是浑身冷飕飕地难受，“所以，最好你能自己告诉我，刀里的东西在哪里。”

  魏青愣愣地看着他，他在说什么？

  商路远冷笑：“我想你不至于回答我说你不知道吧？”

  魏青心里泛着苦水，不用说，刀显然已经落在商路远手中，而且他也打开看过，并且发现刀里的东西没有了，而自己是这十几天来第一个得到那把刀的人，要说刀里的东西不在自己手里，只怕鬼都不会信！

  “魏小姐，你这样的态度让我很难做啊……”

  见魏青迟迟不答，商路远又轻柔地接了一句，而这句话一出口，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便慢慢朝魏青走去。

  魏青脸色一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刀里的东西？”再看了一眼走过来的两个年轻人，冒出一身冷汗，“你……你们不要过来！”

  商路远淡淡笑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怎么会跟曾鹏同一天回到昭陵？你不知道怎么会在回来后的没几天就跑去买龙渊？你不知道为什么颜家兄弟会出现在你身边，为什么岳刚会从你家轻易拿走龙渊？魏小姐，你到底年轻，有些事做得不够干净哪！”

  魏青皱着眉，无奈地急叫：“我真的不知道！”

  商路远哼了一声：“我原来以为魏小姐是个明白人。”他示意了一下，那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架住了魏青的肩，“看来，你不是。”

  魏青脸都白了，在男人们的手触碰到她时，她浑身一颤，用力挣扎了一下，但却无济于事，她声音微微发抖，却还强自镇定地笑道：“商先生很不懂得怜香惜玉啊！”

  商路远凑近魏青，咧了一下嘴：“魏小姐难道不知道，‘怜香惜玉’四个字向来只适用于听话的女人么？”

  魏青垂着眼，轻声叹息：“是啊！所以说等人怜惜不如自爱，求人不如求己啊！”说完，她突然出手。

  商路远防不胜防。万万没有想到被绑得结结实实的人居然会突然发难，猝然而来的一掌令他不防，堪堪避开了面门，右肩却被打到，整个人往后摔倒。而原本压制着魏青的两个男人，此刻却飞快地扑过去将商路远牢牢地压在桌上。

  她跳起来，一脸恶心地拍了拍手，好像刚刚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求人不如求己’这句话不适用于现在这场合，亏你还是写书的人。”其中一个男人叹了口气，语中带笑。

  魏青耸耸肩：“那好吧，咱换一句：珍惜生命，远离黑帮。”

  两个男人对看一眼苦笑：“还有其他的吗？”

  曾鹏让出租车停在路口，然后沿着河堤往前走，老地方茶楼绿色的霓虹灯招牌远远可见，然而，他却不得不停了下来。

  颜宁辉没有穿警服，却身着白色短袖圆领衫和宽松的练功裤，脚上是老式的软底布鞋，一双眼淡淡地定在迎面走来的曾鹏脸上：“里面有我们的人，她不会有危险。”

  曾鹏心头一震，又一松，看来魏青暂时不会出事，但是……

  “你们的人？警察？还是协会？”他冷冷问。

  “协会。”颜宁辉回答道。

  曾鹏似乎明显松了口气，想了想，微微皱眉：“你故意的？”

  颜宁辉“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曾鹏愠怒：“岳刚说他向你报了警，但你却没有来，反而让商路远先一步抢了刀，还绑走了青。这根本不是你的作风，而你却这么做了。”

  颜宁辉淡淡道：“我原本以为以你、岳刚、程简加上魏青四个人应该对付得了。”他挑了个讥诮的笑，“想不到你离开七年，退步不少。”

  曾鹏一脸铁青，上前一步揪起他的衫子逼近，沉声怒喝：“你以为呢？对方手里有枪！你差点害死岳刚你知不知道？”

  颜宁辉身形往后一挣，甩开他的手，语气平淡道：“岳刚的事是意外。”

  “意外？”曾鹏握了拳，就差没有砸过去，“要是他死了，你也能这么平静地说这两个字吗？他是意外，那青呢？她也是意外？你就是存心看着行帮窝里斗，你好从中得利是吧？青跟这事一点关联也没有，你怎么说？”

  颜宁辉说：“我只能说，有些事人算不如天算，你应该庆幸情况还不算太糟，至少目前我们能保证人质的安全。”

  曾鹏瞪着颜宁辉说道：“你能保证什么？你们这些警察从来就保证不了任何事，出了事也不过推托是意外，表示一下遗憾就结了。”说完不想再与他多话，侧了身试图绕过他往老地方走。

  颜宁辉身形一晃再度挡住曾鹏：“他们还没有安全离开之前，你不能去。”他微微有些不耐地朝身后瞥了一眼。

  “哈！”曾鹏笑起来，咧着嘴奚落地笑：“颜宁辉，你太小看商路远了。”

  他说完继续往前走，颜宁辉皱了皱眉，脚步一错，执意阻挡曾鹏的去路说道：“我是为你好，你现在去，除了沾上一身官司，不会有任何好处，至少现在名单里没有你的名字，你不出现，这场乱子就与你无关。”

  曾鹏有些意外地看颜宁辉一眼，突然笑：“我可是去救你那两个不知死活的兄弟的命！商路远也许身手差了点，但你不要忘了，昭陵狐的名声可不是假的。”

  颜宁辉脸上惊疑一掠而过，想了想，还是拦着曾鹏，咬牙冷笑：“狐假虎威，没了纵云虎，那只老狐横不起来。”

  曾鹏无奈地看着他，摇头：“我不该跟你在这里耽误时间的，早该知道，你这人从小就这么顽固。”说完身形往左一个虚晃，脚步一转，人却往右边蹿。

  颜宁辉轻喝一声，伸右腿绊他，竟被他绕过，又出手扣他肩井。曾鹏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右肩往侧里一沉，避开他的攻击，正欲再往前走，身后一阵风声，颜宁辉一拳攻了过来，满脸冷峻——是拿定主意不让他靠近“老地方”了。

  两人错身交手，三招一过，曾鹏怒了，道：“再不让路，别怪我认真了！”

  颜宁辉眼里神采一亮，抿了抿唇，语声还是淡然：“不让。”

  “烦！”曾鹏打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来，眉头皱成了大疙瘩，再出手，已不像刚才以绕路为目的地闪躲，掌到颜宁辉面前，被他一掌迎上。眼见两掌要硬拼上，突然掌变拳，拳掌一碰，发出一声闷响，两人身形都没有停滞，仿佛有着某种默契，早已预料到对方会如何动作，两人居然做出了一样的反应——向后弹跳开去。

  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一些，不约而同地再次朝对方发起攻击。

  颜宁辉腾身一串连环弹腿朝曾鹏胸膛蹬去，曾鹏不敢硬接，左手画圆，几个虚画卸去飞踢过来的力道，右手则成鹰爪状抓向近在胸前的足踝，一旦扣死，便往旁里一掣手，颜宁辉一惊，连忙顺着他的力道凌空一个翻转，脱出禁锢，身落地，形不止，再攻向对方上三路。

  在曾鹏似乎没想到他对颜宁辉一轮连攻之后竟然连喘气的工夫都不要，颜宁辉紧接着又攻过来，手里硬接着颜宁辉的攻势，心里不由得发急。

  商路远根本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无奈眼前这人根本就不相信自己。苦笑，也对，哪个警察会相信一个黑帮老大的话？

  曾鹏正思量着怎么摆脱面前的人，就听颜宁辉喝了一声：“开什么小差！”一拳朝他胸腹冲来。

  曾鹏吓了一跳，往后退一步，堪堪避开这一招，吼道：“宁辉，我是说真的……妈的，你是不是警察啊？算我报警成不成？你那俩哥们儿真的有危险！”

  颜宁辉手一停，曾鹏的神情不像是在骗人，但是……原本的计划就是由他来拖住曾鹏，让二、三有充分的时间获得那份名单。刚刚收到的消息是商路远已经被放倒，如果顺利的话，他们的确不可能到现在还没有音讯，难道……想到这里，他心不由得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