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想到，李远大人居然跟他们是一伙的。”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五年，宋伯说起这事来还是满脸的失望和愤慨。

  李远在他们扬州百姓心中，一直是一个明察秋毫、勤政爱民的圣人形象，那天看到的真相，就好像往他心中的神像上砸了一坨泥巴，那泥巴带着的水把神像表面的五色油彩尽数溶掉，露出了里面黑漆漆的真实。

  “那你们的知县呢？”沈长陵没有兴趣了解宋伯心中李远神格的崩塌过程，他只关心到底有多少官员牵涉进了这个事情，“他也在里面吗？”

  宋伯颔首：“我那天偷听他们讲话的时候看到了他。”

  清平县令带着李远来墨纸坊的那天，两人说是要顺道去看看淮水风光，结果在外面一待就待到了太阳落山才回到墨纸坊。李远说时间太晚了，已经错过了吴中镇锁城的时间，不想再打扰守城的衙吏，于是提议今晚就宿在墨纸坊。

  过来洗钱的那帮人最终还是没有派人来把他们的箱子拿走。

  于是当晚夜里，宋伯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还是担忧得睡不着觉。只好掀开被子爬起来，“我睡不着，出去走走。”他对旁边睡眼朦胧的妻子说。黑暗里他听见妻子含混的应了一声，然后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宋伯轻轻移开门闩，推开半边门走了出去。

  夜半，村庄里的大部分地方还在沉睡，只有一处角落还隐隐冒着火光。那里原本是村里制松墨的作坊，现在，那里是重铸官银的熔炉。自打接下那笔单子以后，他们就清理了所有的烧墨炉，把它们都改装成了炼银的机器，这也就是为什么当他们得知李远到来以后会如此紧张，因为任何人只要在这个作坊里面多看一会儿，都能够发现其中的猫腻，因为作坊里面的温度早已远超了平常。

  但尽管害怕被发现，墨纸坊的人还是如往常一般夜以继日的干着炼银的活计，因为夜晚比较凉，他们要是在作坊里闷得久了，也能偶尔出来吹着夜风透一下气。而且深夜里知府大人和县太爷都在睡着，也不用担心他们到处乱逛，这样一想，村民们原本紧张的心情又变得轻松了些。

  宋伯走在村里被压实的黄土路，轻车熟路地从小径抄近道往炼银的作坊走去。他走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已经能隐隐约约听到作坊里传来的锅炉的轰鸣声，然而还没等他靠近那个冒着腾腾热气和火光的房屋，一个熟悉的声音就让他止住了脚步。

  “没想到你会过来这里。我们做事你还不放心吗，还得亲自来这儿看看？”那声音问道，听他的话语，这里至少还有另一个人。

  宋伯认出那声音是不久前送来官银的那帮劫匪的领头人。这个时候他怎么会在这儿？宋伯心里疑惑，于是谨慎的收住了步子，蹑手蹑脚的往后退了两步，把自己完全藏在了矮墙的阴影里。缩在墙角，他开始偷听两人的对话。

  “只是巧合，我没想到你们也在这里。”另一个声音语气平淡的回答道。宋伯觉得这个声音也很耳熟，但他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于是他继续沉默的躲在了那里，听两人的对话继续进行。

  那领头人似乎只觉得那个神秘声音说的话只是借口，他嘲讽的笑了两声，阴阳怪气道：“是啊，堂堂知府大人行事光明磊落，说一不会行二。既然知府大人那么说，那楚某也只敢信了。”

  宋伯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知府大人？！另外那个声音怎么可能是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怎么可能跟那帮匪徒是一伙的？别搞笑了！宋伯觉得自己一定是睡糊涂了，或者是他此时肯定还在做梦。他狠狠的掐了一把大腿肉，腿部的疼痛告诉宋伯，他现在十分清醒。他缩起身子靠在矮墙上，仔细回想了一下今天看到知府时候的情景，那个时候知府好像说了话，而不知是事实还是心理原因，宋伯越来越觉得那个神秘的声音与记忆里知府大人的声音越来越相似，甚至可以说是如出一辙。

  怎么办？宋伯在心里问自己。他现在的心里很慌乱，除了意外，他还有些无措和紧张。我要不要再出去看一眼？他想。万一是他听错了，那声音不是知府大人，或者是那男子在找人故意栽赃呢？宋伯的脑海里迅速盘旋过数十个念头，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大家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他此番就悄悄的潜过去看看，看看到底是不是有人在假冒知府，以此来毁他英名。

  打定主意的宋伯立即开始了行动。他一边竖起耳朵听着两人的交谈，一边踮起脚尖贴着墙缓缓的移动，努力不发出任何一点响声。片刻之后，当他终于挪到矮墙的边缘时，他的后背已经布满了冷汗，被汗水淋湿的衣服贴在他的背上，有股黏黏腻腻的感觉，夜风吹过，后背传来的凉意冷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明明从矮墙那边走过来只花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宋伯却感觉他好像已经过了一年。

  他紧紧的靠在墙上，努力将自己的身形掩进矮墙的阴影里。他深深的吸了两口气，屏住呼吸，右手摁在胸前，像是要压制住里面那颗紧张到快跳出嗓子眼的心脏。他小心翼翼的探出头去，朝墙的另一面张望。他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发抖，跟着一起颤抖着的还有扶着墙的左手。

  松墨作坊里的锅炉烧得很旺，透出的火光映的天空通红，亮光甚至掩盖住了被薄薄云层遮挡着的月亮和那些不大明亮的星星。火光同样照清了站在作坊的三个人。

  原来他们有三个人。其中一人刚才没有讲话，所以宋伯才会以为只有两个。但这仅仅让他感到惊讶的。

  而让他感到震惊的，是当那三人转身朝这边走来的时候，宋伯清楚的看清了他们的脸：自称姓“楚”的贼帮领头，清平县令，还有他们一直崇敬着的扬州知府大人——

  李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