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武林(6)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04 18:24      字数:3874
  【十二】

  那一年,正是桂三爷被尤道士打伤,在家养伤的一年。

  在这一年里,这个天下间发生了一件恶事,让天下人永世不忘、难以想象的恶事,多年之后陈五再回忆起来,还觉得不可思议。都是会流血的活人,怎么就下得了手啊?那可不是几个人、几百人、几千人的事,是数十万人。陈五想想就觉得有血往头上涌。

  本来这件事他一度刻意地想要忽略,因为他总觉得惭愧。明明是个练武的,却什么也没做。其实陈五知道,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就算渺小的他去了,面对诺大的一座城市也不会起到任何的作用,但他就是会这么想。

  当他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去找正在休养的桂三爷。两个人难得地喝了很多酒。

  那天晚上,他居然见着了桂三爷掉眼泪。

  桂三爷是真喝醉了,把老婆孩子都赶出了屋,说话颠三倒四,拽着陈五的袖子又叫又跳:

  “我说陈五,除了练拳,你说我还会做什么?

  “陈五啊,你看我好玩不?你玩玩?

  “我们就是些个玩意儿啊!”

  陈老头边说边想了想,慢慢地说:“桂三爷这人也挺傲的,做什么都想比人家强。结果过了半辈子发现其实还是和别人一样,没强出点什么来。心里有点憋得慌。”

  我说:“可是他功夫好啊。”

  陈老头笑笑:“那个不一样。武艺有时候也没太大用处。再说了,人要是自己把自己拧住,别人是开解不了的。”

  陈五从小就拿桂小先生当榜样,一直想学着他跟着他。但到了饭馆关张这一年,他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陈五觉得这是个时机,他决定离开这小城。也许是武人的热血,他觉得自己有点虚度。不知从哪一天起,他开始希望自己能够上战场。

  “你想好了?”

  “嗯。想好了。”

  “知道投哪支队伍了?”

  “大概知道。”

  “那就好,自己小心。”

  “嗯。”

  “晚上别走,家里包饺子。”

  “嗯。”

  桂三爷一句劝他的话都没说,叫老婆给他包了一顿大馅的饺子。吃完之后,陈五就辞别了桂三爷,不几天就只身离开了小城。其实陈五知道桂三爷也想去,但他实在舍不下大肚子的老婆和闺女,不像自己无牵无挂。

  那时候陈五心说:我代您去吧。

  谁知这一去就又是五年的时间。他年纪轻,体力好,人老实又有功夫。好几年下来,民夫、民兵、送信、士兵什么都干过。这几年陈五好几次死里逃生,也做下了不少了不起的事情,还知道了军队里也有不少的高人。

  这些事陈老头和我在公园里零零碎碎也提到一些。不过,这就是另一个很精彩的故事了。有机会我也会把它写下来。

  那天在公园里,说起曾经的军旅生涯,陈老头弯下腰把裤子卷起来,露出了可怕的伤疤。

  陈五在战场上过了五年脑袋拴裤腰的日子。等到日本人走了,他也就没了再上战场的心。战友问他回哪里,他想了想,还是报了小城的名字。

  老家已经没人了,只有小城的桂三爷让他有些牵挂,临走前抓了一大把子弹壳。他离开小城的时候,桂太太还大着肚子,说要是桂三爷第二个孩子是个小子,就送给他玩。

  而此时的桂三爷已经成为小城人嘴里的笑话。

  桂太太第二胎确实给他生了个儿子,但不久就带着孩子离开了他。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钱。

  桂三爷治病加上饭馆关张,手里的钱已经不多了。儿子出世后,突然有一天发现他的小嘴不停地猛换气,找大夫一看居然是闹了肺炎,险些死掉。桂三爷带着孩子求医治病又花了一大笔钱,最后连房子都贱卖了。

  一家四口寄住在早先那个饭馆的后院。早些时候盘下铺子的刘老板倒地愿意让他们住在那里。

  桂三爷年少风流,太太也颇有些姿色,年纪尚轻就跟着一个有病的男人窝在人家后院过日子,觉得有些委屈,给桂三爷留了封书信,找个机会就带着俩孩子跑了。

  桂三爷大受打击。可外人不会理会他的想法,只是知道桂三爷的酒喝得更加多了,脾气也变差了,老和人瞪眼。还有人记得他似乎会功夫,就笑话他自己的老婆也看不住。他一发脾气,别人就拿大帽子扣他,说他不是爷们,只敢窝里横,不敢去打日本人,憋得桂三爷很动了几回手,也吃了几天局子饭。后来就不动手了,人家拿话一激他,他气不过就哭。

  次数多了,城里的闲人们就编派他,管他叫哭三爷。传来传去,附近拖鼻涕的孩子都知道饭馆有个不敢打日本人的哭三爷。

  陈五回来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些。

  那天,他坐在一辆大货车的货斗里,一颠一颠地进了城。背着行李带着草帽,先是去了桂三爷的家,发现换了住户,又到饭馆打听。正往里走,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低着头往外跑,和陈五撞了个满怀。

  陈五一踉跄,行李里的东西掉了一地。那孩子没管陈五,掉头接着向前跑。

  这谁家孩子,力气不小啊。陈五当时心想。

  【十三】

  陈五走进这家自己生活了五年的小饭馆。简单一打听就知道,虽然桂三爷现在不在家,但眼下他确实住在这里。知道了桂三爷下落,陈五心里就定了。虽然有人看见陈五是来找桂三爷的,露出的神情不大自然,但陈五并没留意。破天荒在这点了几个小菜填填肚子。原来都是他在这里帮人家点菜来着,自己点菜吃还是头一回。

  不一会,刚才跟陈五相撞的那个孩子搀了个人进来。陈五仔细一看,竟然是桂三爷。桂三爷显然是喝得烂醉了,走路踉跄眼神发飘。

  这几年不见,陈五觉得桂三爷面相出老了,两腮微微有点下陷,原本是挺拔的鼻梁还是那么直,只是人一瘦,就有点太显眼,像军刀似的立在脸上;一张脸还是白,可看着神情显得憔悴;实际上他现在年纪也不大,可头发白了不少;也许是在外头摔了跤,身上的白褂子滚了不少污泥。那个孩子使劲地搀着他,还要回过头去对跟在身后的几个人大喊:“你们再敢气我师父,看我揍你们!”

  孩子说得很严肃,但回应的是一阵笑声。

  陈五很意外,偏头看看他们的身后。门外两人的身后跟着三五个醉汉,笑嘻嘻地指着两人说些什么。

  陈五没言语,走出门去,一巴掌搧在其中一个醉汉的脸上。陈五本来就习武,又在战场上操练了好几年,手上少说也是一两百斤的力气,一巴掌扇得那人就摔在地上,还打了个滚。

  “敢对桂三爷这么不礼貌,活腻味了是不是?”

  被打的那人还没醒过味来,捂着嘴用手直指他。他旁边几个伙伴都捡了棍棒石头,上前要来打。

  陈五笑笑,揪掉头上的草帽,掏出上衣兜里的士兵证,大吼一声:“滚!老子我在战场上跟小日本拼过命,你们几个狗东西也敢来龇牙?宰了你们又怎么样?省城的张司令我认得,老子崩了你们不过是多打个招呼!”

  讲到这,陈老头呵呵直乐:“我这辈子很少自称老子,这算是一回。张司令我倒是认得,可人家不认得我,我就在战壕里远远见过一眼。”

  我也觉得他收拾那帮人挺痛快的,说:“那他们再也不敢气着桂三爷玩儿了吧。”

  陈老头说:“可不是。在饭馆那么一闹,都知道城里来了个二杆子,谁招惹桂三爷就跟谁玩命。后来我又在那个饭馆附近找了份零工,那些个闲人都躲得远远的。”

  我又问:“那个小孩子到底是谁啊?”

  “刘玉平,饭馆现在老板的儿子,同时也是桂三爷的徒弟。刘老板家里几辈子做买卖,怕受欺负,又觉得现在兵荒马乱的,念书也念不出什么,就打算让儿子学点武艺。早先找过一个老师教四明内家拳,没教两年刘老板就想把他辞了。这个人功夫好不好刘老板不知道,但是他有点贪财,架子又大,弄得刘老板不大痛快。也不知听谁说的,桂三爷虽然有病,但武艺很高,就转来拜托他教儿子。不知怎么,桂三爷居然答应了。这么一来,原来的那个教拳老师很不痛快,上门来找刘老板和桂三爷。

  “那两天桂三爷刚犯过绞痛,心里也不高兴。不和他争辩,伸手捏住墙上的一个挂笤帚的钉子,一拧就拿了下来。再一使劲,换了个地方又给摁进了墙里。那个武师倒也识趣,一抱拳转身就走了。这一手让刘老板大为佩服,叫来儿子刘玉平,按规矩正正经经地拜下了这个师父。”

  如果你看过武侠小说,你就会知道各式各样的门派及招式名称。可我实在没听说过四明内家拳这个说法,又见它带了一个“内家”的字眼,也很好奇,就问陈老头:“这个拳厉害吗?他是内家,桂三爷的巴子拳是内家还是外家?”

  陈老头说:“拳种无所谓高下,单看练的人下不下工夫。桂三爷那一支应该算是外家。”

  我接着道:“桂三爷好厉害,外家拳吓跑了内家拳。”

  陈老头给我解释:“当时我也这么觉得,后来才明白。其实内外只是字面上的说法,并没有高下之分。要喘气的就是内,有动作的就是外,谁说得清楚?再说了,“内家拳”这个词是清朝一个姓黄的文人说出来的,先不说他自己弄明白没有,难道在他之前几千年就没人练武了?这里头不少都是后来人吹嘘附会出来的。”

  陈老头说着说着一叹气:“桂三爷手底下有真本事,刘玉平这小子好运气啊。”

  陈五回到小城之后,心里最奇怪的就是这件事。

  他问桂三爷:“您说我想拜您为师,念叨了那么多年,您怎么也不答应。怎么就收了那个小子?”

  桂三爷看着在墙边掰腿的刘玉平,嘴角带笑:“也是怪了,一开始我寄住在人家的地方,没法开口不答应。但我一见这孩子,就跟我师父说的一样,有一种感觉告诉我,他就该是我徒弟。”

  陈五没话说了,虎着脸瞪刘玉平,怎么也看不出什么感觉来。倒是觉得这孩子长得好看,比那时候的桂小先生长得还秀气,瓷娃娃似的。而刘玉平对陈五很恭敬。

  也许就像陈五第一回见着桂小先生一样,陈五在他面前的第一次露面太有彩儿了,让他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