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武林(9)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04 18:24      字数:3978
  【十八】

  水匪使用的燃烧弹是土制的。用薄皮的瓦坛子,装上些火油烈酒之类,再用碎布堵上口。点燃后抛出,很难扑灭。几声脆响之后,桂三爷他们的小船就已经烧起了一大半。流出的油浮在周边的江水上仍在燃烧。

  陈五和桂三爷躲回舱中倒暂时是无恙,唯独刘玉平被一个抛来的燃烧弹打中肩膀,落入水中。

  小凤见进舱来的没有刘玉平,嘤嘤地哭了起来。桂三爷和陈五束手无策看着发急。忽然听见外面有人敲船。轻轻推开一点窗户探头一看,正是刘玉平单手抠着船舷漂在水里。

  几人一阵惊喜,又听刘玉平小声说:“师父,五叔,你们别急。我有办法了。你们帮我看看那些水匪在做什么?”

  桂三爷推开舱门看了看,又转回来。对刘玉平说:“那些水匪好像拿出酒肉来了,安心看我们烧船。估计是等我们耐不住了自投罗网。”

  刘玉平说了声好,就开始慢慢地朝船尾挪动。他几乎整个人都浸在水里,加上天黑,估计那边船上的枪手没看见他。等到了船尾,他轻手轻脚地钻到了船把式的棚子里。进去之后没了动静,陈五和桂三爷在舱里支着耳朵听。不一会,只听到船尾突突几声,马达居然发动了起来。再感觉船身一偏,显然是刘玉平起动了马达,并马上转舵直向岸边冲去!

  那伙水匪的舢板挡不过洋机船。桂三爷和陈五又不顾火烧冲到甲板上卸掉了钩船的铁钩。这艘火船就这么冲向了岸边。

  水匪见拦不住,一时枪声大作,打得客舱木板“噗噗”作响。

  桂三爷抱着小凤所幸没有中弹,陈五屁股上被子弹斜穿了个窟窿,血流不止却也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刘玉平一人留在船尾没有出声,生死不知。

  没一会,这艘火船就撞在了岸边的石头上。

  桂三爷背起小凤拉着陈五就往船下跑。

  刚一下船,“扑通”一声,刘玉平也从船尾上跳了下来。原来这小子一直抱着船把式的尸身做盾牌,在那一阵乱枪中并未中弹,只是咬着牙大气也不敢出,终于熬到上岸。

  四个人也不迟疑,躲在岸边的树林子里不出声。没一会那艘洋机船被烧着了油箱,随着一声巨响,炸成了碎片。

  那群水匪见船炸了,又从落水的那个同伙手里拿到了不少钱,懒得上岸再搜,几条小舢板会在一处,慢慢地撤了。

  虽然惊险,可时间并不太长。待到水匪退去,天上还挂着星斗。桂三爷等人长出了一口气,互相检查伤势。

  桂三爷和小凤最轻,只是被大火燎伤些许处,没有大碍;陈五虽中枪可肉里没留下枪子,伤势又在肉厚的地方,包扎止血就算是暂时解决;受伤最重的是刘玉平,瓦坛子燃烧弹砸在他的肩膀上,碎片在他的肩上手臂上划开了好几道大深口子,热油一烫伤口都翻开来,十分可怖。好在他就势一摔落入水中。否则,光是火油沾身就能把他烧死。

  看着他的伤口,桂三爷和陈五直吸冷气,连忙带着大家往林子外走,好一会才找到大路。

  多亏陈五有些经验,在一户农家里找了些土制的刀伤药,用干净布充作纱布裹了。又叫刘玉平咬住毛巾,隔着纱布洒了些烈酒,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几个人向农家主人讨了些吃食,接着按计划前往山城。

  【十九】

  “那么桂三爷他们走到山城了吗?”我问陈老头。

  “走到了。”陈老头说。

  我接着问:“然后呢?”

  陈老头回答:“没了。”

  “没了?”

  陈老头拿着茶杯看着我:“对啊。听故事就是听个过程,桂三爷一辈子从家乡到北平再到小城,最后到了山城。我说完了呀。”

  我接着说:“我是问故事里的这些人后来过得好不好。”

  陈老头的回答是:“不好。”

  山城这个地方的风水很独特。方圆几百里地势起伏变化极其复杂,无论是大江大山还是些小的山石景致应有尽有,加上历代的民居古迹,天下间的各种风水格局一应完备圆满。而“完备圆满”对于四处奔波的江湖人来说就意味着结束。从这一点上看,这里对桂三爷而言,也许正是绝地。

  四个人一路跌跌撞撞地赶到山城,离他们遭遇水匪已经过了十来天。四人都已经像是乞丐一般,这一路上只能向沿途民家乞食,夜里就找避风处凑合一宿。眼下刘玉平的伤势有些严重了,发着低烧。其他几人也是憔悴不堪。等到见着山城城门的时候,不禁都欢呼了一声。

  到了这时,几人实在是有些挪不动步子了。眼见城外有一处道观,刘玉平便提议师父和小凤先在这里暂时歇息。由陈五搀着他先行进城寻找亲人,再找车接他们进去。

  进城不长时间就按信上的地址找到了刘玉平的表叔,那家人一见刘玉平的伤势严重便马上唤来了大夫,又为陈五付好车资,请他帮忙接桂三爷和小凤进城。

  陈五坐着车来到道观的时候,天色渐晚,火烧云把道路映成了橙色。晚风一吹,陈五的心中倍感轻松。可进道观的时候,竟有两个小道士上前像是要拦他。陈五听不明白本地话,一掌一个都拍到了一旁,闯进门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桂三爷。

  桂三爷就躺在殿前的石阶上,整个人都松开了,成一个大字。眼瞪得大大的,脸上的颜色也变得青黑。原本的白衣经历了一路的风尘早已变得肮脏,现在上面又沾了大片黑色的血迹,显然是已经断气多时。小凤跪在一旁,抱着她爹的胳膊大哭。

  桂三爷歪着头,地上摆着一个摔碎了的茶碗。这副场景和夕阳一起映在陈五的眼里,让他冲进大门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只觉得眼睛一阵发干,头发也好似竖了起来。多少句话到了嘴边只剩下一个字,惊天动地地炸了出来:“谁!”

  等陈五再醒过来的时候,他也躺在刘玉平表叔的家里,大夫就坐在一旁。头天他大喊一声,就倒在了地上昏死过去,吓坏了小凤。跟他同来的车把式赶紧回去通知了刘玉平的表叔,这才把他们接了回来。

  人家把情况跟陈五一说,陈五才知道,那天他们离开之后一小会,就有个小道士给桂三爷端了碗茶水,说是让他歇脚解渴。桂三爷本就疲惫,接过茶碗一饮而尽。但转脸就觉得不对,大喊一声:“谁?”接着喷出一大口血就没了性命。

  难怪那天陈五大叫一声“谁”昏倒后,小凤吓得连哭都忘了,还以为她五叔竟也暴死当场。

  陈五听了事由,起身就要去那道观拼命,被大夫和刘玉平的表叔按了回来。那表叔说:“你就别跟着到处乱跑了!我早报了警,凶手都抓到了。”

  凶手是谁?

  居然是尤道士。

  陈老头说到这里,不禁唏嘘:“你是不是觉得太巧了?巧得不像真事?这么多年我也这么觉得。可有时候这世上的事情就是巧得没有道理,老天爷若真想要耍弄个谁,太简单了。”

  尤道士当年被桂三爷打伤逃跑,自然是找道观充作游方的道人寄住养伤。正如桂三爷所料的一样,那道人的肺出了问题。同样也是一路辗转求医,等他阴差阳错地到了山城的时候,已经是每日喘得如风箱一样,再也走不动了。

  于是他就在这个道观里住下来。这里的道长见他年纪大又有肺病,没给他找什么活干,每日里就是将养着,分他口饭吃就是了。多年过去,这尤道士自觉报仇无望,命不久矣。

  谁知,桂三爷就自己送上了门来。

  茶里的毒是他下的,这毒本是他留着将来病发无救难以忍受时自尽用的,溶在了茶里差小道士端给桂三爷。其他人都不知情,只是见出了人命才慌张起来,故才想要拦陈五进观。

  那时的山城还是陪都,警察们办案到底得力些,当天夜里就抓到了尤道士。尤道士并未逃走,还在自己的居室呆着。毒药瓶子和小道士的口供都是证据,但尤道士就是不认罪。警察带走他的时候也不反抗,就是痴痴呆呆地反复念叨:“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陈五后来对刘玉平说,这尤道士是老一辈的武林中人,为徒弟报仇不成又被桂三爷伤得无法再当面决斗。仇不能不报,自己又命不久矣,被逼得只能使这下三滥的手段。估计心里觉得羞耻不甘,所以无论如何都不愿认罪。

  而后来过了没几天,就听说尤道士已经病死在了牢里。

  【二十】

  听说再后来,刘玉平的手到底是落下了毛病,阴雨天疼得几乎不能动。他师父刚去世的时候,有一阵子他把自己关在了房里,谁也不见,自责自己当时离开了师父。

  最后还是陈五给出的主意,叫他的表叔写了个小纸条塞进房里。刘玉平当天晚上就出屋了,给表叔磕头,求着表叔给他和小凤办了婚事。几年后夫妻俩把刘老板两口子也接了来,随着表叔一起去了台湾。

  陈五自己一人无处可投,四处寻找生路。先是做过点小买卖,还曾经打听着见过桂三爷的儿子。那孩子长大了,现在姓吕,对他父亲的事一无所知。再后来时过境迁,做买卖已经不合时宜,就进厂当了工人,很少再在人前露拳。岁月蹉跎,一直随着工作到了现在的城市。

  好多好多年之后,陈五变成了陈老头,坐在公园里,跟我将这个故事完完整整地说了出来。

  故事说完的那一天,我突然很想知道陈五的名字,却最终没有问出来。之后的不少日子,我还跟他学拳,听他说各种各样的见闻。

  直到有一天,我找到话口问了他一个问题:“我拜你为师,做你的徒弟好不好?”

  陈老笑得很开心,笑完了之后问我:“你小子,准备要给我养老送终吗?”

  这一问问得我有点懵。那时候的我,每日的烦恼主要还是学校那可恶的教导主任、等着我考试成绩的父母,还有那个让我思念的邻班女孩。陈老头这种问题我实在觉得很难回答。

  陈老头还是笑笑:“那就算了吧。我吓唬你的,我自己有儿子的。”

  我当时不知为何,觉得十分羞愧,不过日子一长也就淡忘了,只是从此不提拜师这事。

  我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且漫长,我没再出来晨练。而等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我又恰好以为找到了自己的春天,沉浸其中。一来二去很长时间没有去过公园。等到再想起来的时候,陈老头已经不在那里练拳了。

  多年以后我也查过书籍网络,以他的拳法为线索,希望能找到陈老头的名字。可惜什么也没有找到。

  于是,从那一年开始,我的武林和陈五一起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