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二月二，龙抬头。

  三山五岳的好汉们齐聚华山之巅，召开武林大会。放眼望去，掌门、长老摩肩接踵，大侠、高人川流不息，真叫人眼界大开，连呼不虚此行。

  燕亦侠如一条游鱼，穿行在人群中，见了人便一口一个“前辈”地叫着。要有人拿刀子往他脸上刮一刮，至少能刮出三斤糖霜。可惜，前辈们经验丰富，眼睛更毒，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用意。所以，往往燕亦侠的笑容刚刚绽放，前辈就已经面无表情地与他擦肩而过。于是，燕亦侠只好继续尴尬地笑着，在心里说：你大爷的！

  这年头，要想在江湖中扬名立万，光靠武功是不行的。要想混得好些，人面得广，靠山更得硬。刚刚出师步入江湖的小菜鸟，要是能够搏得哪位江湖前辈的赏识提携，前程自然就有了保障。只是前辈们见多了各色马屁，哪里还看得上燕亦侠的小殷勤？

  忽然，一双小手在燕亦侠肩上一拍，燕亦侠急忙转身，刚想赔笑鞠躬，忽然又觉得不对，定睛一看，喜出望外地喊道：“宁小辫，你怎么也来了？”

  宁曦气得张牙舞爪：“不许乱起绰号！不许乱起绰号！”

  燕亦侠“嘿嘿”傻笑着任宁曦的花拳绣腿落在身上，开心得胸膛几乎要爆炸。

  燕亦侠和宁曦是老乡，还是同窗。两人都在核桃镇武馆里练过拳。宁曦不但人长得漂亮，性格爽朗，武功在拳馆里也是数一数二，而燕亦侠却处于全馆中下游的水准。虽然说在青涩年代，宁曦的一颦一笑也常出现在燕亦侠的梦境中，不过飞鸟与游鱼的差距毕竟太大，仰望久了，连接近的勇气也丧失殆尽。燕亦侠只能把这种酸酸涩涩的情感埋进心里，谁也没有告诉。再后来，宁曦考进了江湖十大派之一的峨嵋派，燕亦侠只考进了三流的五虎门，两人就自然而然地失去了联系。想不到风水轮流转，居然又在华山上见了面。

  “啧啧啧，了不得啊！”燕亦侠上下打量着宁曦，坏笑着说，“那句话怎么说的？无双侠女、红粉精英，说的就是你了。在哪高就啊？”

  宁曦脸上微微一红：“没高就，只不过从峨嵋外门进了内门，拜入掌门师太门下研修。你呢？”

  燕亦侠的笑容短暂地一滞，又在脸上重新堆积。他把两手插进裤兜，油腔滑调地说：“我能怎样？没啥工作，混着呢……”

  其实燕亦侠也不喜欢这样，太像痞子了，不习惯。但不用这种毫不在乎的语气说话，就没法保住已经弱不禁风的自尊。

  可自尊到底还是没保住。这就是一个死结，越想维护自尊，就越惶惶然地感觉维护不住。于是，索性分出一条看不见的楚河汉界，你在这头，我在那头。这下子自尊心安全了，但亲密无间的氛围也就没有了。

  强打精神再干巴巴地聊几句，没话题了，只好相互交换了鸽粮分开。燕亦侠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宁曦渐渐远去的背影生自己的气，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没了家的狗，凄凄惨惨戚戚，直恨不得掏出匕首朝自己连捅三千六百刀，才能稍稍缓解满心的懊恼与悔恨。

  好在燕亦侠的尴尬没有持续太久，一只信鸽扑打着翅膀飞了过来。江湖好汉们都赶紧手忙脚乱地拿出鸽粮挥舞，信鸽在半空中旁绕几圈，最后落在燕亦侠的掌心。

  燕亦侠从鸽子腿上解下白绸展开，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城东十里坡，大买卖，速来。

  贰

  等燕亦侠赶到十里坡时，已经是下午了。十里坡的东西两面各自黑压压地聚集了两群人。为首的两个正在“彼其娘之，彼其娘舅子之”地对骂。一见还没有开打，燕亦侠微微松了口气。但转瞬他又犯起了愁，因为他不知自己该往东还是往西。

  “这里这里。”蛇仔明从东边的人群里蹿出来，递给他一条白毛巾。燕亦侠一边接过毛巾往左臂上扎一边问：“今天我们是海沙会还是鳄鱼帮？”

  “是鳄鱼帮。今天提价了，放倒一个小兵五钱银子，放倒香主一两，堂主五两，扛把子五十两。要是你运气好，把海沙会请来助拳的白衣神剑赵王侯放倒，那你就有福了，纹银五千两！”

  “还好你叫我一声，不然可就错过了。”

  蛇仔明得意地道：“好兄弟，讲义气嘛。”

  刚才燕亦侠对宁曦说谎了，他其实是有一份“工作”的。只不过这份工作有点令人难以启齿：他是一个职业打家。

  有人统计过，江湖上平均每天有二十七点五次战斗。有些大侠老早就功成名就，不愿冒太大的风险冲杀在第一线；也有些大侠势单力孤，希望在战斗时能够多聚点人手造起声势。这样一来，像燕亦侠、蛇仔明之类的打家，也就有生意了。只造声势不打架是一个价，动手了见血和不见血又是一个价。总之，物美价廉、选择多样。最重要的是，就算是被打死打残，也不需雇主背上半点责任。

  燕亦侠家境不好，还没出师就在打行里打零工赚零花钱，至今已经算是个“资深打家”。不过，他还是不喜欢这一行，主要是因为不够稳定。打行不比普通帮派，结构松散，打家领的是“计件工资”。一旦老了、病了、残了，别指望有什么抚恤金、养老金，全得自己扛着。就像浮萍，没有根，漂到哪算哪，任何对未来的展望都属于奢望。

  燕亦侠和蛇仔明正说着话，忽然身边起了骚动。所有人齐齐发一声喊，争先恐后地向前冲。原来就这一会工夫，形势忽转，前面已经开打了。一时间，只见到处剑气四溢、刀花炫目，燕亦侠赶紧从腰后拔出两根铁尺，丢给蛇仔明一根，自己拿一根，随着大流加入战团。

  “他娘的，抢生意的是越来越多了。”燕亦侠低声咒骂。放眼看去，满眼都是使刀弄枪的豪杰，夸张一点的还有使方天画戟的。一看就知道，这些都是刚入行的新人。使这些大杀器威风是威风，可也容易吸引对方的火力。要一个不小心把人捅死捅伤，还容易惹上官司。所以有经验的打家，都喜欢使用包了铁皮的铁尺、短棍之类的武器，打不死人，威力也足够，打中一下就能让人丧失战斗力。

  蛇仔明忽然拍拍燕亦侠，向左努努嘴。燕亦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海沙会的香主铁龙将一柄青龙偃月刀舞得呼呼作响，以一人之力将数十名打家压制得连连后退。燕亦侠咧嘴一笑，和蛇仔明一左一右悄悄潜了过去。

  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重达九九八十一斤，铁龙手里拿的当然没那么重，不过四五十斤也是有的。就算是铁打的好汉，也不可能挥舞那么重的武器超过一盏茶工夫。果然，没过多久他手中大刀渐渐缓了下来。蛇仔明忽然大喊一声将铁尺掷出，铁龙果然吓了一跳，出刀将铁尺挑飞，却不防燕亦侠一个懒驴打滚已欺近身边，手中铁尺极为阴险地向他腰际捅来。

  “找死！”铁龙又惊又怒却不慌，硬生生将上挑的刀势改为下劈。长刀带着虎啸般的风声当头劈下，眼见就要把燕亦侠劈成两半。燕亦侠忽然左手在地上一按，脑袋像炮弹一样朝着铁龙的下颚撞去。

  这一招不是什么正统的招数，只不过是打架打得多了，身体面临危险时自然而然起的反应。所以虽然不好看，却绝对有效。

  铁龙抱着碎掉的下巴倒在地上，发出的惨叫声大得可以传出八条街。白衣神剑赵王侯远远听见，回头一看，愤怒得须发戟张，骂一声“贼子安敢偷袭”，手持长剑便一路风尘滚滚地杀过来。

  “这可是五千两银子啊！”燕亦侠情不自禁地舔舔嘴唇。

  蛇仔明却叹口气：“只可惜，这钱我们只能看却不能赚。”

  白衣神剑赵王侯七岁拜于剑神独孤策门下学剑，十七岁出师，泛舟出海，投入西域剑桥圣殿习练各式马步战法。二十五岁武艺大成，将中西剑术融为一体，归国后以一人之力连挑华东十七家山寨，风头出尽，被誉为“江湖新生代第一高手”。

  好吧，就算有人可以无视他的武功，但也不能无视他身后的势力。赵王侯之父赵爽是南京六扇门的副总捕头，品级虽不高，但却手掌重权。轻轻跺跺脚，便可使华东六省黑白两道鸡飞狗跳；赵王侯之母乔惊鸿，是白道第一大派天道盟盟主，麾下数千豪杰，便是朝庭要员也要对她礼让三分。这样的权贵，没有人能得罪得起。

  燕亦侠“哼”了一声道：“要真放倒了他，任鳄鱼帮一统长江水道，以后咱们不是少了很多生意？”于是两人相视一笑，像游鱼一样钻进人群，又开始寻找下一个值钱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