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家(2)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04 18:24      字数:2713
  叁

  “七个喽罗,三两五钱;两个香主,二两;还有一个堂主……总共是十两零五钱。”蛇仔明说着,把整锭的银子往燕亦侠面前一放,自己只把散碎的银子铜钱收起。

  燕亦侠一怔,看着蛇仔明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蛇仔明决不是个大方的人。确切地说,当打家的人里面,就没有大方的。因为他们赚的是真真正正的血汗钱,又面对着有太多不确定的未来,根本就没有大方的资格。

  “我打算洗手不干了,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接买卖。”蛇仔明笑着说。

  燕亦侠惊讶,却也不得不佩服蛇仔明的魄力。

  混迹江湖的日子不好过,燕亦侠也不是没动过干脆回乡下种田的念头。但是没办法,回不去了。见惯了江湖上的五光十色,再回到核桃镇那个闭塞的村庄,已经很难习惯。就算能勉强习惯,他也不回去,这关乎到一个男人的脸面问题。总是学过武的嘛,就算称不上“大侠”,也算是个“侠客”,考上五虎门的那天,家里可是放过十万个一挂的大鞭炮,现在又灰溜溜地跑回去种田,还有脸不?

  千不该,万不该,早知如此,当初就万万不该学什么武。就算要学,也不该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学,以至于最后只考上五虎门这样的狗屁门派。拿着这种三流门派的出师凭证去各家帮会求职,连应聘个清洁工都难。人生有两大失败,一是因为成功而膨胀,固步自封;一是因为失败而颓废,迷乱彷徨。燕亦侠更惨,从一开始就走错了道路,撒开脚丫向着失败一路飞奔而去,连体验成功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被划到失败者的行列。想回头,没勇气,想上进,没实力。于是只好继续不尴不尬不死不活没脸没皮地在江湖上混着,住在悦来客栈的地下室,喝着凉水吃着馒头,每天抠出两文钱来买字花,期待着晚上睡着后能做个功成名就大杀四方的美梦。

  “你回去……也好!”燕亦侠沉吟着又把银子扔给蛇仔明,“刚回乡下,用钱的地方多,我这份你也拿去吧。”

  蛇仔明尽量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燕亦侠敏感的自尊,但还是没掩住脸上洋溢的幸福笑容:“你误会了,我不是回乡下。前几天在江南楼喝酒,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巧,刚好万古帮的副军师聂笑就坐我边上。一来二去的,我们就聊上了,聊得还挺投机。然后,他就邀请我去万古帮当差。”

  “是这样啊……”燕亦侠嘴里一阵泛苦。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讲义气的人。可是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并不一定就真那么讲义气。兄弟有了好出路,他第一反应不是欢喜,而是深深地嫉妒。

  万古帮啊!那可是万古帮!虽说帮主宣北鹰是黑道枭雄,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把万古帮建设成江湖中排名前三的巨型帮派。听说,万古帮里连做饭的厨子,都必须拥有少林、武当颁发的毕业文凭;至于中层以上干部,更是得在西域诸国进修过才可以担任。蛇仔明这小子何德何能,居然能有这样的际遇?这他娘的简直比连中十次字花还难得!

  蛇仔明还在喋喋不休地许下一堆“苟富贵、勿相忘”之类的承诺,但燕亦侠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含糊应着。说多了,蛇仔明自己也开始觉得没意思,索性拍拍屁股走了。

  有些话,真的只是说说而已。不同阶层的两个人,未必会成为敌人,但不会再是朋友。

  燕亦侠忽然很想醉一次,干脆到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二斤谷烧一袋花生米,就这样坐在坡顶一口酒一口花生米地吃喝了起来。

  酒这玩意儿,不是什么好东西。它是个拿着叉子的小魔鬼,用三角形的尾巴在你心里挠啊挠啊,撩拔得人欲望升腾。燕亦侠喝了半斤酒,就开始想宁曦。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了,从百宝囊里掏出信鸽,在腿上系根白布条:喂,睡了吗?

  放出鸽子,燕亦侠又后悔了。

  燕亦侠啊燕亦侠,你以为你是谁?一个连工作都没有的小瘪三,有什么资格去骚扰人家峨嵋弟子?这不是自己把脸送上去找抽吗?

  贱!

  下贱!

  真下贱!

  出乎意料,不到一盏茶功夫,信鸽带着宁曦的回信飞回来了:没睡。你呢,也没睡?

  燕亦侠不敢再撩拔宁曦了,老老实实地写:我在十里坡喝酒。

  不久,信鸽再次飞回,带来宁曦蛮不讲理的命令:给我留点,我马上到!

  燕亦侠眨眨眼,然后再眨眨眼,不敢确信,喜出望外。接着反复掐自己大腿,试图提醒自己这只是一个梦。但宁曦很快骑着快马赶来十字坡,真真实实地出现在燕亦侠的面前。燕亦侠心脏重重地跳了两下,险些被幸福的光晕击倒。

  “我脸红吗?”宁曦轻声问。燕亦侠这才知道,宁曦来之前应该已经喝了不少的酒。

  “我脸热吗?”宁曦又问。燕亦侠伸手轻触在月光下比花更艳的花容,然后又像烫着了似的缩回来。

  宁曦大笑着给了燕亦侠一拳头:“想什么呢!没打算勾引你,就是心里烦,想找个人陪着喝喝酒。”

  燕亦侠恍然,举杯掩住自己发烫的脸孔:“那就喝!喝酒!”

  宁曦没说自己为什么心烦,燕亦侠也不问。因为说也白说,问也白问,阶级不同、眼界不同、能力不同,令宁曦也感到心烦的事情,燕亦侠根本没能力解决。燕亦侠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是陪着喝酒了。

  “干杯!”

  “再来一杯!”

  “再干!”

  宁曦的酒量出乎意料得好,但她之前就喝得太多,不一会儿就倚在燕亦侠的大腿上沉沉睡去。望着那比花更娇艳的容颜,燕亦侠忽然感到喉咙干渴,禁不出发出细微而急促的喘息。

  江湖儿女江湖老,弹剑听声的寂寞,会使人在孤独中瑟瑟颤抖。孤男和寡女在凄寥的夜色中相逢,唯有相拥着,才能抵挡住寒意的侵袭。天亮了,就相视而笑,然后擦身而过,把昨晚发生的一切当作幻梦。这种事,在江湖上挺常见。

  燕亦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能够得到这种幸运。只要伸伸手,他就能得到她。最多最多,天亮的时候耸耸肩膀,笑着说一声“昨晚我们都喝醉了”,就可以毫无风险、不留后患地实现少年时的愿望。

  燕亦侠颤抖着举起手,忽然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

  “禽兽!”他愤愤不平地低骂自己。忽然想想不对,反手又扇了一下。

  “错了,是禽兽不如!”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们一天天地长大,一天天地成熟。学会戴上虚伪的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学会找出一个又一个的借口,说服自己向现实妥协。从这个角度来看,成熟其实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它代表着梦想的褪色和曾经年轻的心变得苍老。燕亦侠知道自己不再纯真,也不可能恢复纯真,但他希望至少,不要把曾经拥有的纯真也给玷污。

  “喂,燕亦侠。”宁曦突然轻声说,眼睛没有睁开,嘴角含着微笑,“你知道吗?在核桃镇武馆的时候,我曾经很喜欢你呢。”

  燕亦侠鬼使神差地问:“那么现在呢?”

  宁曦从他的腿弯里跳了起来,嫣然一笑,给了他一个朴素而又漫长的拥抱。

  然后她说:“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