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彦军极不踏实地睡了一夜。第二天天刚亮，吴彦军就醒了，他坐在床上，一手举着镜子，一手摸着令他心痛不已的头发，上下左右照来照去。昨天晚上在灯光下看，被火燎了的头发已经很难看，现在在明亮的阳光下看，更是难看无比。吴彦军气哼哼地把镜子摔在床上，“丑死了！”他这一声吼惊醒了睡梦中的吴彦明。自从吴彦章离开家之后，吴彦军便独享一屋，不过那张上下铺还一直留着，吴彦明或吴彦章回来的时候就跟吴彦军睡一屋。吴彦军以前跟二哥住一屋的时候，他都是睡在上铺的，那时候他胆子太小，觉得睡在上铺更安全，即便有鬼有坏人，下铺还有二哥帮他挡着呢。吴彦章离家后，吴彦军就从上铺转移到下铺了，后来他慢慢觉得睡下铺更方便。吴彦军开始独自睡一屋的时候，晚上睡觉他不关自己屋的门，也不允许姥姥姥爷和爸妈关他们那两间屋的门，三间屋的门都必须大敞着，他心里才踏实、才不觉得那么恐惧，这样晚上他才能睡得着。这种状态持续了有近一年。后来张丽娥先关上了他们那间屋的门，再后来吴彦军主动半关上了姥姥姥爷那间屋的门，再后来，吴彦军就敢彻底关上三间屋的门睡觉了。吴彦明被弟弟一嗓子吵醒，他在上铺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说：“干吗呢？大早上的。”吴彦军站在床边，气恼地让大哥看他的头发，“你看呀大哥，我没法见人了。”吴彦明迷迷瞪瞪半睁开眼，哎哟，原来还是因为这事儿啊。“丑死了！”“姥爷不是说了吗，今天给你剃头，别纠结了啊。”“能不纠结吗？”吴彦明心里发笑，以前没发现，原来老三这么在意自己的外表呢。“哎呀，大哥你看哪。”吴彦明眯缝着眼，在弟弟头上胡撸了一把，安慰说：“我没觉得有多难看啊，我们三儿怎么看都是那么好看。”“即使这样？”吴彦军揉搓着被火燎了的那片头发。“下次注意点儿，把蜡放远一点。”“放远了看不清字儿啊，多点两根蜡又怕亲妈骂我浪费，结果，唉，就这样了。”吴彦明索性不睡了，他坐起来活动了活动胳膊，“一会儿就让姥爷给你剃头，剃完了保证比以前还漂亮。”吴彦军对姥爷的剃头手艺还是放心的，心里稍觉好受些。吴彦明跳下床，“行了，去看看姥爷起了吗？”“哎，对了大哥，你今天干吗去？”“在家跟你玩儿啊。”吴彦军乐了，“好呀。不过，二姐呢？”“她没回来。”“哦，怪不得。”吴彦军的话阴阳怪气的。吴彦明盯着弟弟看，“怪不得什么？”吴彦军笑了笑，“啊，没什么没什么。”吴彦军心想：怪不得大哥今天要留在家跟我玩儿呢，原来是陈家二姐没回来，要不早跑去跟人家玩儿了。吴彦军又一想，陈家二姐跟我大哥都定亲了，很快就不是“陈家二姐”了，得改口叫“大嫂”了。吴彦军想着想着自己嘿嘿笑出声来了。“什么事儿啊？还笑上了？”吴彦明边收拾床铺边看弟弟。吴彦军凑近了大哥的耳朵，“我快有大嫂了哈？”明明是个凉爽的早晨，吴彦明却被弟弟的这个问题问得耳根发热。吴彦军自顾自说着：“哎呀，真好呀，大嫂，哈哈哈。”吴彦明低眼笑了笑，飞快地收拾床铺。“我去看看姥爷起床了吗？”吴彦军蹦蹦跳跳走了。吴彦明笑，三儿还跟小时候一样，走路还是用跳的方式。吴彦军打开姥姥姥爷的屋门，姥姥姥爷早就起来了，两人小声聊着什么，四丫还在炕上呼呼大睡。“姥爷，姥爷。”吴彦军小声叫道。姥爷看见三外孙来了，招手让他上炕。吴彦军脱鞋轻轻爬上炕。“这么早就起了？”姥爷问。吴彦军下意识地看了看桌上的表，“哦，才这个点啊。”姥爷笑笑，“我们三儿向来勤快。”吴彦军得意。姥姥边套外衫边说：“起这么干吗？今天不是礼拜天吗？”“哎呀，这破头发弄得我睡不着。”因四丫还在睡觉，屋子里没拉开窗帘，光线不够亮。姥爷远远近近地瞅了一会儿，“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啊。”吴彦军难过了，对自己的痛楚怎么大家都不能感同身受呢。姥姥轻轻掀开窗帘的一角，屋子里光线明亮起来，姥姥看清了三外孙十分纠结的那片头发，笑了笑。“姥还笑？”吴彦军缠住姥爷的胳膊，“姥爷，一会儿就给我剃头吧。”“行行行，吃完饭就剃。”“先剃头！”“好好好，先给我外孙剃头，剃头最当紧。”“嘿嘿，还是姥爷好。”吴彦军帮姥爷穿好衣服，把鞋给姥爷拿到手边。姥爷不停地笑着点头，“乖了，乖了。”姥姥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准备早饭，吃是全家第一要务，这要务通常都在姥姥身上。天暖了以后，厨房转到了南房。姥姥出了屋，见大外孙正在往厅堂里洒水，笑着说：“彦明也起来了，怎么不多睡会儿？”吴彦明放下手里的盆，忙搀着姥姥，“姥又早早起来了，我睡好了。”姥姥拍拍大外孙的手，“乖孩子。姥去做饭。”“我跟姥去吧。”“好好。”吴彦明跟着姥姥进了厨房，烧火做饭。吴彦军跑到亲爸亲妈的卧室，轻轻翻开抽屉找剃头推子。虽然声音不大，张丽娥还是被吵醒了，“干吗呢大早上的。”吴彦军小声问：“妈，剃头推子呢？”“这么早找推子干吗？”吴彦军又痛苦了，这家里真是没有人与他感同身受啊。“在左边那个抽屉里。”张丽娥说完又闭上的眼睛。吴尚荣鼾声不断，丝毫没有被三儿子的举动影响到睡眠。吴彦军轻手轻脚，他不敢再把亲爸也吵醒了。找到推子，吴彦军蹑手蹑脚地离开，轻轻把门关好。天光已大亮，张丽娥翻了两次身，睡不着，也就起来了。院子里，吴彦军端坐在板凳上，把纱巾围在脖子上，宣布：“姥爷，可以开始了。”姥爷左手拿梳子，梳了几下认真琢磨了一会儿，右手这才拿起了推子。“姥爷，一定要剃好看啊。”姥爷笑笑，“放心吧。”吴彦军面前摆放着镜子，他随时能看到头型进展过程。范婶迎着晨光点燃了今天的第一支香烟。她手指间夹着烟朝吴家院子走过来，边走边笑，“哟，这大清早的就剃上头了。”“范婶早。”姥爷轻轻一笑，问候了一句，右手里的推子一丝不苟地在吴彦军头上游走。吴彦军把盯在镜子上的眼睛抬起来，看看范婶说：“早，婶。”“你们家人真是勤快，看看，姥姥做饭，姥爷剃头，呵呵，大清早就这么热闹，真好。”吴彦军把昨晚上的遭遇向范婶诉了一遍。范婶脸上的笑容淡去，一脸正经地说：“把我们三儿的头发都毁了，那哪儿行啊？咱们三儿向来都那么干净整洁，头发这么重要的东西更得漂亮，是不是？被火燎了那还行？”范婶又笑起来，看向姥爷说：“姥爷得给我们三儿好好剃，剃得漂漂亮亮精精神神的。”姥爷点头微笑。窗帘拉开了，四丫站在窗口。范婶眉开眼笑起来，隔着玻璃逗四丫。吴彦明坐在灶前烧火，他看看范婶，范婶真是个热闹人，这院子里要是少了范婶，定会少了诸多乐趣。“四丫，一会儿上婶家玩去吧，弟弟一会儿过来。”“上婶家看电视去。”“范伯还想看你画画呢。呵呵。”闲聊了几句，范婶回去做饭了。张丽娥帮四丫穿好衣服扎好辫子，“去找哥哥们玩儿吧。”四丫溜下炕跑出院子，站在三哥身边看姥爷给哥哥剃头。吴彦军用余光瞟了瞟妹妹，他不敢有大动作，万一剃成狗啃状就更惨了。姥爷手里的推子停了停。吴彦军趁机转过头对四丫说：“小黄毛丫头，要不要让姥爷给你也剃剃，多剃剃就头发就黑了，就不是黄毛丫头了。”四丫噘嘴了。吴彦军呵呵一笑，“我说的是真的，是吧姥爷？”四丫看姥爷。姥爷笑笑，“长大了头发就变黑了，你们小时候头发也都黄。”“嘿嘿。”吴彦军揪了揪妹妹的小辫子，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说：“哎，对了，昨天晚上你睡着了，你都不知道来电吧？”四丫摇头。“你知道那电是怎么来的吗？”四丫摇头。“你三哥我一声吼，电就来了！”姥爷笑。吴彦明在厨房也听到了，笑着摇摇头。“你看，还是三哥我厉害吧？”四丫点点头。“可惜你睡了，要不然就能亲眼看见我有多厉害了，我一嗓子，电立马就来了。”吴彦军接下来的话就有些讨厌了，“你看看大哥，大哥一回来就停电，是吧？三哥我呢，我一喊就来电了，是不是三哥更好呢？”四丫呆呆站着。吴彦明往灶里添了一铲子煤，朝院子里大声说：“姥爷！给他剃个光头！”过了一会儿，四丫说：“哥，那每次停电你都喊好吗？”吴彦军呆了呆。吴彦明和姥姥笑起来。姥爷摇头，“牛吹大了不是？”吴彦军眨眨眼，支支吾吾：“呃，那个，哥先剃头，啊，先剃头一会儿再跟你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