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永盛不衰
作者:玉洞子      更新:2022-05-05 00:14      字数:6144
  “关内人喊我们索伦人是蛮子,我们不介意。对我们草原的男子汉来说,“蛮”是勇气。我们的战士拿着战马和祖辈相传的硬弓,骑着套来的野马,关内人看见我们的骑兵开始冲锋时,就只有逃跑,他们的刀枪和甲胄是比我们的好,可是他们依然需要征发我们的武士去为他们征战…

  其实关外的确就是关内人所说的“苦寒之地”…听说关内人种稻米,一年可以熟三季,可我们在乌苏里江畔烧荒种麦子糜子,好年份也只不过出产一两季。

  粮食不够吃,就得死人,如果不打仗,不去抢别人的粮食,根本就活不下去。

  所以一代一代,只有最强壮的索伦勇士能活下来。强壮的父亲生强壮的儿子,祖祖辈辈都是草原上的好汉。

  “不过,这样的勇敢,”老头子嘬了一口烟,沉默了很久,“也是没办法。”

  关内的武士虽然不行,可是在九十年前出了一个皇帝,那是个大皇帝,比我们的大汗副汗还大,自苏子河畔开始征战天下,用三代人的时间统一了关内的大江南北,建立了一个叫大青的国度。

  大青对我们索伦诸部的勇士很畏惧,因为关内的武士们远没有我们的战士勇敢,他们知道只要索伦人登上关内的土地,关内必然是难以抵抗的,所以他们禁止我们索伦人进入关内定居。

  现在你知道除了乌吉延部以外,曾经还有七个大部族……没有七个了,当年最强悍的诺颜部被灭族了……剩下我乌吉延部的前身烈阳部,还有白山、黑水、沙车、勾池、山煵,一共六个。

  不过那位大皇帝刚刚建立大青的时候,整个关外一片混乱,足足有几百个部族,大家你抢我的牛羊,我抢你的女人。

  每到气候冷的荒年,粮食不够吃了,牲口饿得最瘦的时候,就要开战,几百几千个部民赶着马上阵,到处都死人…勾池这个部族的本意是说“客兵”,据说那时候勾池部没有吃的,男人们带着弓箭出去猎野鹿,被另外一个叫剌吉部的大部落乘虚抄掉了寨子。

  等到勾池部的男人们回来,年轻的女人们都被剌吉部的男人们轮番地侮辱了…倒有一半怀上了身孕。女人们觉得丢人,要自杀,男人们却不让,男人们让她们把孩子生下来,叫他们“勾池”,用新鲜的野鹿肉和羊奶来喂养他们,教他们骑马射箭,让孩子们变成最勇敢的武士。

  后来攻破了剌吉部,把剌吉部的男人统统都杀了,把对方部族的女人全部据为己有……

  关外风气自来如此,又怎么可能去跟关内人争天下呢?能活命就不错了……后来我们索伦人当中终于出了一个英雄,你一定知道他的名号。

  “伯利青汗!”阿摩稚喊了起来。

  “是伯利青汗。”老头子沉沉地点头。

  伯利青汗吉尔哈齐是个奴隶崽子…没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他生下来就给主人家干活,在最苦寒的伯力地带,那里当时都没有建城,那的气候常年能活活冻死牲口…被派到那里去干活的人都活不过三十岁。

  但是吉尔哈齐活下来了,因为在他就要冻死的时候,神女从乌苏里江上游经过,给了他一碗热汤来喝,乌苏里的江神把祝福加在他的身上。

  这些都是传说,还有人说神女就是伯利青汗后来的妻子萨仁青娅。

  但是吉尔哈齐是个隐忍的英雄,他那样的人是注定要称霸索伦诸部的,他可以把自己美丽的妻子送给好色的义父谷隆吉阿为抵押,只要求借来三千个勇敢的索伦战士。

  就是凭借这三千人,吉尔哈齐后来横扫了索伦几百个部族,不服从他的部族都被他打败,更多的人愿意追随他…最后几百个部族合并成七个大部落,召开了第一个“猛里克”大会。

  猛里克大会的意思是“坐下来一起分享”的大会,在这个大会上不论大小部族的人,都可以坐着开会,吃着最鲜美的鹿肉,再也没有尊卑的区别。

  伯利青汗说:“从今日起,索伦诸部就是一家,我们共享乌苏里江神赐下的这片土地,再也不许征战,我们要在乌苏里江的中心筑起一座城,所有老弱的人都可以在城中安住。”

  你当年就住在这个城里,我们索伦诸部惟一的雄城,纳亚阿城。

  但是这座城还有一个名字,你也许不知道,叫做“虚都”。

  我们索伦人不会用这样的词语,这个词是关内的术士起的,意思是“虚无缥缈的都城”。

  纳亚阿城建成的第一天,一个老人从关内赶来,你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廖卿云。”

  “廖卿云?!”阿摩稚简直要惊叫了。

  从关内到关外,只要是星辰算家,无人不知道这个名字。

  廖卿云对于他这样的“初学者”意味着宗师,甚至是近几百年以来最显赫的术士家族。

  他毕生之研,得出了“皇极星辰历法”奠基的两条定律,开创了名为“皇极通天星湖”的学说,把星空和大地对应起来,这也是后世所有星辰算家占卜的根基,只是廖卿云本人创制的算术实在太过复杂,完全把星相学变成了一门算学,现在除了廖氏家族以外,无人可以解开他常用的五式乃至七式联算,所以他去世之后的近百年以来,竟然没有人可以逼近他的贡献。

  老头子吹出一口烟,眼中透着神往,却也透着恍惚:“是廖卿云,真是令人敬畏的人…都过了五百年了,说到他的名字,还是不能不让人激动。”

  伯利青汗和廖卿云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友谊,现在已经很难说得清楚了…我们只知道廖氏家族不但是关内最显赫的术士家族,他还有一个尊号,就是我们的烈阳副汗。

  他孤身从关内赶到这里,不求任何回报,只为计算这座雄城未来的命运…廖卿云问伯利青汗想要知道多少年的命运,他说五百年,对方说最多只能三百年,再远的未来就超过了他所知的极限,于是他们约定计算三百年。

  那是平生最大的一次计算,据说伯利青汗在如今作为历任大汗的长眠之所的集庆宫建造了长宽各一千步的大石基,指挥四百个少年一起搬动算筹,配合浑天仪,随着星云运转不停地演算。

  整整演算了三个月之久,用到了不可思议的十二式联算…

  可是,最后却什么也没有算出来。

  旋转的天穹上,我们纳亚阿城的星野是一片漆黑,三个月里,没有一颗星辰从那里经过,甚至没有星星逼近这片星野。

  “虚都的星野或许会永远这样空虚,”廖卿云最后说,“惟有看不见的星辰从那里经过,这是诅咒之城。”

  伯利青汗很吃惊…所谓看不见的星辰,漫天就只有两颗,太阴和谷玄,这两颗星是没有光芒的,是一片最深最暗的黑色,有人说它是天空的缺口,所有的光都从太阴和谷玄流出去。

  太阴就是死星,没有活人能看见它。

  “真是这样,那这是我的命运,就由我来承担一切吧。”伯利青汗是这么说的,那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他一辈子看见的就是我们索伦勇士们持弓骑马,狩猎于广袤无垠的乌苏里江之间,永远都不能歇息。

  现在大城造起来了,有了一座不会受冻的地方,所有人都满怀着希望,却是一座不详的都城,伯利青汗是不肯接受的。

  廖卿云再怎么规劝,他只是不愿意放弃这里。

  这个谶语应验得比廖卿云自己所想的还要快…九个年头过去之后,伯利青汗的人头就被挂在北都的城门上。

  山煵部把北都攻了下来,他是第二个举办猛里克大会的索伦大汗。

  这还只是个开始,以后的索伦诸部都曾轮流攻进了纳亚阿城,却没有几个能够长久。

  长的不过几十年,短的就是六七年,总是又被别人撵了出去…老汗的人头就被挂在城门口示众。

  其实按照廖卿云的说法,听起来虽然荒诞,不过各大部落的狼主们多半都是知道的,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纳亚阿城,后来已经成了我们索伦诸部的中心,想称霸的,就不能不进纳亚阿城。

  大概是六十年前,我们烈阳部的老大汗乌克善利打进了纳亚阿城。

  那时候我们有着全索伦最勇敢的战士们,老大汗对其他六部又比以前的大君仁慈,所以六十年里虽然还是打仗,却还是安稳下来了。

  不过那个传说可没人敢忘,心里都记着的,一代一代的大合萨都把密语传给学生,终于到了我的老师,老合萨克善奇被杀,现在由我我接任他做新一任大合萨,由我的大弟子布拉格撒纳接任上一任大萨满,做新一任大萨满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那是九年之前,依照历书,是“荒年”。

  那年从入秋开始,白毛风便不停地刮,北面的山林一片一片地被刮倒,连收冬粮都没有机会。

  纳亚阿城周围的雪没了腰,彤云山那边的更厚,成群成群的牲畜和野物被冻死在雪里。

  部民们没有储备提前过冬的粮食,早早地把开春养的牲畜都宰杀了,躲在山坳和林木里的背风处。

  几大部落的狼主都带着贵族来北都扎驻,毕竟草原上只有纳亚阿城这座不怕风雪的大城。

  原本大家都想着只要等到开春,一切就都好了。

  可是那年的风雪真是邪了,日夜不停,积雪堆在城门前,最后连门都推不开。

  乌苏里江畔都结了厚冰,不怕死的人都跑去砸冰捕鱼,常常能看见四五尺长的大鱼被冻在江水的冰窠里面…

  可是除了鱼,獭子狍子都猎不到,雪原上连野物都找不着,城里吃完了豢养的牲口,开始杀马…我们索伦战士都活在马背上,不到人要饿死了,谁也不肯杀马。

  城里议论纷纷,人人都慌了,暗地里就有人说先汗不敬天,江神不再保佑草原了。

  先汗什么都不说,却命令我观察星相,看风雪什么时候能停下来。

  于是我整夜整夜地不睡,记录星图,推演变化,可是整整一冬就没有几个晴天,望上去天空里都是一片铅黑,哪里看得到什么星星?于是人心越发地乱,本来几个大部落的狼主都是求着进纳亚阿城来避风,可是后来那几个部落的大合萨也都整天地烧羊骨祭祀,不时的就有黑烟升起来,又传说有活杀奴仆祭祀的。

  我心里急得像火,每天夜里都在雪地上等着,恨不得什么时候大风把云吹开了,多少露出一片天穹让我看见些许星辰。

  我还记得那是元月初四,风雪稍缓的第四天,我终于在雪地上昏了过去。

  那时候我身边什么人都没有,本来就是死路一条了…不过我醒来的时候,先汗的鲁埃尔巴哈出正在喂我热水喝。

  也是运气,那时候正好是苏丽尔接近临盆的时候,大君让巴哈出来找我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占卜,巴哈出找到我的时候,我都被雪埋了一半。

  巴哈出问我能不能走,我说腿僵了,巴哈出就背着我回了大账,火把也被雪打湿了,巴哈出就牵着他的马尾巴…那时候他也冷,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都披在身上,外面罩了件关内交易来的鱼鳞甲,磨得雪亮。

  雪停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我心里不安,喝着酒出神…喝到最后我头都要裂开,几乎就要在巴哈出的背上睡过去,这时候我忽然看见巴夯背上的鱼鳞甲上,有火一样的光闪。

  我呆了一下,周围一片黑,什么人都没有,又哪里来的火把?

  我抬头去看,这才惊呆了,天上还是薄薄的一层云,可是云后面竟然有三颗大流星。

  那是三颗并排的大流星,亮得云都遮不住,颜色像是着了火。

  它们并排着从东边的天球上掠过,最后落在乌苏里江的江心之中,像是雷声,可是一辈子都没有听过那么响的雷…

  江水在一时间像是被点着了,这么深的夜,江水当中却泛着金光,后来有人说百里内都有人看见那金光…

  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我那么吃惊,我不知道怎么就从巴哈出的背上跳下来,不顾一切地往乌苏里江的方向跑,直到跑不动了才趴在雪地里,巴哈出吓傻了…

  我也不好跟他解释,他是不会懂的,那时候纳亚阿城的星野正好旋转到乌苏里山的顶上,三颗流星都穿过了虚都的星野啊。

  我当了三十多年大合萨,总是想能在将来某一天的星野里找到一颗吉星,廖卿云当年的谶语就破了。

  可是真正看见星星,却是着火的流星。那些流星,是被漆黑的谷玄吞掉了,被太阴给隐去了。

  我和巴哈出拼了命赶到金帐的时候,金帐里面早已聚满了人。

  乌苏里山那边的动静把人都惊醒了,各部的狼主,各部的大合萨和大萨满,还有大贵族们…那些巫师把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摆在帐篷里,烧裂的龟壳和羊骨啊,死人的白骨啊,甚至还有江水里捞出来的十尺长的大鱼被剥了鱼鳞烧成了灰…

  我进去的时候异常的安静,所有人都看我,先汗只问了我一句,说:“是不是太阴和谷玄出现了?”

  我说:“是。”

  每个人都说不出话来,那些萨满忽然就跪在地上祷告,像是疯了一样。

  当时还能静得下来的,只有先汗一个人,还有先汗的大子(长子)莫弈于,等我看见东珠夫人的母亲,克浑夫人抱着一个女婴从帐后进来的时候,我的头嗡的一声像是要炸开,全身的血一下子就冷了。我忽然想起那晚上是古赫降生的时候…我那一句话,已经把她给害了。

  有人说古赫是个生下来就没有呼吸的孩子,是苏丽尔咬了他一口,把她咬活了…又有人说苏丽尔原本怀的是一对双胞胎,古赫是在娘胎里吃掉了自己的兄弟姐妹,所以只有古赫一个人生下来…那时候所有的大合萨们真的是疯了,所有人议论纷纷的只是怎么杀了这个孩子来平息江神乌苏里的怒火。

  先汗镇不住,巴哈出则操着刀挡在先汗前面,这时候有人已经悄悄出帐去调兵。

  这时候救了古赫的还是大子莫弈于。不知道怎么地,他就发怒了,把自己帐下的合萨和萨满提了起来,一手一个拎出帐篷外,丢进一个雪堆里。

  所有人都傻了,大子莫弈于那时候如日中天,谁也不敢在他发怒的时候出头。

  我至今都记得莫弈于当时所说的话,他说:“我们乌吉延部的人拜祭伟大的江神乌苏里,他若是说我这个妹妹是不祥该死的,我现在就一刀杀了她…可是我没有听见江神对我们说话,我只看见这些肮脏的羊骨头和白骨,如果我这个刚出生的妹妹真的拥有不祥的宿命,那么就由我来亲自将来杀了她,我愿意把她留下来!”

  他跪下在先汗面前接下了古赫,他说:“那就由我为她起名,我叫他格凝苏玛。”

  格凝苏玛,在索伦语里是永盛不衰的意思。

  烟锅里的灰冷了许久,老头子不说话了。

  阿摩稚也不敢出声了,他看了看老头子,又想,这样一个曾经正直勇敢的索伦大子,竟然会变成出卖乌吉延部的叛贼,如今更是成为木匣子里的一颗人头了。

  帐篷外漆黑的夜里不知是谁在磨刀,铁在磨石上“苍苍”的声音听得人心里有些发寒。

  ……

  “唔……”随着一阵虚弱的低吟,格凝苏玛悠悠醒转过来,一双琥珀金色的眼瞳一眼便看清了,身边陪同着的人就是自己朝思夜想的情郎。

  “好了…什么都别说,你现在身子很虚,先吃点东西罢。”甄应辂端着一小碗萝卜炖羊肉,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慢慢地吃着。

  她点了点头,青涩美丽的面庞上还带着几分苍白,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她感觉自己的心脉,似乎出现了什么问题…

  “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说,但是,这也得等你病情好一些了以后再说。”甄应辂叮嘱道。

  “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她的嗓音略显沙哑,不复平常的空灵与清脆。

  “你认为是,那就是吧,不过你的哥哥已经把你托付给我了,你以后,都由我来照顾。”

  “哦…”她点了点头。

  她明白,这基本上就相当于车里虎是把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亲妹妹交托给甄应辂了,从此以后,两个人连名义上的兄妹都不算了…

  格凝苏玛心情有些复杂,也不晓得情郎到底怎么想的,只是很乖巧地靠在对方怀中,他喂一口,自己就吃一口。

  “等回了关内,我会把你交托给我的妻子,她会照料你的,记得听她的话。”

  “哦…”